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去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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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祈子(1)

旧时为传宗接代,人们往往祈求神灵,盼望早生贵子,因而民间祈子习俗十分普遍。宋代成书的《太平广记》卷七十六载:“石乳水在县(四川简州)北二十一里玉女灵山,东北有泉,西北两岸各有悬崖,腹有石乳房一十七眼,状如人乳流下,土人呼为玉华池。每三月上巳日有乞子者,漉得石即是男,瓦即是女。自古有验。”民间祈子活动更多的是抢童子、送灯、送南瓜等。

流江场兰家河首富兰洪恩老爷,富甲一方,却人丁不旺。这兰大老爷结婚已是十年有余,虽然夜夜和夫人合枕交欢,没少付出心血,但始终没有在夫人肚子里播下一粒种子。兰府已是三代单传,眼看着兰大老爷已过而立之年,这就更急坏了兰府老夫人、太太宁氏及下人等。这年夏天,兰府老夫人、太太为表求子的虔诚,特地命大管家到县城专制香烛的福满堂香坊,特制了大香三炷,大烛两对。这大香一炷长达一丈七尺,粗两尺五寸,比兰家河观音坪娘娘庙正殿中柱只短三尺。大烛一根长八尺,粗如大斗,中间用粗壮毛竹掏空竹节,裹棉布为心,每根烛重一百三十斤。又请来下河场专做泥人的曹六指师徒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做了五百个带小鸡鸡的泥娃娃,准备在农历七月七日乞子之夜,把这些泥娃娃拴在娘娘庙菩萨身上,供四场八乡企盼生子的信女们对娘娘顶礼膜拜后来抱,以普施兰府恩德。

民国九年农历七月初五日,天德在癸,月德在壬,四相福生,宜出行、立券、破土诸般事宜。兰洪恩秉承母亲和夫人旨意,带领大管家和下人杂役,驾一只木船,前去县城搬运大香烛。木船逆水而行,抵达县城,中午已过。到东门水码头泊下船后,一行人匆匆上岸,从十字街走到福满堂香坊,却不料因那烛太大,浇灌下去的蜡还没凝结,不能搬动。兰洪恩只好带众人来到会仙楼客栈,暂住一晚,等待次日一早再搬运香烛回府。

第二天清早,兰洪恩就带着大管家和十多个下人、杂役,到福满堂香坊抬出那三炷一丈七尺长的大香和两对一百三十斤重的大烛。兰洪恩本想趁清早没人时好赶路,却不料还是被一个出门刷尿罐的女人看见了。这女人蓬松着头,胸前吊着一对松垮垮的大奶子,她打开木门,张开嘴刚想打呵欠,猛然看见了这队人抬着的庞然大物,顿时惊呆了,张开的嘴半天放不下来。半晌,妇人才回过神,也忘了去刷尿罐,双手在大腿上一拍,胸前的奶子随着身子颤动而晃悠起来。接着,妇人就惊乍乍地呼叫起来:

“哎呀,快来看呀,大香蜡!好大的香蜡呀,快来看呀——”

随着妇人的喊声,两旁街坊的门板一阵响动,接着就拥出了不少人。

人们一见这么大的香烛,也一个个惊得瞪大了眼睛,纷纷围过来争相观看。一时街道拥挤,抬着香烛的下人们没法走动。兰洪恩和大管家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人群中疏开一条路,让下人们抬着香烛走了。

到了东门码头泊船处,船上是早已准备好了几条凿了孔的大石头。下人们将香烛立在石孔中,又用木楔揳牢。大香烛直指蓝天,木船上仿佛多了几根桅杆。木船顺流而下,沿途又惹得两岸百姓和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赢来阵阵惊喜、赞叹之声。

中午时分,船抵达流江场兰家河兰府庄园前,兰洪恩上了岸,直奔庄园来。

兰洪恩从甬道径直来到藕荷园,远远地就看见妻子宁氏正在通明阁的四周悬挂彩绢。兰洪恩知道,这是宁氏在装扮明天晚上“乞巧”的彩楼。

宁氏和兰洪恩同庚,只是小月份,也已三十开外了。她长得小巧玲珑,像是画中的仙女一样。特别是一双小脚,合起来只有小孩的拳头大。看起来,总给人一种又疼又怜的感觉。因为还没有开怀生育,所以,那光艳的脸庞,娇小而秀丽的身子,妩媚动人的眸子,以及那白皙鲜嫩的皮肤,都还和童女毫无二致。只是近些年来,一种越来越浓的忧郁气氛,时不时显现在她艳丽的脸庞上和妩媚的眸子中。

兰洪恩站在远处,看见宁氏正吃力地踮起小脚,将一条红绸往阁楼的吊栏杆挂去,心中就有些疼起来,急忙走过去,隔着荷塘喊:“慧娟!”

兰洪恩上过公学堂,受过城市新生活的熏染,因此他这样称呼宁氏。

几十年以前,流江河岸边有个穷小子,叫宁二娃,父母早死。他每天上午从山上砍一担柴,挑到流江场上卖,就靠卖柴的钱糊口。

这天,宁二娃又挑了一担柴去流江场卖。刚歇下担子,就看见对面街角上有一块铜元,急忙奔过去捡起来揣在怀里。心里想:捡来的财不算财,好久都没有沾过油荤了,等把柴卖了,就去割一个铜元的肉,回去洗洗肠子吧。

卖了柴,二娃就跑到卖肉的黄屠户案桌前,用手摸着怀里那块铜元,大声对那黄屠户说:“黄大哥,给我割块肉,要肥的!”

卖肉的黄屠户看了看宁二娃,嘴巴一撇,心想:都是熟人,这娃儿今天有钱割肉了,莫不是发了横财?想着,就一刀割下了一块肉,往秤上一称,说:“九个铜元!”

二娃一听,心里叫了一声苦。可人家已经把肉割下来了,不要又不好意思,就说:“黄大哥,赊个账行不行?”

屠户听了,便有些不高兴起来,说:“赊账?你娃儿要是馋慌了,地里抓几根猪儿虫吃嘛!”

二娃人穷志不穷,听不得这样的挖苦话,便说:“姓黄的,别狗眼看人低!你今天不赊,二天想赊我还不要呢!”

屠户一听,这娃口气还不小呢!又想起他来时那副兴冲冲神情,心下就想:咦,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娃儿莫不是真的发了财?那可就不能得罪他了!想着,就换了一副笑脸对宁二娃说:“赊!赊!你拿去吃就是了!我们是谁对谁?”说完,又试探着问:“你老弟看样子是发了大财了?”

到了这时,二娃也只有硬绷起面子了,淡淡地说:“大财说不上,只是捡了点钱!”

屠户一听,心想:咦!果然有名堂。他一定是捡到了金元宝什么的,不愿说出来,财不露白嘛!

等宁二娃一走,这个屠户就对人吹开了:“嘿,你们晓得不晓得,宁二娃捡了好多金子,发了大财了!今天到我这里来割肉,一下就割了好几斤,拿出的尽是金子,我哪里找得开,就把肉赊给他了,等他有了零钱再说!”

这一说就立即在流江场传开了。第二天二娃再来卖柴,众人就围着他看。这一看,就觉得这个穷小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天生就是一个福相,命中注定该发大财似的。于是又有人猜测他捡到的金元宝肯定不止黄屠户说的那点,说不定还挖到了金窖……总之,越说越多,越说越玄了。

偏偏流江河另一边,有一个贪占便宜的土财主叫张百千。他妻子早死,膝下只有个独生女儿叫张巧莲。巧莲不但人长得很美貌,心地善良,而且自幼喜欢读书,也格外聪明。张百千一心想招一个配得上的女婿上门,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小伙子。听了人们的议论,他悄悄跑到河那边宁二娃家看了。果然这小子家里,米满囤,布满箱。他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流江场上的发财老板,为了巴结这位传说中挖着金窖的宁二娃赊给他的。

张百千财主信以为真,就想:这二娃模样还可以,人也勤快,现在又有了钱,要是把他招为女婿,一富加一富,张家不是更富了吗?

回到家里,张百千就找媒人来向宁二娃提亲。宁二娃当然一口答应。

张百千又怕夜长梦多,好事被别人占去了,刚定亲就连着把喜事办了。

花烛之夜,宁二娃看着如花似玉的巧莲,难倒了:觉得不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实在对不起她。想了又想,二娃开口了:“巧莲,我对不起你了!我根本没捡到啥金元宝,那些传说都是别人编造出的,你爹就当了真!”接着,二娃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巧莲全说了出来。

巧莲听了,先是惊呆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爹是贪图钱财才招他做女婿的。巧莲想哭,却没法哭出来。但她毕竟是个好姑娘,一想事已至此,堂已拜了,洞房也入了,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又一想,觉得二娃能对她说实话,是坦诚的,对自己无二心。再看二娃也是有模有样。这样,巧莲心中反而对二娃产生了爱意,就看着二娃娇憨地说:

“你现在不是就捡到金元宝了吗?”

二娃一听,明白过来,就一把抱住巧莲,喜欢不够地亲了起来。

倒是张百千土财主,第二天听说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气病了。连着吃了几服药,不见效。没多久,就带着悔恨去见巧莲妈了。

张财主死后,二娃和巧莲继承了张百千的家业,只是二娃除了勤劳、善良、老实和对妻子深切的爱以外,不大会治家理财。这时,倒是巧莲显示出了她的聪明才智,撑起了一个家。

这二娃和巧莲,便是宁氏的祖父和祖母。关于祖母治家,宁氏是亲眼见过的。在她刚刚懂事时,她的那位靠卖柴生活的祖父已不在世了。家里除了父母还有叔父、姑姑等一大群人。她记得父亲在外做生意,祖母就常常训斥母亲说:“我们家除你丈夫外,大家都在田里劳作。大家皆耕而你的丈夫一人不耕,你心安吗?”

母亲听了,也不争辩,就下田和叔父姑姊一起劳动起来,沐风淋雨,从不叫苦。晚上回来,还要纺两锭线。更重要的,是一些提水劈柴的粗活,祖母也要母亲干。还有一些属于佣人杂役干的,母亲也会去做。祖母病了,端汤煎药,完全靠母亲一人。当时,宁氏不知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亲,而母亲又任劳任怨地去承受这一切。直到祖母咽气时,宁氏才明白这一切。那时,祖母拉着母亲的手,泪涟涟地说:“我儿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待你?我是要你成其才呀!你知道,我们家支撑门户的,是女人呀!”

后来,母亲果然不负祖母的期望,不但守住了祖父祖母留下的家业,而且光大下去,很快成了可以与兰家河兰府不相上下的大乡绅。

宁氏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可以想见她从小受的教育。她既继承了祖母的漂亮、聪明,也继承了祖父的善良,当然更继承了母亲的温柔、贤惠和忍辱负重。总之,一切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都保留着。同样,一切女人的弱点也同时附着于她的灵魂中。

宁氏和兰洪恩的婚姻颇具传奇色彩。兰洪恩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早在年轻时就拜为结义弟兄。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三月的中午,兰洪恩的父亲来到宁府,宁府热情地为他置办了酒席。酒至半酣时,宁氏的母亲抱了刚刚满月的女儿来到兰洪恩父亲面前讨“百岁钱”。兰洪恩的父亲把一串用一百枚相连的制钱放在小孩褓褓里后,就定定地看着婴儿不转眼了。宁氏的父亲一见立即一拍大腿,就为女儿定了终身大事。那时,宁氏躺在母亲怀里,正甜甜地睡着。她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和兰洪恩的婚事是懂事以后。当宁氏长大知道后,也感到很满意。一则是父母之命,她不敢违抗。更主要的,是她对兰府有一种因充满神秘的好奇而产生的敬仰。

兰府是书香门第,祖上做过大官。特别是见过兰洪恩两面后,更心满意足了。兰洪恩气宇轩昂,知书知礼,温文尔雅,少女的心中不由得泛起无限爱意。在甜蜜的幸福和美好的憧憬中,她做了兰家的媳妇。兰府确实待她不错,特别是她的丈夫,是那么爱她、体贴她,仿佛永远亲热不够似的。

而宁氏从心里感激他,也永远爱他。作为女人,她没有别的报答,就只有用自己的身子,为他生儿育女。因为她知道,兰府一直人丁不旺。因此,她下决心,一定要为他生下一大群活泼可爱的龙子凤女,使兰家永远香火旺盛,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她做女人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命运像偏偏跟她作对。过门第一年,她没有怀孕。

第二年,她的肚子仍是一块平坦的土地。

第三年橘黄时节,娘家派人来看了看她,她仍是没喜,就把她接回去。深夜,娘把她带到一片橘林里,那橘子挂满枝头,一个个在明月洒下的清辉里,也能看见柔和的金黄色。宁氏知道娘是带她“打生”来了。这“打生”的风俗也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年从橘子开摘前,总有一些结婚多年不生的女人,来到一些橘子结得最多的树下“打生”。果然,娘把她带到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下,对她说:“儿呀,别怪娘心狠!兰府还指望你生出传香火的后代呢,你怎么不生呢?”

宁氏噙着泪说:“娘,你打吧!打得越多越好,我忍着!”

娘果然就去折了一截橘树枝,捋掉了上面的叶,说:“我儿,娘就打了!”

宁氏说:“娘,你打吧!”

娘就举起树枝,先念了几句话:

结橘树下夜三更,我带我女来打生;有人偷听尽管听,‘会生’自己叫连声。

念完,就将树枝用力地抽在宁氏身上,同时大声问道:“会生不会生?”

宁氏痛得身不由己地跳了一下,却咬着牙大声回答:“会生!”

娘又打,又问。

宁氏又答。

一连打了十多下,宁氏只觉得身上的皮肤抽烂了,一阵阵火辣辣钻心地痛。娘停止了抽打,一把抱住了她,哭着说:“我儿,这下对了!这下会生了!会生了!”

宁氏也以为这次应该会生了,可是,她这顿打还是算白挨了。又过了大半年,她还是月月见红,不见别的动静。

娘家还是不泄气,这年中秋,又派亲友送来了“耍孩”和《百子图》。

在娘家人努力的同时,兰府上下也在共同为使宁氏的肚皮鼓起来而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奋斗着。十多年来,抱泥孩、抢包子、求神、问医、找阴阳先生重新相宅、安床……所有想得到的办法都用上了,可兰府续香火的事仍很渺茫。此时,宁氏的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女人用品之外,大部分空间都被各式各样的布娃娃、泥娃娃填满了。床上的帐子里,挂着一幅彩线绣的《百子图》。这《百子图》上的娃娃,相互嬉戏,活泼可爱。图上还题有两句诗:

百子图开翠屏底,戏弄伢伢未生齿!

这图是她娘家几年前花几百大洋请人专门绣的。绣好以后,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和“耍孩”一起送来的。《百子图》中的下面,横卧着一个特大的布娃娃。此外,梳妆台上、茶几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泥娃娃。这都是结婚以后,每年去娘娘身上抱回的。每次宁氏一回到房里,看见那些不论是图上的,还是床上、桌上的娃娃,一个个都对她或张着小手,或咧着小嘴笑着,似乎就要向她扑来。宁氏看着,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一串辛酸的泪水,在心里抱怨着说:“天啦,我这是什么命呀!什么命呀……”时至今日,不管是宁氏本人,还是兰洪恩和老夫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指望宁氏的肚子鼓起来,是沙罐做枕头——别想了!

宁氏明白这个事实后,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就可想而知了。

宁氏听到喊声,回过头来,看见了兰洪恩,嫣然一笑,脸上放出了红扑扑的光彩。

兰洪恩奔过去,将红绸从宁氏手中接过来挂在了阁楼吊栏杆上。回头一看亭子,已布置得五彩缤纷。和着满亭的彩绸和一池荷花,宁氏在其中真如仙女下凡了。

兰洪恩一阵激动,内心不由得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燥热和悸动。他说不清楚这时自己的心情,急忙扶宁氏在亭子上坐下,并心疼地为她擦去了鼻尖上的汗珠。

宁氏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大香烛拉回来了?”

兰洪恩点了点头。看着妻子一双期待的眼睛,兰洪恩有些难过起来。

半晌,他忽然扶住宁氏的肩,说:“慧娟,我们今年求子,肯定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