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也许是看护员,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们,但没有上前询问。他的出现让他们看起来就像离家出走的恋人,千方百计躲避家人的追踪。费奥多西亚的早班船已经驶来,船灯暗下去了,温暖的阳光给轮船穿上一件金色外衣。
“你看,露珠。”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破沉默。
“嗯,我们也回吧。”
于是他们返回雅尔塔。
自此后,他们开始频繁约会,中午准时在海堤碰面,一起吃饭,一同在海边漫步。她经常对同一件事向他提问,或者觉得妒忌,或者认为他只把自己看成一个低贱的女人;她还不时向他诉苦,今天说心脏不舒服,明天又说睡得不安稳。他们也会在街心小公园和大型公园里散步,如果恰好走到四周没人的地方,他就会猛地抱住她,深情地吻她。他从未有过如此感觉,明媚的阳光、潮湿的海风、穿梭在身边的人群,以及害怕被撞见的忐忑心理,让他玩世不恭的心发生转变,他开始对这段艳遇产生一些期待;他时常称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美貌,向她述说自己的爱慕之心,他完全深陷在爱情之中,恨不得时刻和她待在一起,而她总是百般挑剔,不断询问他有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低贱的女人,有没有欺骗她的感情。他们热衷于在夜幕降临时坐马车出游,目的地通常是奥列安达,要不就是瀑布。夜晚出游的感觉实在美妙,他们拥有太多甜蜜的回忆。
安娜的丈夫也准备来雅尔塔,他们正等待着那一天。安娜突然收到一封信,丈夫在信中说自己患了眼疾,十分严重,要安娜立刻回家。于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开始紧张地收拾东西。
“早点离开也好,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迟早会分开。”她和古洛夫说。
他陪她坐了一天马车赶到火车站,把她安顿好。她坐在特快列车里,听着发车铃声第二次响起,她说话了:
“行了,我再看您最后一眼……就一眼。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她浑身抖得厉害,脸上是浓浓的悲伤,但她没有哭泣。
“我不会忘记您……”她对他说,“我会向主祷告,请他眷顾您、保佑您。另外,我带给您的麻烦和困扰请您忘记吧。以后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其实这也是件好事,我们的相遇根本就是个错误。就这样吧,再见。”
汽笛声响起,火车开动了,不一会儿便跑出了他的视线,只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再过一会儿,连声音都消失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古洛夫站在月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黑暗渐渐将他包围,虫鸣和电流声在耳边围绕,他恍惚觉得自己是穿越时空来到这儿的。他默默想着:这一次艳遇结束了,自己的经历也增多了,就把它尘封在记忆中吧……突然之间,他有一点感伤,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愧疚。她和他在一起时远没有得到十足的乐趣,然而今后也没有机会向她弥补,虽然他真心实意地赞美她,热烈地与她拥吻,但他潜意识里始终对她有点嘲讽,那是年龄的差距带来的优越感,他的年龄几乎比她多了一倍呢。她没有发觉这些,反而总是感激他对自己的好,认为他是一个善良、正派的人。想到这儿,他的愧疚感更深了,他的真实面貌并不像女人想的那么好,毫无疑问自己有愧于她……
晚风吹得他有些凉意,他准备离开车站。
下了月台后,他思索着:“干脆我也回家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三
此时的莫斯科,每户人家都在准备物资迎接冬季来临,早茶时,天往往还没亮,女佣点起一盏微弱的灯,孩子们已经做好去学校的准备了,每家每户的火炉都烧得旺旺的。寒冷的冬天终于来到。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人们开门就能看到银装素裹的城市,大家争先恐后地坐上雪橇玩耍,纯净的空气和愉快的笑声让人瞬间变得年轻、充满活力。菩提树和桦树的枝丫上挂满白雪,好像一列列神情肃穆的士兵,柏树和棕榈树怎么能和它们相比?有了它们的陪伴,人们不再留念起伏的山脉和壮阔的大海。
古洛夫回到了莫斯科,那天阳光明媚,但温度依然很低,他穿着毛皮外套,戴着厚实的手套,每个星期六他都要沿着彼得罗夫走上一圈。教堂的钟声徐徐传来,一切都是那么祥和,他不再留恋外面的世界,作为一个莫斯科人,他对莫斯科的生活有着与生俱来的适应力。每天他定量浏览三份不同的报纸,不过他说自己并不是抱着严肃的心态去看。他开始频繁出入公众场合,派对、俱乐部、歌剧院和餐馆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一些身份高贵和有权有势的人也逐渐与他熟识,或者他们去他家聊天,或者他去俱乐部和医师教授们玩纸牌,在他看来,悠闲、惬意的生活恰好能体现出他的优越。另外,他的食量也有所增加,用煎锅装着的一整份酸白菜焖肉他可以眼睛不眨地全部吃完……
他自我感觉良好,最多一个月,自己就能把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关的全部回忆都装进密封的盒子里,若是可以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梦境中与她见上一面,这也仅仅是可能而已。一个月后,冬季正式降临,令古洛夫感到烦躁的是,他仍然没能完全忘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切事情都历历在目,车站里的告别如此清晰,简直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安娜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深刻,安静的黄昏、朗朗的读书声、一首舒缓的乐曲,甚至狂风的呼啸声,任何情景都能让他想起她,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海堤上的漫步;夜晚去奥列安达游玩,看着黎明时的薄雾在山间缭绕;早上准时从费奥多西亚驶来的轮船;还有那些热烈的拥吻。排山倒海的回忆淹没了他,他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边笑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回忆的触角渐渐延伸到现实中来,恍惚之间他觉得安娜并没有离开他,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管他去到哪里,她都陪伴着他,就像自己以前对她的感情,时刻都不想分开。虽然很久没见,她依然鲜活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甚至比她原来的形象还要漂亮;而他也幻想着自己比现在更年轻,更有活力。她的身影无处不在,书柜旁、壁炉旁、墙角边,那双清澈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在凝视着他,空气里还有她的香味,耳边还回想着她的衣裙在走动时发出的摩擦声。每当他走在街道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女人身上来回扫动,期望能发现一个和她相似的人……
他想发泄,想把自己的苦恼全部倾泻出来。但是他没有合意的倾诉对象,家人不行,外人更加不行。家里的房客甚少交流,银行里的同事也不算知心。再说了,就算有合适的倾诉对象,自己又该怎么开口呢?古洛夫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投入了真情,虽然对她表现得十分热情,但总觉得自己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之间没有太多的心灵交流,也没有几件实实在在值得回味的事情。可是憋在心里又很难受,他只好语焉不详地和别人谈起爱情与女人,并且小心翼翼不让别人察觉出他的意图,但女人天生比较敏感,妻子似乎从他的话中嗅到了一丝气味,对他说:
“德米特雷,想做一个风流的人,你还达不到要求。”
一天,他在俱乐部打牌打到深夜,当他和一位文官一同走出大门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您肯定想象不到,我在雅尔塔度假时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士!”
文官自顾自地跨上雪橇,准备出发,但他猛地叫起来:
“德米特雷·德米特雷奇·古洛夫!”
“怎么了?”
“我刚想起你说的那句话果然没错:今晚的鲟鱼确实有点发臭!”
文官的话并没有错,但古洛夫却非常气愤,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在心里咒骂着:真是一群愚蠢的、不开化的人!如此粗鲁,如此无趣。白天不是吃饭喝酒,就是千篇一律的会议。旺盛的精力和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毫无价值的事情上,生活被掐头去尾,只剩下中间的糟粕,但人们无法抗争,唯有服从安排,这种带有逼迫性质的生活把人们统统变成牢笼里的病人和囚犯。
这天晚上古洛夫失眠了,他怀着怒气在床上翻来覆去,次日便开始头疼,一整天都没缓和,晚上他再次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醒过来,他烦躁地坐在床上想心事,不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开始厌恶一切,包括家庭和工作,他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也打消了想找人倾诉的念头。
十二月,他有一次休假的机会,他打算外出一趟,告诉妻子自己得帮一个年轻人办事,要去彼得堡,但他却提着行李坐上了开往斯城的火车。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究竟在哪儿,也许他能找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看看她的近况,要是有机会的话,还能有点时间和她聊天。
火车在早上到达目的地。他找了一家旅店,定下一间铺着灰色军毯的房间,这可是旅店里最豪华的房间,桌上还摆着一瓶墨水,不过落满了灰尘,瓶身上雕的是一个骑马的人,一只手正抓着帽子挥舞,但是这个人的脑袋脱落了。他向门房打听安娜家的情况,那人告诉他:冯·季杰利兹知名度很高,家境富裕,对人也很随和,有私人马车,住在不远处的老冈察尔纳亚街。门房还把“季杰利兹”念成“德雷迪利兹”。
安娜的家并不难寻找,来到老冈察尔纳亚街后,古洛夫看见路边有一堵灰色围墙,顶上插满铁钉,向前延伸出很长的距离,那栋房屋就在围墙的对面。
“这种围墙让人一看就充满压抑感,我想没人会喜欢住在这里。”古洛夫在心里默念着,眼睛在房屋和围墙之间转动。
今天不是上班时间,她的丈夫应该会在家休息;说不定我的突然出现会把她吓坏,这样的结果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写信也不妥,难不保会被她的丈夫看到,还是等等看吧,也许有机会让我见她一面。古洛夫一边想着一边在墙脚下随意走动,他在等待时机成熟。过了一会儿,一个乞讨者试图走进安娜家,一群狗呼啸而来,立刻把他包围,又过了一个小时,从屋里传来模糊不清的钢琴声,他猜测弹奏者正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正在此时,一个老妇人自前门露面,朝外面走去,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的狮子狗,古洛夫一眼认出了它。他想唤住它,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快速的心跳和激动的心情让他一时记不起那只狗的名字。
他暴躁地在围墙边走动,心情越来越糟,围墙在他眼里也变得十分可恶,他恶狠狠地想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不定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有了新的交往对象,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为她牵肠挂肚,也难怪她会情绪消极,任何一个女人住在这堵围墙里边都会疯掉的。他索性回到旅店,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吃完中饭后,他睡了一觉,又花掉很长一段时间。
等他睡醒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看着盖在身上的灰色被子,简陋得就像是从医院里拿出来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可奈何,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