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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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现代美国的“中国诗群”(9)

惠伦二次大战时服役于美国空军,战后读完大学,到各学校任教,与斯奈德成为密友,一齐来旧金山参加“垮掉的一代”诗歌运动。

1973年惠伦成为禅宗和尚,1975年起任旧金山闹市区的“禅山中心”负责人,并在旧金山禅宗中心任讲师。转信禅宗后,惠伦保持了早期的垮掉式语言风格,认为他所感兴趣的东方思想不可能用当代美国人平常说的语言表达出来。

惠伦1960年以诗集《两个冰河期之间的回忆》成名,他的创作精力始终旺盛,出了十多本诗集,一些散文集和小说。1981年他的诗合集为《说够了》,这首《献给中国先祖的颂歌》几乎在总结中国诗学。

我赞美那些中国古人

他们留给我几个词,

通常是一个不明所指的笑话,一个没法捉摸的问题

一行诗,醉态恣肆地涂抹在一幅

泼墨画的边上——小虫,叶片

大师的讽刺画

涂在纸上,只使用一点儿墨汁

在瞬间刷出功力

他们的世界,其他几个世界,都早已

装在一个手提篮里进入地狱,这他们明白——

篮子嘘嘘飞走时他们欢呼——

在爆发的春雨樱花酒壶中圆寂

心里感到幸福,因为拯救了我们。

此诗曾在1960年“旧金山艺术节”印成诗传单,广为传咏。惠伦,以及美国西海岸诸州读者对中国诗的热情,可见一斑。

14.斯特利克(Lucien Stryk,1924-)

卢西安·斯特利克是美国诗人中一个狂热的禅的信徒,他是西北大学的“诗人住校教授”,他的专业课题是研究禅与诗歌创作的关系,著有《鹤啄:中国日本禅诗》(1981);《与禅相会:诗与禅》(1981)等多种著作,是企鹅版《禅诗集》的主编,俨然是当代禅宗诗学的权威。斯特利克自己的诗作也很受东方诗影响。他的诗于1976年合编成《诗选集》,得到诗论界好评。

斯特利克的论著,努力解读禅与现代诗,他在自己的创作中也努力去体现这样一种契合。下引的这首诗选自他近年的诗作:

……我是个梦者

在孤独的路上,远离网络,

音响,虚拟现实

那些使日子麻木的东西。

我坐着

满心高兴,思索着草地上

蒲公英一层层的波纹。

其情景是普通的,其主旨是肯定世界上平常事物而否定语言表达悟性的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解释禅悟,的确是领会了禅的思维方式。

15.鲁伊特(Fil Lewitt,1941-)

菲尔·鲁伊特在旧金山州立大学攻读硕士后,从事过各种职业,最后在日本任教时,皈依禅宗佛教。1970年他回到美国,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孟多齐诺建立了一个“禅宗中心”(加州有许多这种“中心”,可能这词比“寺庙”好听些,其活动也以自由参加为主,多种形式)。他自己出版多种诗集,深受禅诗影响。下面这首诗选自鲁伊特1980年的诗集《高了再高》(Hi Hai High):

黄花开始展开花瓣

谷地里吹来暖风

湖上起了涟漪

太阳升起后叠起腿坐着

清澈澄蓝的空气

蜜蜂的嗡营

10000条锐利的刻线

汇集在此,在此,在此

鲁伊特这本诗集的副题是“禅与野营艺术”。题诗为:“行高山,我选路,你找道”。诗语言简洁而意象脱俗。

16.吉福德(Barry Gifford,1945-)

巴里·吉福德是诗人、传记作家、小说家。他曾到日本研究虾类族文化,从而开始亲近东方文学。虽然他翻译法国诗歌,他的多种诗集大都深受中国古典诗歌影响。

曾仿王维《辋川集》作二十首。他的诗集《中国笔记》(Chinese Notes)是读中国诗人有所感而写下的,汇集成书,版式是中国式的函封散页。这首题为《在分手前》:

在分手前

我们度过整个下午

愉快地谈话

她去东方

我留下

可我会怎样度过

这个下午

要是我预料到

这次分手后

永远不会重见?

复杂的感情简约成隽永的警句,这首短作很得中国诗的神韵。

17.汉森(Kenneth O.Hanson,1922-)

肯尼思·汉森属于“西北诗派”,这个诗派是团聚在《西北诗刊》(Poetry Northwest)周围的一批诗人。美国西部壮丽景色使这派诗人的作品趋向于开阔,流畅而自然。

汉森早年在华盛顿大学学习过中文。1966年汉森的第一本诗集《任何距离》(The Distance Anywhere),获美国诗人学院的拉蒙特诗歌奖,该诗集第四部分是仿林和靖组诗。汉森的仿作使这位中国古典诗人的简朴清雅的风格语言上现代化了,从而使意象显得更生动。

论者认为汉森的诗作那种向生活经验开放的气质,那种以自然为一切诗歌逻辑的演示的信念,都师承了他崇敬的中国古典诗歌大师。

汉森长期执教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里德学院。在他访问了他诗中写过多次的杭州西湖后,他对笔者说,“似乎在访问梦境。”汉森的“仿林诗”下文还会谈到。这里举一首他的《改作李后主》:

在他乡

春的诺言充满痛苦

中秋月满,季节轮转

尽是凄楚。

我怎能忍受

回忆往事。

昨夜东风

吹来时,我想起

往日的风,昔时的月,

失去的国家。无疑

宫殿还在

只是我爱过的容颜,

已经变了。他们问:

“他能经受住流亡,不再悔恨

就像春潮东流

把一切带向大海?”

这首诗题下有汉森自注:“李煜这位被废黜的五代君王被宋朝皇帝毒死,因为皇帝认为他的这首诗是暗指与一个企图使李煜复位的阴谋家的秘密接触。实际上这首诗只是表达了悲伤。”

18.海因斯(John Haines,1924-2011)

约翰·海因斯是美国当代诗坛上一个奇特的人物。他居住在邻近北极的阿拉斯加,从那里写出他充满北国凛冽风光的诗篇。

海因斯早年写诗时,熟读中国古典诗歌,尤其受到雷克斯洛思的影响。从我们所选的几首诗中,可以看到这种中国诗对他的独特诗风所起的范例作用。他说由于读中国诗,他在阿拉斯加诗篇中与“垮掉一代”相呼应。

这首《告别育空河》选自他1982年的诗集《冬诗》。据诗人来信说,在写这首诗时,他有意重现中国赠别诗的意境。

北地的蜜蜂之舞

雾中的花

好像一个

告别的姿势——

向南,你将有

好长的路要走,

在那里树林

中午垂下头,而且

从不下雪;

而我,在一个废园中

开始塑造

这个孤独的夏季。

19.斯奈德(Gary Snyder,1930-)

加里·斯奈德放在最后谈,是用他来压轴。美国现代诗从庞德起,到斯奈德,走过了一个中国影响的大循环。作为当代诗坛的领袖之一,斯奈德撑起了“中国风格”的大旗。他在当代美国文化中的地位不可低估。

斯奈德50年代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学习中文,同时参加垮掉派运动。50年代末旅居日本,出家三年,专习禅宗佛教。回美国后,定居于加利福尼亚州北部荒僻的内华达山区,身体力行地过简朴的“非文明化”的生活。

斯奈德的早期诗集合于1959年的《砌石与寒山》,是垮掉派最出色的诗集之一。此后,他在诗中努力把禅宗与中国的儒、道二家思想糅合,以此作为六七十年代美国环境保护主义的哲学。

垮掉派,甚至垮掉派的余波都已成了历史陈迹。但当昔日赫赫大名的诗人都渐渐消失时,斯奈德的诗歌创作却越来越丰富。近20多年,他被认为是垮掉派星散后创作成绩最大的垮掉诗人,几乎是垮掉派中唯一对“今天”拥有发言权的声音。

其实在垮掉派出世的1955年秋,旧金山六号画廊朗诵会上,斯奈德的诗也与其他人很不相同。典型的垮掉派诗,是艾伦·金斯堡直来直去的呼喊号叫,是格雷高里·柯尔索年少气盛的高昂抗议,是劳伦斯·费林盖梯的尖利指控;而斯奈德的诗,却是宁静、沉着,以大自然为题材。

当1956年垮掉派开始走红,成为报刊大字标题时,斯奈德却远渡重洋到了日本,一住十多年,学佛参禅。因此,斯奈德在垮掉派运动中并不活跃。但是,当灰尘落定,喧闹平息,人们看到斯奈德的诗正是垮掉运动中比较持久的东西。

斯奈德出生于美国西部一个农场主家庭,他的少年时代大部分是在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的荒莽山地度过的。很早他就不得不劳动谋生,中学和大学时代,他时常辍学,去做伐木工人、山林防火员、水手等各种工作。他熟悉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年纪很小时就是登山运动爱好者,时常露宿于野外。美国中西部的自然景色,曾经给罗宾森·杰弗斯这样的诗人以灵感,但他们对大自然的崇拜的另一面,是尼采式的对人类社会的仇视,在他们看来,大自然之永恒的雄伟壮丽,正是对人的卑贱猥琐之否定。当斯奈德开始对写诗感兴趣时,他很幸运地读到了中国诗,据他自己说中国诗给了他决定性的影响:

我第一次读到英译的中国诗是在19岁,当时我理想中的大自然是火山口上49度的冰坡,或是绝无人迹的处女林。中国诗使我看到了田畴,农场,砖墙后面的杜鹃花丛——它们使我从对荒山野岭的过度迷恋中解脱出来。中国诗人有一种超绝的诗艺,能使最荒莽的山岭现出人性,证明大自然是人最好的住处。

客观地说,斯奈德没有成为杰弗斯第二,不能说完全是中国诗的功劳。斯奈德不是杰弗斯式的有钱的隐士,他作为劳动者生活的经验,使他对自然有一种更辩证的理解。如果人与自然的融洽是中国古代大师的启示,那它也是生活的逻辑。在他的第一本诗集《砌石》发表后不久,斯奈德对自己的诗歌生涯做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总结:“我最近才意识到我的诗的节奏与我做的工作和我的生活节奏相应……西埃拉内华达山脉的地理环境,把花岗岩石块铺成坚实路面的修路工作,使我写出《砌石》。‘你在干什么?’我问老洛依·马奇班克斯。‘在砌石。’他说。他选石头的本领简直炉火纯青,把琢磨过的石子嵌得天衣无缝。走着、爬着,安放着石子。我也试图用坚实、简单的短词写诗,把复杂性深藏于表面质地之下。我的诗行部分受到我在读的中国五言七言诗的影响,这些中国诗猛烈地撞击我的心灵。”

中国古典诗歌、内华达山脉的壮丽景色、改造自然的平凡劳动,这三者结合起来与斯奈德所醉心的美国印第安人艺术一起,融入一种独特的诗风。如果说其他垮掉派诗人破坏性成分居多,那么斯奈德的作品建设性的尝试居多,他提出一套返回原始的淳朴生活来治疗社会弊病的药方。

人们自然会问:这“部分”中国影响到底有多大呢?1981年冬我有机会与斯奈德长谈,我追问,他不假思索就回答说:

“在五六十年代是百分之八十。”

我听了颇为吃惊。但我们仔细看一下他在五六十年代的诗歌,可以看出这并非夸张。

斯奈德在垮掉派诗人中是小兄弟,50年代名气不大。虽然凯如阿克在以斯奈德为主人公写的小说《皈依佛法的浪子》中称他为“美国新文化的英雄”,当时听来真是一个典型的垮掉派奇想。

50年代末斯奈德第一本诗集《砌石》出版,没受到多少注意。一直到1965年此书再版,斯奈德请出了他的师傅唐代诗僧寒山,把50年代初他上伯克利加州大学学中国文学时翻译的25首寒山诗与《砌石》合编成《砌石与寒山》,就在这段时期,他渐渐成为有全国性影响的当代最主要诗人之一。

斯奈德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州西部的山区的禅宗社区,这个社区没有现代化的装置,却自己养蜂、养鸡、种菜。当然,在美国,这样维持生计是不可能的,写诗更无补于生活,所以他每年冬季接连奔波于各大学,靠朗诵诗歌以赚取一年的生活费用。

近十多年来,他任教于加州大学戴维斯校区英语系。学院生活没有破坏他的创作冲动。1974年他的诗集《龟岛》(The Turtle Island)获普利策奖,被认为是环境保护运动进入美国文化主流的路标。他的长诗《长卷山水》(Moun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创作了多年,被认为是当代美国诗的又一《诗章》式伟构。1968年的《僻乡》(Back Country),1970年的《观浪》(Regarding Wave)影响也很大,而他的近年集子,如《执柯伐柯》(Axe Handles)和《在外淋雨》(Left Out in the Rain)读者评者依然很多,去年(1992年)出版了他的诗选集《非自然》(No Nature)。在当代美国诗坛,他的诗学和他的哲学,不仅活着,而且还在发展。

尽管下文中还将多次讨论斯奈德的作品,我们在此还引一首他的诗,选自他1985年的诗集《在外淋雨》,可以看出他的风格之一斑:简约、明朗、寓深意于朴实无华。

有些人喜欢浑身弄脏

修理东西。

他们清晨喝咖啡,

工作后喝啤酒,

还有人全身干干净净,

善于欣赏,

早餐喝的是牛奶,

夜里喝果汁。

有的人二种事都做,

他们喝茶。

斯奈德本人自命是体力劳动者出身,但他并不简单地以社会下层代言人自居,他希望在劳动中,生活中,获得更高的精神境界。下文将详细讲到他取得这种境界的道路。但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他认为中国人,或东方人,才真正达到了此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