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们对我们国家的政治问题的关心超过文学问题。他们知道许多情况,关注我们的改革。他们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人均收入比他们还低,对此表示谅解。一位诗人说,十亿人口的国家,能够吃饱肚子,已经是了不起的成绩了。我们说,我们举国上下改革正在深入,人民并不满足于此。诗人沙尔尔是一位著名眼科大夫,又是一位翻译家,他翻译的毛主席诗词在阿拉伯许多国家出版,会上他说:今早从广播里收听到你们国内召开党代会的消息,将有一百位年老的中央委员退下来。这个步子是否太大?希望你们的领导人稳重些。这个问题已远非文学范畴了。石言同志回答得很好,他说:这是我国四化建设的需要。党中央对此有充分的准备和安排,废除领导干部终身制是我们改革成果之一。
作家们似乎还有许多问题要提,秘书长沙穆尔宣布会议结束。大家一起去圆形餐厅晚餐。这个餐厅还有一个名字叫“医生与科学家俱乐部”,是知识分子聚会的地方。装饰华丽,周围有流水环绕,灯火齐明,如一轮满月落入水中。阿拉伯人不喝烈性酒,据说也不生产烈性酒,乃是出于人民身体健康和社会秩序安定的原因。这很好。葡萄酒是低度的。如不喝酒,有矿泉水代替,这也很文明。我们国内那种劝酒之风,叫人难以忍受。这里的菜比大马士革国际旅行社丰富得多,是阿拉伯人的吃法,以生菜为主,西红柿、洋葱、黄瓜、莴苣叶,全是生的,还有香草;烤羊肉块、牛排、麦饼为主食。中国餐桌上那种工艺菜的精致使外国人惊叹不已;而这种吃法则使我感到离自然更近了。
霍姆斯作协只有三名工作人员,且全是兼职。
九月十七日晴
早晨起程去拉塔基亚。
中午途经塔尔图斯省,访问了这个省新建的作协分会。我们的汽车停在街口,阿尔纳乌德领着我们爬上一幢旧楼的楼梯。作协分会在两间租用的办公室里。一位工作人员早已接到电话,并通报了分会主席,但还未到,要我们稍候,随即送来咖啡。据介绍,这个省有六十七万人口,濒临地中海,是富裕省区之一,最近来了新的省长和复兴党省委书记,很重视文化工作。作协分会正在筹建中,办公楼还没有修成;现在注册作家八名,都是有文学著作出版的业余作家。作协分会正在帮助新的作家成长,并为青年作家争取出版作品,还帮助作家去向政府争取住房……
主席来了。这是一位面孔红润的胖老人,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他说话不多,便陪同我们下楼,驱车出城向一座山上开去。遍山都是林园,栽着灰色叶片的油橄榄树。沿途见到许多农舍,门廊上坐着穿花裙的妇女。小学生放学了,沿着山道走上去,惊奇地望着我们的汽车。我们来到山顶上的一个小村。这山名叫古沙比耶山,距市区十公里,海拔六百米,纵眼望去,地中海茫茫一片。
我们在一座乡村酒店前下车。树枝搭成的小棚下面摊着数张小桌。主人上前招呼。看样子,主席是这里的常客吧,而且早有预约,三个男孩忙着端来各种水果,苹果、柠檬,还有西红柿、西瓜。
感谢这位分会主席哈米德·哈桑,使我们领略了一顿真正的阿拉伯人的午餐,他称之为“风味小吃”,除烤羊肉串与烤鸡外,全是新鲜的生菜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哈桑说:“酒店主人有十一个孩子,身体尚健,还可生育,他只有两个老婆,乡下人是可以讨四个的。”果然是的,我们看见一群说不出年龄大小的孩子在店后的荒坡上嬉戏。大的男孩负责上菜,妇女和女孩不在客人面前露脸,这是风俗。
哈桑自我介绍,他今年六十七岁,曾在文化部和教育部工作,已退休。自己和家人经营着一个有两万平方米面积的菜园子,收入可观。他说,他的父母都活到九十岁,因此他本人可能长寿。父母教导他,要心胸宽广,不忌妒别人,他一生不过问政治,“有几次,政治的大门曾经诱惑过我,但我记着父母的教导,不曾跨进去。”他还说,“但是文学是难以离开政治的。作家言多必失,所以有时不妨沉默一下。”这位在国内很有名望的老作家,说起话来幽默风趣。我的牙不好,吃得很少,他见我放下手中的叉子,便说:“为什么不吃?你是天使?”我只得又叉起一块烤鸡肉来。“这就对了,结婚了么?”他说,“结了婚的人,更要吃,才有好的身体。”继而又总结似的说出一番话来:“生活是什么?宗教是什么?就是吃。凡是摆到桌上来的,都是可以吃的,吃了才好……”说得满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但我不想笑,心中觉得这位豁达大度的老人一定有着饱经忧患的、郁郁不得志的人生体验。最后他又开玩笑地指着我说:“你要是个越南人,决不会被招兵,因为你没有战斗力。”他的胃口极好,牙也好,不停地吃着。我们团长本来胃口不错的,在这里也甘拜下风。
这是一顿愉快的难忘的午餐。
下午我们沿地中海向北行,六点抵达又一大城市拉塔基亚,宿海滨的“皇宫饭店”。
洗澡、稍事休息后,本省分会副主席贾布尔兴冲冲赶来,要带领我们去参观城市夜景。汽车沿滨海大道环行,海风吹来,顿觉神清气爽。这位作协分会负责人,是个快乐的小伙子,三十六岁,与中午会见的塔尔图斯的那位主席比,小了整整三十一岁,是两个时代的人,从语言可以看出,那一位饱经风霜,老练豁达;这一位乐观健谈,热情直爽。他去年曾参加叙利亚作家代表团到我国访问。他说,神秘而美丽的中国,给他留下了美好印象,真是终生难忘。他说:“中国姑娘挺漂亮,宾馆的服务员尤其漂亮。”他的玩笑话,突然提醒我们往常未去注意的事情,我们的宾馆女服务员,个个都是经过挑选的漂亮姑娘,全国皆如此。而在这个国家,我们所到之处,宾馆饭店里的服务人员大都是男子,清洁女工也全是老太太。这是何故?贾布尔说,他们这里工作很多,年轻姑娘不愿去宾馆工作;而且根据传统风俗,人人都觉得不合适。
“我把老婆给你,我到你们北京去结婚。”贾布尔真能开玩笑,“真的,你们谁要在拉塔基亚讨老婆么?看上了谁就告诉我,我担保你们成功。哈哈哈……”
这位乐天派的青年作家,对生活充满信心。当然,仕途得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是一个港口城市,经济十分发达,街上商店里大量的美国商品,万宝路香烟、牛仔裤。海滨新建了一大片新式住宅,为新兴的中层官员居住。
这个宾馆的设备也更堂皇一些,房间里放着彩电、冰箱,冰箱里各种饮料齐备,还有又脆又香的“可斯豆”,形如花生米。
九月十八日晴
上午由贾布尔陪同,我们前往离城市四十公里处、建造在高山悬崖上、久已闻名于世的萨拉丁堡。这座由希腊人、罗马人,以及拜占庭时期、十字军时代到萨拉丁,历数百年改建和加固而成的古堡,果然名不虚传,高高地俯视地中海岸,地势险要。入得堡内,冷风习习。跨过荒草丛生的露天广场(演兵场),又是一番天地,各个瞭望台、龙盘虎踞,还有营房、寝宫遗址历历在目。这一切,不仅证明着民族争战的血与火的历史,在今天看来,却不能不为古代人民巧夺天工的建筑,惊叹不迭。这么多、这么大的石头,从哪儿运来的?运输工具是什么呢?粗石砌成而历经千年风雨,这简直是神工了!
中午驱车回城,出席拉塔基亚作协分会的招待午宴,有十多位当地知名作家参加。叙利亚现任驻中国大使苏克利亚出席招待会。他也是一位作家,早年就有著作出版,并且还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他是拉塔基亚省的人,目前正回家乡度假。这位大使平易近人,也很稳重。他说,听说中国作家来到了我的故乡,我真高兴。欢迎你们。在这里我们是同行了。
下午座谈。主要由石言团长介绍我国当代文学发展概况。谈到“繁荣”二字时,团长举例说,我们有一个侦破文学刊物《啄木鸟》,发行量高达二百万份。一位诗人当即指出:“那不值得担心么?在我们这里,是要限制探案侦破小说的。”
这两天不见沙漠。地中海岸雨量丰富,有成片的果园和耕地,供应着全国的粮食和副食品。现在正值麦收后土地休闲,待秋后雨季到来再播种小麦。有少量棉花、玉米和蔬菜地。果园极多,许多油橄榄树。在我国,这种树很少,只在城市作观赏植物用。而在这里,是食油的重要原料。此外,柑橘树和苹果树也不少。
农民的房舍星散在缓缓的山坡上和公路旁边。多为新近改造的水泥小楼房,有的还留着钢筋,待来年再往上加一层。想象得出,这是因为近年经济发展,农民收入增加的缘故。
九月十九日晴
阿勒颇市。这是仅次于大马士革的全国第二大城市,人口一百八十万。建筑比较古老。此地离土耳其仅五十公里,为北方重镇。
今早从拉塔基亚出发向东北行二百公里,到达这里。将在此地逗留两天。
下午阿勒颇作协分会举行招待会。主席欧麦尔博士,是阿勒颇大学文学院院长,个子中等,有一张中国老农民式的脸,亲切朴实。他一九七九年到过我国访问和讲学。他除了教书,还写小说,已出过五本短篇小说集。
城中有一古堡,名阿勒颇堡,公元七至十一世纪建成,规模宏伟。内有露天剧场,仿古罗马式,半圆形。今晚,欧麦尔博士偕夫人、女儿,陪同中国作家在这里观看南斯拉夫民间歌舞团演出。剧场中,人山人海,而秩序井然,许多荷枪民兵维持治安。我们坐在第一排,旁边是南斯拉夫歌舞团的领队,一位白发老翁。在我国,这样高龄的艺术家一般不会亲自率艺术团出国演出了。更令人吃惊的是演出,穿宽大绣花衣裙的姑娘们和身着白衬衫的小伙子们跳“割麦舞”、“庆丰收”,和三十多年前电影里看过的一样。并无电子琴、跳节奏之类。传统的民间艺术能如此完好的保持,实属不易。现代舞蹈无论怎样发展变化,作为一个民族,留存几个传统的“标本”,亦是必要的。我们的川戏出国,也是一个道理。如果在欧洲、非洲的观众面前跳那种他们熟悉的迪斯科之类,不是自找笑柄么?
明天将参观市容和几座大清真寺。
大街上车如流水。据说很大部分是私人的轿车。从车型看,有苏联车,更多是日本车。偶然有骑毛驴的、头裹花色长巾的乡下人在如流的汽车队伍中穿行,而毛驴并不显得惊惶,依然徐徐埋头前行,汽车得停下为它让路。这又算阿拉伯世界之一景吧。
九月廿一日晴
今天返回大马士革。行程三百六十公里。仍住国际旅行社。
中午经过哈马省,与等候在哈马市的十多位作家会见,并共进午餐。这里的人们与别省不同的是爱喝酒,仿佛男人们个个都豪饮。吸烟的方式也相当特别,是在古老的阿拉伯故事书上的插图中见过的那种方式。金属水烟袋很长,卖烟的小孩抱着它在酒店里走来走去,谁要吸烟了,就向他招手,他跑来把长长烟袋一端放在地上,把橡皮管的一端放在你嘴里,然后在碗口大的烟锅里放上一撮烟末,点烟。吸烟者闭目深吸数口,如不过瘾,再来一次。然后把几个硬币放在卖烟小孩手中。午餐席上,哈马分会主席赛义德就用这种方式吸烟。赛义德是一个热情洋溢的诗人,在他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照片,是前年第一个中国作家代表团与哈马作家们的合影,四位同胞中,我认出一位是评论家阎纲同志。比起海港城市拉塔基亚,哈马显得古朴幽静,街道上汽车不多,行人稀少,妇女们在街上行走仍保持着黑袍黑纱的古老习惯;没有见到穿牛仔裤的女郎。城中有一条小河流过,水已不多,而几架十八世纪的巨型木制水车依然保留着,河水已无力把它们冲得转动。但如果把桥边的闸门抽起,积蓄的水力仍可使它转动,缓缓地发出咿呀之声,让人从这如歌如诉的声响中去追寻古老的往事。赛义德告诉我们,这些陈年的水车和这动人的声音,是哈马的诗人们经常描写的题材,许多诗人都是从这里得到灵感和启示,才想到提笔写诗。
哈马城匆匆掠过,而留给我的印象却特别深刻。此刻,坐在大马士革豪华的旅舍里,窗外闪烁着现代化城市特有的水银灯、霓虹灯和汽车红色、黄色的尾灯交织的光影,使天上星月黯然。然而,那巨大的水车依然在我眼前悠悠地转动,咿呀之声仍在耳畔吟唱。怀古么?不,不仅仅是。
但愿今晚上床能得一梦,梦见家乡的水车。
九月廿二日晴
上午访文化部、编译局、参观国家博物馆。编译局局长原是一路陪同我们的作家阿尔纳乌德的老师,因而见面和谈话都比较随便。他说,对中国的文学,他们了解不多,原因是他们翻译人才不足,尤其是懂中文的人员太少,通过英文和法文翻译一点中国作品,数量有限得很。他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我们外文出版社出的一本英文版期刊《中国文学》,看日期已是去年的。我们对叙利亚文学作品也了解甚少。我只读过一本叙利亚短篇小说集,是一九五九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收十位叙利亚当代作家共十八个短篇,大多描写独立前、殖民统治下人民的痛苦及其抗争。
下午休息。我们四个“外国人”出现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商店林立,货物充足,生意兴隆。克里木·霍加对宗教用品商店的陈列十分有兴趣,选购到一个很好看的书包,说是给他孙子带回乌鲁木齐去。我们刚到此地时,在旅行社的柜台上用美元换了少量的当地货币(里拉,亦称叙镑),用作外出付小费的。王翻译买到一本阿文字典,十分高兴。团长对于凡是绘有阿拉伯图案花纹的东西都感兴趣,有的还拍了照片。他的女儿是一个舞台美术设计师,给女儿带回去作参考吧。大家都买点纪念品。我则比较讲实用,花二十五个里拉买得一个打火机。一行四人就我一个吸烟,相当孤单寂寞,尤其身边没有火柴时,他们谁也无法援助我。
街头清真寺里又是另一天地。没有街市里的喧哗之声,清静极了。清真寺很多,即便是一个普通的供近旁居民祈祷的寺宇,也建筑得相当精美,若要进去,须把鞋脱在大门外。寺内高大的石柱,光洁的地面,纤尘不染。不少老年人在跪祈,头伏于地。有的年轻人则在地上安然仰卧,发出均匀的鼾声。
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演一部美国片,叫做《七个从天外来的女郎》,典型的好莱坞消遣片。
五点整,街头的高音喇叭又响起来了。每天五次定时的祈祷时间,喇叭里播出祷告词,其声悠扬而庄严,响彻城市上空。我们走了许多地方,全国城乡皆然。据说穆斯林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
晚上,叙利亚人民武装部队司令在新军官俱乐部宴请中国作家代表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