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云:“七月半,鬼乱窜;烧纸钱,泼水饭。”陆游《老学庵笔记》称:“故都残暑,不过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馔享先……今人以是日祀祖,通行南北。”俗称农历七月初十开鬼门关,各家之死鬼均放假四十天回家,与家人共聚,故俗称之为“冥府开禁,鬼魂过年”。农历七月十二日起,各家便要设酒食,烧袱子,祭奠祖先……太平场老爷汤敏斋为一方首富,这一场接祖先回家的排场自是与众不同……转眼就到了农历七月中元祭祀鬼神的“月半”节前夕。
这几天,云姑忽然觉得自己身子疲倦,四肢乏力,躺在床上就想昏昏地睡过去。她摸摸身子,身子不发烫;摸摸额头,头不发热。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躺在床上很少出门。这天刚吃过早饭,丫头小凤忽然进来,闪出几分喜悦和神秘的神情,告诉她说:“少奶奶,老爷叫人挑回好多担火纸,还有香烛。”
汤敏斋要在中元节隆重祀祖,云姑早已听说了。汤家是大户,又是受知府老爷旌表的“孝廉世家”,还能不把祀祖搞得热闹一些?
可云姑仍像才听说一样,故意歪着头,做出不相信的样子,对小凤反问:“是不是哦?”
小凤做出肯定的表情,说:“当然是!油坊、作坊、糖坊都停了工,老爷让伙计们都来大堂往纸上戳钱印,撕纸钱,还请了场上的师爷写袱子!”
云姑听到这里,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真正有些吃惊地问道:“油坊的伙计都在那里?”
小凤说:“我不哄少奶奶,你去看吧!”说完,调皮地向云姑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云姑果然跳下床来,走到镜子边,捋了捋鬓发,然后转身走出了屋子。
大堂里,果然十分热闹。一边是油坊、糖坊、作坊的伙计,有的用铁戳子往纸上打钱印,有的撕纸钱,打戳子的“咚咚”声不断,撕纸钱时纸屑满堂飞得都是。一边摆着几张桌子,几个戴老花眼镜的老先生,面前摊一条汤家的“先考先妣”名册,不时从镜片后抬起眼,瞅一瞅名册上的字,再在墨砚里拖拖墨笔,提起来,往一种花纹格纸上,恭敬而严肃地写着“敬献清故进土祖考公伯太大人冥收,裔孙汤敏斋奉具”的字样;一边又是汤家的下人,将伙计们撕开的纸钱,一百张一百张地数好,叠齐,再用老先生写好的花纹格纸一封一封地封好。这就叫袱子,是汤家要烧给“先考先妣”的。祖考祖妣以上的每人两百封,以下的一人一百封,旁支五十封。封好的袱子已码了很大一堆。
云姑走到大堂门口,一眼就看见黄友山那张方方的脸膛,粗壮雄健的身躯——黄友山坐在大门口不远,正专心致志地往纸上打着铁戳子。她的心又猛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感到自己身上早已沉寂的血液,又奔涌开了。她渴望黄友山能始起头,看上她一眼。
可黄友山的眼光,却死死盯在纸上,认真地打着铁戳子。
云姑的希望落空了,她想走过去,可满堂是众多的男人,她没那份胆量。稍站立了片刻,云姑只好失望地转过身去,往回走了。
然而,云姑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时候,黄友山打完一排纸的钱印,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了她的身影,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再埋下头去时,一锤子砸在了手背上。
云姑回到房里,心绪乱乱的,身子感到更没力了。
第二日,是农历七月十二——接亡灵的日子。一大早,祥符寺的和尚和法龙观的道士,受汤敏斋延请,身着法衣,手执法器,早早地赶来了。
汤家又顿时热闹起来。和尚们忙着布施法堂,小道士们忙着扎纸人纸马、方相灵刍。一位道长用油纸裱着接亡的纸幡,另一位道长在一道长长的用黄表纸糊成的接亡灵牌。又按汤家“先考先妣”册子上的名单,密密麻麻写着汤敏斋要接的亡人姓名。
到太阳快落山时,一切准备工作才告结束。汤敏斋就令家人和全体下人,净手更衣,等待出去接亡魂。
云姑身倦无力,昏昏欲睡,本不想出去,可汤敏斋叫小凤来催了两次,知道不出去接亡魂不行。便强打精神下床来,略为整理了一下容颜,哈欠连天地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果然看见汤敏斋不高兴地向她瞪了几眼。云姑情绪不好,也顾不得看汤敏斋的脸色,低下了头去。
不一时僧道们也整好了法衣,手执法器从大堂里走了出来。汤敏斋过去接了道长手中的接亡灵牌,恭恭敬敬端在胸前。下人们也进屋扛起纸人纸马、牺牲供品、香烛纸钱等东西。云姑这时又抬头,去下人的队伍中搜寻黄友山,只见黄友山扛了一头纸马也正往她看。两人目光一碰,就倏地红了一下脸。云姑觉得心又快跳了起来,忙移开了与黄友山对视的目光。可待她忍不住再想去看黄友山一眼时,黄友山扛着纸马,已走到后面去了。
云姑心里,忽地感到失落了什么。
没待云姑进一步懊悔,队伍已经站好。僧道们手执法器,接亡灵幡打前,汤敏斋手捧黄表纸牌,站在僧道后面。云姑和汤敏斋的几房太太,以及汤家小姐,站在队伍中间,最后才是举纸人纸马、方相灵刍、牺牲供品的下人。
队伍站好以后,前头僧道们手中的铜锣、皮鼓、钟磬、木鱼等法器,一齐奏响,并且口中念念有词,开始浩浩荡荡走出汤家大门。
这时夕阳西下,晚霞灿烂。僧道们身上的法衣、手中的法器,以及下人们举着的张牙舞爪的纸人纸马、方相灵刍,无不辉映着血样的晚霞,使这支人马在庄严中显出恐怖,在虔诚中透出滑稽。
没走多远,来到了太平场外的一个三岔路口,前面的僧道们站住了,可法器还在一个劲响。后面的下人便急忙把供桌和牺牲供品端到前面。僧道们接住,立即朝西方摆好供桌,陈列供品。这儿汤敏斋率众人,按男左女右的原则,面朝西方跪了一地。僧道们开始做法事,众人磕头、烧纸。
主事的道长又单独焚了一道黄表纸,在两位敲着铜锣的小道士配合下,围着接魂幡转了三圈,一边跳一边唱:
一殿阎王一转金,手捧莲花脚踏银,阴魂婆婆一殿去,引魂童儿快引魂。引来阴人见阳人,阳人恭候在山门。……唱毕,道长又焚了一道黄表纸,然后,像观音菩萨洒净水一样,用树枝从酒樽里醮上酒液,向周围洒去。
众人又齐齐喊:“引来阴人见阳人,阳人恭候在山门!”喊完,又磕头。
这时,晚霞已经消退,暮霭开始升起,天地变成了一片朦胧的银灰色。在磕头时,忽然刮来一阵凉飕飕的风,把接亡幡吹得阴森森响,纸灰黑蝴蝶似的飞。云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想汤家的鬼果然来了。
三磕头后,汤家算是把先考先妣们“接住”了。于是起身,收了牺牲供品,又照来时的顺序,打道回府。
在起身那一瞬间,云姑趁乱又回头去看黄友山,可是没看见,队伍就开始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僧道们在大堂里做法事,汤家日日在祖宗灵前摆设供品。这些事没让女人参加,也没让下人到场,云姑就再没见到黄友山。
到了十四日傍晚,汤家才正式祀祖,三叩九拜以后,开始为先考先妣们烧封好的袱子钱,一封一封地烧。云姑也被汤敏斋喊去,为汤玉麟烧了一百封,直烧到二更时分。为祖宗烧了袱子钱后,汤家的人才在僧道的率领下,扛了大堂角落里的几捆散纸钱,来到院子里。僧道们先做了一通法事,超度在汤家死去的孤魂野鬼。然后,汤敏斋在牺牲供品面前,磕了三个头,又起身持酒樽,向这些孤魂野鬼奠酒以飨。完毕后,才由下人将一捆捆纸钱点燃,对空焚烧起来。烧这堆纸时,云姑忽然想起了刘妈、苏厨子、胡义顺,不觉心头一酸,直想掉泪,就在心里想:刘妈、苏大哥、胡大爷,你们死得好惨,就来多领些钱回阴间用吧!年年有今天,老爷就发这样一回慈悲,你们就不要客气了!心里这样祈祷,却见那堆纸的火苗直直往上冒,不见一个纸星儿飞。于是,云姑以为刘妈他们怨恨老爷无情无义,不愿领他的钱用。这么想着,她心里又是一阵唏嘘,心想这样也好,人都死了,老爷就发天大的慈悲,又管什么用?
想着刘妈他们的不幸遭遇,云姑又突地联想到了自己。这时,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也没有心思继续看放“焰口”,就先回屋睡去了。
——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少妇》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