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被刘妈带到人群后边,也照样站着。这时,云姑觉得先前感受的鬼神的力量,又一次向她压了过来。和院坝中的几百人一样,她几乎是屏声静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
这黑压压一片人群,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似的。
突然,大堂的朱红大门訇然一声打开,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先生,手执旌节玉棍走了出来,唱歌一般喊道:“午时已到,主祭官进殿!”
喊声刚落,汤敏斋掸了掸衣衫,拱手抱拳,朝北方行了三个礼,然后走进大殿。
执旌节玉棍的先生又喊:“副祭官进殿!”
几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一般的糟老头子,想必在汤氏家族中辈分和声望都是最高的老家伙,随着喊声,拄棍戳棒地走进了大殿。
“通赞、引赞、鸣赞、捧帛、迎神、司尊、执爵、盥洗等祭官进殿!”执旌节玉棍的先生喊了一连串名单。这些人不待话完,就鱼贯而入,进了大殿。
执旌节玉棍的先生等他们进去后,又喊:“众祭官进殿!”
这时才轮着院子中的男人,仍然没有一点声音,人群雁行有序地朝大堂移去。
过了好一阵,人群才走完,院坝中就只剩下云姑和刘妈二人了。云姑以为执旌节玉棍的先生就要喊她了,可是没有,那先生转身进了大殿。
云姑心里突突跳着,她不知那先生为什么不喊她,她站在这里干什么?她想问问刘妈,可周围那种神秘、肃穆的气氛仍然压迫她,她张了张嘴,又忍住了。正在这时,那持旌节玉棍的先生在大殿里喊了起来:“汤唐氏进殿——”声音带着大堂嗡嗡的回音,又拖着长长威严的尾声,让云姑听来,好像是从地狱传来的一般。
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随即便和刘妈一起,有点头重脚轻地走进大殿。
那持旌节玉棍的先生过来,把云姑带到大殿右前方,让她站住。大殿内早已是香烟缭绕,烛光摇晃,一片阴森莫测的气氛。云姑偷偷抬眼向大殿看去,只见汤敏斋平时坐的高台正中,此时摆了一个神案,神案上供着汤家祖宗巨大的牌位。牌位以下,是一长溜香案,香案上摆放着香钵,香钵内燃着的香烛袅袅不断地飘向整个大堂,释放着云姑刚才感觉到的那种阴森气氛。香案前面,是几张供桌。正中供桌上,三只大盘子中,一只摆着一个大猪头,一只摆着一个大羊头,一只摆着一个大牛头,这些畜生大约是不甘心服侍鬼神,此时都圆睁着双眼,龇牙咧嘴地怒视着众人。云姑一看,心里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正位供桌上的祭品还有:一只圆形竹筐中,装着一条二丈八尺长的白绸。两只铜钵中,盛着牛、羊肉。一只铁钵中,盛着用牛羊熬的汤汁。两只圆形的瓦盘中,盛着用猪脊肉切成的薄片,在油中滚过,拌以佐料,再以腰花盖面的和羹。两只方形的瓦盘中,装着粟谷、小麦。两只两边有耳、中间分为四口的瓦钵中,装着稻谷、高粱。六只精美的竹篮中,装着用筛子筛过的精细的白盐,一条净盐少许微腌晒干又洗过的鳖鱼,一块鹿肉,还有红枣、核桃、龙眼、荔枝等。六只带高座的盘中,装有韭菜,韭菜只取了中间三寸;还有鹿肉酱、兔肉酱、鱼肉酱、笋片、芹菜等,另有三只盛着酒的高酒樽。这些东西,让云姑看得眼花缭乱。供桌前面,正中站着汤敏斋,仍是一脸肃穆,面北而立。
在汤敏斋两边,分别站了刚才看见的那几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老东西。一个个刻板着脸,看不出一丝表情,仿佛全都成了泥菩萨。大堂两边的横方上,吊着和摆了许多乐器。云姑看见,吊着的乐器有金钟一排、玉磬一排、大鼓一面、搏皮鼓二面。放着的乐器有琴六张、瑟四张、排箫两架。还有一些人,手里拿着笙、箫、笛、埚,另有两样乐器,云姑叫不出名来。云姑又稍稍回头向后看了一眼,只见阴森森的大殿内,肃立着的人们面孔麻木呆滞,如果不是闻见他们轻微的鼻息声,云姑会怀疑他们是用木头雕成的。在一片死一般的静谧中,云姑感到自己胸膛里,仿佛有一面大鼓在擂着。
突然,那个持旌节玉棍的执事先生,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又拉长声音喊了起来:“主祭官、副祭官、众祭官各就拜位!奏《建和之章》!”
话音一落,汤敏斋和几个糟老头子,一齐朝向了正中牌位全跪了下去。大殿中的众人也一片“哗啦”之声,纷纷跪地。
在众人的跪地声中,乐师的那面大鼓,沉闷地响了三下,接着,钟、磬、鼓、琴、瑟、箫、笛、笙、埚一齐悠悠扬扬地奏起迎神《昭平》之章来。奏的曲谱是:
清变宫尺清商凡清角六清变徵五,清变宫尺清羽上清变徵五清角六清商,凡清角六清羽上清变徵五情变徵五清,羽上清变徵五清商凡……在“宫商角徵羽”五个音符的变化中,随乐师来的歌童,又一齐唱起《迎神辞》来:
懿铄兮神功,震家族兮英风。义勇兮河东,惟汤阴兮与同。修祀典于族内兮,性降歆兮大宫!
歌声中,司仪喊一拜礼,二拜礼,再拜礼。歌毕,众人也叩完了头,但仍匍匐在地。
接着,司仪又叫:“行初献礼,奏《安和之章》!”
大鼓又“咚咚咚”响了三下,乐队又奏起了奠帛初献《宣平》之章。
乐声中,歌童又唱:
神来兮格思,风马下兮灵奇。量弟兮初陈,荐芳馨兮玉扈。瞻仰兮明威,俨如在兮轩墀!
歌声中,一个男人起身,去圆形竹筐中取出二丈八尺长的白绸,双手捧到汤敏斋面前。汤敏斋接过,走到台上祖宗牌位前,将白绸披挂在了牌位上。然后走下神坛,在供桌前执起一只酒樽,酒樽内早已斟满了酒,汤敏斋将酒绕神坛徐徐奠地。这里众人又是三叩首。
汤敏斋将酒樽内的酒倒完,乐声歌声也停止了。司仪马上接着叫;“读祝!”
汤敏斋从供桌前面,拿过祝板,祝板是用黄表纸糊的,长二尺二寸,宽五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汤敏斋拿着祝板,毕恭毕敬走到祖宗牌位前,弯腰读了起来:
惟民国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午时,汤敏斋率合族敬祭列祖列宗:列祖建大节于族内,振伟烈于子孙,族内妇人以贞操著称者,代不乏人。今有玉麟之妻汤唐氏,其夫早殇。汤唐氏明忠孝大义,守三从四德,立志守节,誓不再醮。其贞珉志美,岂非列祖威召而至?是以合族洁馨香而合祀,肃俎豆以明祚,惟析歆享,克鉴精诚。尚飨!
读完,汤敏斋将祝板插在祖宗牌位前,似乎是想再让祖宗过一下目,然后退了下来。
接着,行正献礼,乐队奏《靖和之章》,歌童唱的歌词是:
万舞兮洋洋,礼再举兮陈觞。灵昭昭兮既留,庶鉴诚兮降康。
歌声中,汤敏斋端起第二只酒樽,又将酒徐徐奠在祖宗牌位前。众人又是三拜。
拜毕,行终献礼,乐队奏《康和之章》,歌童唱:
名世兮钟灵,炳河岳兮日星。祀事兮三成,肃骏奔兮庙庭。
汤敏斋向祖宗牌位敬了第三樽酒。乐队开始奏送神《德平》的《蹈和之章》。歌童唱:
告彻兮礼成,神其受兮宓芬。明德兮惟馨,播声威兮八方。云驾兮高翔,神将归兮九闾。受福兮子孙,导我族兮惟扬。
歌声中,汤敏斋抓起盘中谷、粟、麦、豆等物,向场内撒着。众人又是三拜。
歌声停后,司仪才叫了一声:“平身!”
众人跪了半天,又磕了不少头,起身时传出一片“噼噼噗噗”的嘈杂声。
云姑也和大家一样,她觉得膝盖发酸,身子发麻。猛抬头时,看见台上的牌位,好像在眼前晃动。她定了定神,才站稳身子。
汤氏家族的家祀祖宗,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大殿里的人,从汤敏斋到一般的人,一个也没走,仍呆呆地站着,早有那些引赞、鸣琴、执事,捧帛的、迎神的、司尊的、洒扫的等一干人,跑去抬走了台上的祖宗牌位,换上了汤玉麟的牌位。接着又撤走了供桌上的牺牲和祭品,重新摆了一只羊头、一只猪头、一匹一丈五尺白帛、羊肉羹、和羹、黍、稷、稻、粱、细盐、鳖鱼、鹿脯、韭菜、芹菜、尊、爵、炉、镫等祭品祭物,又重新在香钵内点上了香烛。
云姑一看台上立着的“亡夫汤公玉麟之位”,立刻就明白下面该由自己去对着这个木牌行三献大礼,去违心地对着鬼神盟誓。这才是汤敏斋精心组织、策划的这场祭祀的主要目的,而在这场压轴戏中扮演主角的,正是自己。先前内心的恐慌和紧张,这时一下加剧了。她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忙将身子靠在刘妈身上。
忽然,外面鼓乐大作,人声沸腾。原来果真是县知事老爷着人送来了旌表的大匾。
汤敏斋听说,忙停了大殿里的活动,率族人出去将匾接了进来。
果然一幅好匾,才用土漆调了猪血漆成的匾面,还散发着土漆的清香味道。“千秋垂范”四个楷书大字,金光闪闪,遒劲有力。
汤敏斋喜笑颜开地接了匾,又安排了送匾的差人到书房歇息喝茶,这才回到大殿,继续着云姑的立贞节牌仪式。
三声鼓响,乐队奏迎神《昭平》。云姑一人,战栗栗地跪了下去,行三叩礼。
又是三声鼓响,乐队奏奠帛初献《宣平》。云姑双膝打着抖,捧起丈五白帛,走向高台,披挂在“汤玉麟之位”牌上。又为木牌奠了一爵酒。
做这些的时候,云姑心里只觉得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思想意识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她只是一个被别人操纵的木偶人,机械刻板地做着那些动作。
司仪喊了一声:“读祝!”接着,他将一尺二寸长的祝板送到了云姑手上。
云姑接过祝板,只见祝板上那些字一齐在她眼前跳跃。她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无非是说她甘心守节,永志不移,如有违抗,天神不饶,等等。可是,这不是她的心里话呀!她就像面前这些怒目圆睁的猪、羊等畜生一样,不愿被供在祭坛上做牺牲呀!何况,她已不是什么贞女、节妇了呀!她已经失了身,并且就在昨天晚上,她的身子还被男人玷污过。一想到这里,那个蒙面男人淫荡、下流的声音和那把牛耳尖刀,一齐浮现在面前。立刻,她恐惧得几乎要死,一阵眩晕的感觉向她袭了过来。她的四周,大殿摇晃了起来,汤敏斋和那些糟老头子,一个个也似乎狞笑着,红着眼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满殿的男人全成了鬼魅,连那和她同样命运的羊头、猪头,此时也像活了过来,龇牙咧嘴地向她扑来。她紧张得要死,恐惧地叫了一声“刘妈——”话音刚落,捧着祝板的云姑,“咚”的一声就倒在大殿里,昏迷过去了。
云姑的突然昏厥,并没有妨碍汤敏斋为她把贞节牌立起来。汤敏斋对众人解释说:“汤唐氏看见亡夫牌位,睹物思情,伤心过度,所以如此。
其一片真情实意可鉴!”
众人也都认为汤敏斋说得有道理。这事被送匾来的公差带回去,传给县知事大人。知事大人听了也很感动,立即研墨铺纸,赋诗一首:
罗带同心挽未成,鳌维崩陷忽天倾。惊风泪蜡连天坠,冒雨啼乌绕树鸣。断发有怀拼一死,齐眉无命待重生。独怜亲迎人何在,惟守大义是此行。
写毕,知事大人细细欣赏了一遍自己的墨宝,觉得很是不错,就差身边的杂役送裱行裱了,着人送到汤府来。汤敏斋如获至宝,先是挂在大堂里,后来觉得这是为汤唐氏守节赋的诗,便把它移到了陈列汤氏家族的烈妇、贞女牌的大院左厢房里去了。
——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少妇》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