“是啊。他还在学习呢。”
“他是个好心人吗?”
“算是吧。不过,他喝酒喝得厉害。”
“你爸爸生的是什么病?”
“爸爸身体虚弱,所以越来越瘦。后来,他的嗓子突然就变坏了。刚巧我和我弟弟费奇也生病了,我们的嗓子都坏了。最后,爸爸死了,我们倒没事,舅舅。”她说到这里,下巴就抽动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蛋儿流了下来。
“主教,”她一边尖声说话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好舅舅,我们和妈妈一起过,日子过得好苦……请您发发慈悲,给我们一点儿钱吧……我的亲舅舅……”
主教听完卡佳的话,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激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抚摸着她的脑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说:“好,好,我的好姑娘!光荣的复活节就快到了,到时候我们就商量一下怎么帮助你们……我会帮助你们的。”
他的老母亲带着怯生生的表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着圣像做了一会儿祷告。之后,她发现他还没睡着,就问他:“您要喝点儿汤吗?”
“不喝了,谢谢……我不想喝。”他回答。
“我看您好像生病了……说实在的,像您这样忙活,哪有不生病的!您一天到晚都在忙,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上帝啊,我一看到您就心疼。嗯,复活节就快到了,到那时我们再谈。您现在先睡一会儿吧,我就不跟您说话了,以免打扰您。卡佳,咱们走,让主教睡一会儿。”
他想起了从前的时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他还是一个孩子,她也是用这种半开玩笑半恭敬的口吻跟他说话,还称呼他为监督司祭……现在呢,她一边走出他的房间,一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透着胆怯和忧虑,还有异常善良的光芒。他只有借着她那对异常善良的眼睛,才能猜出她是他的母亲。他闭上眼睛,却依然睡不着。他听见时钟响了两次,还听见隔壁的希沙依牧师在咳嗽。他的老母亲又走进了他的房间,胆怯地瞧了他一会儿,然后离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轿式马车或四轮马车从远处驶来,然后停在了门口。忽然,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然后卧室的门就“砰”的一声被打开了,侍者走了进来:“主教大人!”
“怎么了?”
“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您是时候去做纪念基督受难的礼拜了。”
“现在几点了?”
“七点一刻。”
主教穿好衣服就坐车去了大教堂。在诵读十二节福音时,他得一直站在教堂中央。他在诵读其中最长、最优美的福音,也就是头一节福音的时候,精神饱满、情绪激昂。头一节福音名叫《现在的人普遍尊崇人子》,也是他会背诵的一节,所以他在诵读这一节的过程中,偶尔会抬起眼睛看看烛光之海,听听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不过,他依旧像往年一样看不见人,只觉得周围的人以及此后再来这里的所有人,都跟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在教堂里见到的那些人是一样的。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呢?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
彼得主教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分别是助祭、牧师、助祭。也许从俄国开始接受基督教时起,彼得主教的家族就已经属于宗教了。所以,彼得主教生来就热爱宗教、礼拜和钟声,而且这种热爱如今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根本不可能消除。他一进入教堂,就会觉得浑身都是力气,整个人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内心充满了幸福感。参加礼拜时更是如此。现在也一样。主教一直念完第八节福音才觉得自己的嗓音变弱了,而且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接着连人们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他变得不安起来,担心自己会当场晕倒。接着,他的两腿就开始麻木,然后逐渐失去知觉。可是,他并没有晕倒,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得住,又是靠什么站住的……
礼拜直到十一点三刻才结束。主教坐车回到家立刻脱掉衣服,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对上帝祷告一番,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也站不住了。他盖好被子,接着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去国外!他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他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他不想看到寒碜而又廉价的百叶窗,也不想看到低矮的天花板,只想从这浓重的修道院氛围中脱身。哪怕能找到一个人来谈谈心,向他好好倾诉一番也好!
隔壁房间里有一个人在走动。这个人走动了很长时间,可是彼得主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开了,希沙依牧师举着一根蜡烛、端着一只茶碗走了进来,他说:“主教大人,您已经睡下了?我现在进来,是想用加了醋的白酒给您擦擦身子。要是能擦得透,对您的身体可是大有益处呢。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我刚刚去了一趟我们修道院……我不喜欢这里!我明天就走,离开这里,主教大人,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可以了……”
希沙依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住太久。他住在班格勒西耶夫斯基修道院里的这些日子,在他看来已经有整整一年了。人们透过他的话,根本无从得知他的家在哪儿,他是否有喜欢的人或物,他信不信上帝……至于他为什么当了修士,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再问他是什么时候成为修士的,他也说不清,好像他生来就是一名修士似的。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求上帝保佑他,保佑所有人!”
“我原本想找您谈谈的……可是一直都没有时间,”主教小声说,说得很费力,“您也知道,我对这里的人和事都不了解。”
“承蒙您的厚爱,我会等到星期日再离开,就这么说定了……总之,我再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了。去他们的!”
“我这个主教算什么呢?”主教小声地说,“我情愿做乡村教士或教堂执事……即便是普通的修士也行……这里的一切,全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令我无法呼吸……”
“您说什么?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好了……好的,主教大人,您好好睡吧……您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这怎么能行呢!祝您晚安!”
整整一夜,主教都没有睡着。大概在上午八点钟时,主教开始肠出血。修士见状,吓得赶紧跑到了修士大司祭那儿,然后又跑到了城里的修道院,去请医师伊凡·安德烈依齐。这位医师是一个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胖老头,他为主教诊治了很久,之后又是摇头又是皱眉地说:“主教大人,您得的是伤寒!”
不到一个小时,主教就因为不停地流血而变得又瘦又苍白,脸上起了皱纹,眼睛变大,整个人都显得苍老、矮小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现在变得比任何人都瘦弱而又无足轻重,至于以往发生的所有事情,则与现在相距很远,而且再也不会重现了。想到这里,他在心里说:“这样真好!这样真好啊!”
他的老母亲来了。她在看见他那起了皱纹的脸和变大的眼睛时,吓得大吃一惊,然后就跪在床前开始亲吻他的面颊、肩膀和双手。她也觉得他比其他人都瘦弱而又无足轻重,至于其中的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她看来,她现在亲吻的人并不是主教,只是她的一个非常贴心的至亲。
“巴夫鲁沙,我心爱的亲人!”她开口说,“我的儿子啊……我的巴夫鲁沙……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回答我呀!!”
卡佳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地站在一边,她不知道舅舅怎么了,也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么痛苦,只觉得外婆说出来的话既哀伤又感人。
至于主教,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正置身于田野之中,高高兴兴地用拐杖敲着地面,同时快步向前走。他的头顶是广阔、晴朗的天空,而他则像小鸟一样自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儿子,巴夫鲁沙!你回答我呀!”主教的老母亲说,“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儿子呀!”
“主教大人需要休息,不要再打搅他了,”希沙依一边生气地说,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让他睡一会儿吧,不用多说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三位医师坐车来会诊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白天漫长得出奇,夜晚也很漫长。星期六凌晨,主教去世。侍者走到睡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妈妈面前,把她请到了主教的卧室。
第二天就是复活节。城里总共有四十二座教堂,另外还有六座修道院。这一天从早到晚,城市上空都回响着洪亮、清脆的钟声。春日的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万物,空中鸟雀齐鸣。大广场上,人声鼎沸,秋千摆来摆去,有些人在演奏手摇风琴,有些人让手风琴尖叫不止,还有些人在醉醺醺地说话。中午过后,人们就开始骑着快马在大街上闲游。总而言之,就像去年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欢腾的景象,一切都很顺利。到了明年,多半也会如此吧。
一个月之后,新的助理教务主教就到任了。至于彼得主教,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后来就被人们完全遗忘了。他的老母亲去了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住在她那当助祭的女婿家里。只有当她傍晚出去找她的奶牛,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并且说到她的儿孙时,她才会胆怯地提到她曾经有一个当主教的儿子,同时还担心别人不相信这一点……
的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