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农业社会,人活着离不开土地,死后也还惦念着自己的土地,由此便产生了一种活着的人与逝者之间的土地契约关系。贺家湾村民贺庆的绝户(没有后代)堂叔死了以后,贺庆没有给地下的堂叔打招呼,便占了堂叔原来的宅基地建了猪圈房,结果猪老是养不活,感觉家庭发展也不好,他为安己心便请来阴阳先生举行仪式,给地下的堂叔烧去一份买卖土地的文书和“金钱”。从此死人和活人便形成了一种土地买卖关系……贺端阳来到姨姐王娟的院子里,还没进门,便听见从屋子里传来小孩儿尖声的号叫,又听见王娟气急败坏的叫喊。贺端阳便明白王娟又在打小孩了。王娟的丈夫叫贺庆,早到外面打工去了。男人不在家里,乡下女人既要忙里,又要忙外,既要当母,又要为父,如有老人,还要做孝子。诸多重担,均压在两只瘦弱的肩上,一遇不如意事,容易发火,尤其是碰到孩子不听话时,更是易动肝火。一动怒生气,又哪有那份耐心轻言细语地去教导小孩儿?剩下的,便只有一个“打”字。也可怜那乡下小孩儿,从小到大,也不晓得挨了多少打?贺端阳一听那小孩儿撕破喉咙的叫声,于心不忍,便几步跨上台阶,冲进门,果见王娟将八岁多的女儿贺秀,用左手紧紧夹住,右手抡了一根篾片,在她那小身子上下死手地打着。小姑娘身子动弹不得,只有一边嘶叫,一边用脚在地上乱蹬。旁边另有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早已是吓傻了的样子。贺端阳急忙一把抓住了王娟手里的篾片,责备地说道:“做啥子呀?把个小孩打得个喔二连三的,小孩做错了事,跟她说就是嘛!”王娟见是贺端阳,便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哦,是端阳呀,哪时回来的?”说完,又气咻咻地指了一旁哭泣的女儿道:
“你说气人不气人嘛?前天考试,数学只考了三十分,今天星期六,叫她在屋里做一天作业,可我刚一转身,就在屋里跟她妹妹角孽,把她妹妹打得叽啦子叫唤!”那女孩儿听了,一边哭,一边顶嘴道:“我作业做不来,你不跟我辅导嘛!”王娟一听,倒竖柳眉,吼道:“你还跟我犟嘴!
我一天忙死了,还有时间给你辅导?”贺端阳忙过去把小女孩儿拉到了怀里,抚摸着她的头道:“莫哭了,啊,要听妈妈的话嘛!”说着,便拿过桌子上的塑料口袋,说:“来来,看幺姨给你们买的啥子?”说着打开,从里面抖出几件衣服来。先把一件紫红色的毛衣,给了王娟。接着又拿出两件童装,一件给了贺秀。那挨打的小女孩接过新衣服,立即止住了哭声,接着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圆圆的脸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贺端阳又把另一件小衣服,交给了贺秀的妹妹。那贺庆原来是村里的计划生育干部,要带头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敢超生。生了贺秀后便叫王娟去安了避孕环。但后来贺庆被贺良毅弟兄打了,一怒之下辞职后,也就不管你啥政策不政策了,叫王娟悄悄去取了环,这又才生了第二胎,原想生个男孩,却又是一个女孩。那王娟接了衣服,又叫贺秀带了妹妹,一边玩去,自己和贺端阳说起话来。
王娟说:“他叔,你既然来了,等会就在我们家里吃饭!”贺端阳道:“吃饭就不必了,姐,家里还有很多事呢!”王娟道:“再有很多事,你也得吃了饭走!中午时候,凤山叔要来帮我立个阴契,你哥又不在家里,要是有个不方便的地方,你也共同给我做个主!”贺端阳有些不解其意:“为啥要立阴契?给哪个立?”王娟道:“你未必不晓得?我们前些年修的猪圈房和灶屋,占的是贺庆那绝户堂叔的屋基。当时建的时候,我就说要给那死老头烧点纸钱,跟他说一声,我们要买他的屋基。可你那贺庆哥说不相信那些,又说他一个绝户,不把屋基给我们,又给哪个?就没给他烧纸钱,也没给他打招呼。你说怪不怪,自从那猪圈房和灶房修好后,我们屋里一直不顺当。不是你贺庆哥在外头挣不到钱,就是我在屋里病病恹恹的,要不就是娃儿读书成绩稀狗屎孬!昨年喂一头猪,看到要出槽了,飞起飞跳的,却突然死了!前几天找了凤山叔来看,硬是那死老头在阴间作怪!凤山叔说放到今天午时,来给那死老头子立个阴契,让他再不要日怪我们了!”
贺端阳一听这话,感到既新鲜又好笑,便道:“那我要想法跟我妈说一声,免得她在屋里等我吃饭。”王娟道:“叫贺秀去跟她李婆婆说一声就是了!”说完,便把贺秀喊出来,让她去跟贺端阳的母亲李正秀婆婆说声信。但那女孩儿一听,却磨磨蹭蹭地道:“我怕狗咬!”王娟一听这话,又对女儿吼道:“狗哪里就把你咬死了?”贺端阳见了,急忙道:
“别难为小娃儿了,姐,时间还早,又莫得几步路,我跑回去跟我妈说一声就来!”说着,人已起了身,朝外面跑去了。
回到家里,贺端阳对母亲说了王娟请贺凤山立阴契的事。李正秀一听,便马上对贺端阳说:“上回选举前,我去找贺凤山给你算命,他说你要防小人,结果你果然遭到贺良毅暗算。这回,你再问问他,还有莫得小人作怪了?”贺端阳道:“不用他算,我就晓得还要遇到小人!”说完便又急急地去了。
回到王娟屋里,贺凤山已经来了,正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伏在屋里桌子上,用毛笔在一张火纸上写阴契文。阴契文是竖着写的,一时简体,一时繁体。也许是这类文书写多了,倒练出了贺凤山一手好毛笔字。写完,又将桌上的一叠冥币,也用火纸封了起来,并在封条上也竖着写上了贺庆堂叔的名字、封内冥币数量,以及贺庆和他自己的名字。写毕,贺凤山将阴契文和冥币放到一边,让王娟来把桌子搬到大门外的院子里。贺端阳一听叫王娟搬桌子,自己便抢先用双手将桌子端了出去。王娟从里面屋子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供品。计有猪头肉一块,火腿肠两根,红蛋三个,苹果、柑橘各一盘,红枣、花生等干果一盘,豆腐干、猪舌子各一盘,白酒半瓶。又将金银纸一封、香一把、蜡烛两对、鞭炮一串,放到桌子前面的地上。一切布置停当,贺凤山亲自去点了香烛,擎了几束香,让王娟擎了一对蜡,跟在他的后面,朝猪圈房和灶房走去。先走到猪圈房东边的角落里,贺凤山一边口里喃喃诵着,一边双手捧香,朝墙角揖拜,并暗示王娟也跟着他揖拜。王娟一见,见他弯腰,自己也跟着弯腰。东西南北四个角落拜完,又到灶屋,依然如此祭拜。拜完了这两间屋子的四壁墙角,贺凤山才走出来,复将香烛插到原来的地方,进屋去拿出阴契文和封好的冥币,分别在有自己名字的地方,用墨汁代替印泥,盖了手印。又让王娟在凡是有贺庆名字的位置,也盖了手印。盖毕,贺凤山便在门口,大声朗读起了阴契文:
立阴契文字人贺庆,贺家湾村新湾大房子人氏。因于2001年搭建猪圈房和灶房,占用堂叔贺世德旧居屋基两间,因未得到堂叔允许,今特备冥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花边六斤,金银六两,焚化于冥中堂叔贺世德名下。恳请堂叔、堂婶领用,以慰先灵,从此永远买断此屋基,敬请堂叔、堂婶永离此地,灵归山中灵房居住,不得在贺庆房屋之中或前后左右逗留!此屋及地基应永属贺庆所有,空口无凭,特立阴契为据,并祈保贺庆阖家人等,身体健康,阖家平安,财丁兴旺,诸事如意,心想事成,不得违误,特此申明,以彰功德是也。本宅长生土地、冥京阎君大帝尊神证明功德。代笔字人贺凤山。具伸阴契文字人贺庆。公元二零零五年冬月十七日。
念毕,贺凤山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阴契文和封好的冥币,以及地上的金银纸,在阴契文和冥币燃烧的时候,又让贺端阳去点燃了桌上那串鞭炮。然后,让王娟将燃烧过后的纸灰,统统扫起来,倒入门口的水沟里。
如此,立阴契文的仪式便结束了。贺端阳又帮王娟把桌子搬进屋子,王娟递给贺凤山一个红包,里面包了多少钱,贺端阳不得而知。王娟等仪式结束后,便忙着进灶屋做饭,让贺端阳在堂屋里陪贺凤山说话。贺端阳说了一会闲话,忽想起母亲的嘱咐,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道:“凤山叔,你说我今年参加村主任的竞选,还有没有小人捣乱了?”贺凤山道:“上回你母亲来问吉凶,天机已明,已是一鹤之相,何须再问?”贺端阳道:“啥叫’一鹤之相‘,我不懂?”贺凤山道:“你不懂就算了,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的!”贺端阳见那贺凤山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
——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二:〈民意如天〉》
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