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程表上没有这一项。中午阿尔纳乌德来告诉我们,同时,我们大使馆文化参赞也通知我们。原来这位司令员穆罕默德·易卜拉欣·阿里,是叙复兴党中央委员,一代名将,而他又是一位作家,出版过好几部描写农村生活和战斗生涯的长篇小说;在最近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又被选为作家协会理事。他听说中国作家来访,非常高兴,要私人设宴招待。宴会上,我国大使林兆南和参赞张献如以及年轻的大使馆武官均在座;叙作协主席奥尔桑也出席了,还有人民军司令部的几位高级军官。宴席设在俱乐部花园、花草绿荫之下。夜空下,灯火如昼,星星显得更加遥远。司令员谈他本人的文学创作。他说,他从小喜爱文学,由于生活经历很丰富,感受很多,很早就开始写作了。现在,无论工作多忙,总要抽时间写一点。他向我们赠送他新近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另外还有两袋书,都是他本人的著作,托我们捎回国,一袋赠中国作协,一袋转送北京大学图书馆。这是一位奇才。他出身穷苦,高中毕业后入军事学院,在反抗殖民统治和外来侵略的民族战争中屡建功勋,官至少将。自一九七三年以来,不断有小说出版。在叙利亚及阿拉伯世界,他不仅是有名的军事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年仅五十一岁。
九月廿三日晴
早晨八点驱车出发,南行一百五十公里,到巴士拉。这是一座南部小城。有著名的巴士拉古堡,堡内有一座可容一万九千名观众的古罗马圆形剧场,已在风雨中度过一千四百个春秋,目前仍保持古时面貌。如说新增了什么设施,仅是通了电,以方便演出。政府每年在这里举办巴士拉国际艺术节,为九月十五日至九月卅日。目前正是艺术节期间,来了许多外国演出团体。先在这里演出之后,分赴全国各大城市巡回演出。我们曾在阿勒颇看到的南斯拉夫歌舞和法国芭蕾舞,就是参加巴士拉艺术节后去的。今年我国铁道文工团的杂技队也来此演出,昨晚在此献技,今天到阿勒颇去了。据当地人士说中国杂技是本届巴士拉艺术节最受欢迎的节目。
这个露天剧场与台德木尔那个比较,规模大得多,保存完好多了,尚有实用价值;然而也因此缺少了那种古老苍凉的气象。
归来时三点,饭后休息。七点出去访问一位画家,这是阿尔纳乌德的弟弟,一位在阿拉伯各国有影响的广告画家,妻子是一位小提琴家。遵照伊斯兰风俗,妇女不出面接待丈夫的客人(男客人),躲在屋里煮咖啡,由丈夫端出来招待客人。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高级的知识分子家庭也保持着这种古老的风习。大约这是有好处的,可以少惹许多麻烦。不过,那位不露面的女主人的袒胸照片却挂在丈夫的画室里。丈夫向我们介绍照片说:“这是我的妻子。”年轻美丽。他说,他到过许多国家,在法国求学,取得博士学位。曾不打算结婚,虽然有许多女朋友,过得很自由。是他哥哥劝他,于是七年前结了婚,过得很幸福。他今年四十五岁。已有两个可爱的小孩。九月廿四日晴
十年前震惊世界的一个地名——戈兰高地,就在大马士革西去五十八公里处,属库奈特拉省。
今天我们去了那里。那是不对外国人开放的地区,我们得到了有关领导部门的特许,前去参观。
一九六七年的“六·五战争”,以色列进犯叙利亚戈兰高地,将库奈特拉省城炸成一片废墟。一九七三年收复,以色列军队退守近旁高山,山高两千二百八十米,是叙利亚领土。经联合国调解,维持这个边界,有联合国部队驻守在叙以两军之间,名曰“维护和平”。
我们到了边界的铁丝网旁边,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铁丝网那面一片开阔地尽头山巅上的以色列哨卡。
被轰炸的城市,现仍保留原状,真是满目疮痍。原来的医院、电影院等建筑物,弹痕累累。作为边界线的铁丝网下,开着一丛鲜艳的红花,这种植物在中国称为棋盘花。我想,大约是当年主人留下的种子生长起来的,或许是近年来守卫在这里的叙利亚士兵种下的?不得而知。我们特别在这株“战地红花”前合影留念。
在城市废墟后方二公里处,新建起一片平房,省府和省委在这儿办公。他们正在着手恢复附近的村庄,重建和平安宁的生活。省府的官员向我们介绍了重建城市的规划图。坚强的叙利亚人民热爱生活、热爱和平的壮举使我们深深感动。
返回大马士革稍事休息之后,应邀到阿尔纳乌德家中小坐。这位热情的作家,陪同我们十二天,走遍全国主要城市。我们已经成了很知心的朋友。他的博学多才,以及豁达大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家庭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是一位中学校长,一个漂亮的儿子正在大学攻读,女儿也在念书。他拥有自己的住宅,四室一厅,陈设典雅。他告诉我们,这套房子是二十年前买下的,四千五百美元,现在如果买这样一套,得花十万美元。
晚间,在作协大楼与二十多位知名作家座谈,并话别。随后,奥尔桑主席主持晚宴招待中国作家。林大使应邀出席,张献如是一位很活跃的外交干部,他熟悉这么多的叙利亚文学界名家,关系十分融洽。这位年轻同志,夫妇俩都在使馆工作,有一天他们和我谈起他们留在北京的孩子。
明天将告别这个国度,飞往阿尔及尔去。
九月廿五日晴
从大马士革起飞的飞机,中途在雅典降落,加油、上客人约一小时。下午七点抵阿尔及尔机场。踏上阿尔及利亚的国土时,这里时间为五点,又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与北京比较,时差约八个小时。
此刻,我坐在“大使饭店”的卧室里写日记,当地为晚间十一点三十分,而在成都我的家乡,则应是早晨七点三十分,人们已开始一天的活动,我则还未洗澡上床去睡觉。
“大使饭店”在地中海边,窗下就是灯火辉煌的繁忙的港口。这是一幢法国人留下来的、在当年也许堪称豪华的建筑,六层楼,电梯是老式的,缆索把一只载人的“铁匣子”牵引上下,有专开电梯的工人。房间很多,宽大,室内各处都装着镜子,大约当时的法国人特别喜欢照镜子?床的式样有点古怪,宽大,如某部电影里见过的那宫中用的床,而且软得过余了。
此地酷热。虽在海边,亦并不凉爽。
九月廿六日晴
上午九时,阿尔及利亚“作家记者翻译家联合会”的领导成员十余人,聚集在大使饭店会议室与中国作家代表团会晤。电视台拍了电视新闻去播放。
他们原来有作协,不久前文学界与新闻界联合为一个组织,统称“作家记者翻译联合会”。有十二名书记,分管文学新闻各门类。他们各有各的工作单位,联合会没有工资可领。接待和陪同的任务分别承担,办事效率很高。例如负责组织协调工作的书记阿桑,现年三十四岁,诗人,原在教育部研究室工作,如今是本市一个基层区党部的书记,他在区党部领工资。他们大部分有私人的汽车和电话,所以联系和办事相当的方便。
今天首次见面会上,主人们就向我们提了不少问题。他们不像叙利亚的同行们那样一般性的提问。他们问“文化大革命”的情况,问到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悲剧?文学方面,他们关心当前中国文学有哪些流派、中国作家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西方的影响是否很大,有什么对策,等等。我们尽可能具体地作了回答。关于“对策”,我们介绍了我们的“双百”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西方文艺思潮,凡是好的,我们都不拒绝吸收和借鉴。团长石言同志特别兴奋地介绍了我国当前一批青年作家的崛起,和文学多样化、多元化发展的势头。阿尔及利亚的朋友们对此极有兴趣,以至于我们都来不及提出一些问题以丰富我们对这个国家当前文学情况的了解。
阿尔及利亚的当代作家,出国前我只知道一位名叫阿卜杜勒·哈米德·海杜卡的,他是长篇小说《南风》的作者。《南风》在中国有译本,我只读过这一部长篇。这位作者今天没有到会。我特别问了,回答说这位海杜卡是他们最著名的作家,他的最好的小说还不是《南风》,而是近年完成的一部新长篇小说《修士与美女》。他是阿尔及利亚目前唯一的“专业作家”——意思是他已辞去工作,不领国家的工资,专门从事写作、靠版税生活。因为他的书在国内外出版数量大,声誉高,版税多,不必再靠工资维持生计。
他们的作家里,诗人多,小说家少。诗歌创作十分繁荣。诗人中有百分之七十出生在沙漠。他们从沙漠里走出来,人们称之为“沙漠诗人”。
对了,这个国家的南方地区,就是有名的撒哈拉大沙漠的门户。这次有缘一见撒哈拉,真是此生幸事。前两年看过三毛一些作品,她笔下的撒哈拉大沙漠是那样令人神往。
这里的作家们,年纪大的人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而阿语不怎么样。这是历史留下的痕迹,法国殖民统治的年代太长,人民经历了艰苦的抗法战争。一九六二年独立后,现在的年轻人能讲一口流利的本民族语言了。为清除殖民主义的影响,国家大力发展教育事业,大力推行阿拉伯语,成绩十分显著。九月廿七日晴
上午去使馆。大使陆维钊同志,看上去很精壮,五十岁左右。但他说已六十七岁,即将离任回国告老还乡。这些天,使馆上上下下都在为筹备十月一日的国庆招待会忙着。
阿尔及利亚抗法战争胜利,宣告独立,我国首先宣布承认。中阿关系一直很好。民族解放阵线党是执政党,宣传马列主义,同时也宣称信奉伊斯兰教。全国穆斯林占人口百分之九十多。最近,党中央发动全民投入宪章讨论运动。工业方面,百分之七十为国营企业,这是六十年代独立时从法国人手中接管的大型企业;此外,百分之三十为私人资本。农业上,大的农庄是国营,也多是从退走的法国人手上接管的;另外有不少自耕农和小型业主。农村人口的大部分为农场工人。国家财源以石油、天然气为主。在世界石油市场上有相当地位。近年来农业收成很好。
午饭后,由老作家塔赫尔陪同去机场,飞往沙漠名城加尔达雅。四点起飞,向南,在大沙漠上空飞行约一小时。降落在旷野中的一个机场。本省的省委书记在机场迎接代表团;驱车前往省党部休息,喝咖啡,吃一种名叫“椰枣”的东西,形如枣,甜如蜜,刚从树上采来即食,沙漠上的人常以此代食的。省委书记赫迪·布迪拉是一个五十二岁的高个子,精干,看上去不过四十岁。没有发胖的阿拉伯人不多,他说他搞过文学,现在搞政治了。他是党的中央委员。他的家在一千二百公里外,接近突尼斯边境。家里有八个孩子,夫人没有工作。他只身一个人到此任职。这个省共十二万九千人。这个市五万人。
休息后,驱车到旅馆。经过市街,只见驴们缓行于小汽车之间。小车居然不少。青年人的衣着打扮也与大城市差不多。中年以上的人则头戴白帽,穿大裆裤。妇女们白长袍,白头巾掩脸,只露出一双黑而大的眼睛。
令人吃惊的是沙漠中居然有这样一座建筑一新的市镇。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座外观完全伊斯兰化而室内则完全现代化的旅舍,房间的设施,不亚于大城市豪华饭店的房间。而从窗口望出去,是满眼沙石,绝无寸草。初来乍到的外国人,不明白这座城内数万人,以何为生?
餐厅内,装饰是道地的伊斯兰化。壁毯和挂毯,巨大的铜盘、铜罐,铺红毡的长椅,林立的石柱,迷宫一样的回廊、拱门,简直如走进一个古老的阿拉伯神话世界。塔赫尔老头告诉我们,这是近年为开发旅游业,国家投资新建的名叫努斯托莫饭店。吸引外国人来此观赏沙漠城奇观。果然,餐厅内白种人不少,其中多是法国人。
晚餐时,赫迪·布迪拉书记来了。开始我们并不知道,餐厅负责人跑来请我们“换个地方”,领着我们步入贵宾席座。只有书记独自坐在那里,一见面,他就批评塔赫尔老头一通:“中国作家代表团为什么不好好招待?弄去和那些旅游者混在一起?”由于书记的光临,饭店服务员大为恭敬。贵宾席当然不一般,餐桌上放着两盆盛开的鲜花——要知道,这是在沙漠里,鲜花的价格是十分昂贵的。
九月廿八日晴
塔赫尔老人是一个极有性格的人物。他陪同我们来参观访问,但常常不见他的影子。他少言,而一讲话就激动,语快如放机枪,今天在市政委员会里喝茶,副主席谈到作家要不要“表现自我”的问题时,老头和本市一位党员学者易卜拉欣(此人是历史学家、省委委员、南方中学督学)发生了争论。塔赫尔激动起来,讲了一大通,通过王翻译的转述,我才知道他说的是:作家必须表现自我。每一个人都有自我。表现出来就是历史的真实。例如封建统治阶级,也要表现他们的自我,表现他那种封建统治者的自我。说完之后,即掉头而去。真是一位可爱的老人。早晨他告诉我们,他晚上只睡两个小时觉就足够了。他读书,读各种报纸,写文章。他告诉我们,昨晚上他到当地一位熟人家里去了,喝了许多威士忌。饭店的餐桌上是绝无烈性酒的。他说,那个人家很有钱,本地许多人家都很富裕,他们经商赚钱,政府允许“没有剥削的资本家”,所以他们能赚许多钱。那些人不关心政治,坐在家里喝酒……塔赫尔老头有光荣的历史。他是一位老作家、评论家和十分活跃的新闻记者。他是拥有“老战士证”的抗法战士,原是解放阵线成员,解放阵线改建为民族阵线党后,他没有参加,不是党员了。
历史学家易卜拉欣告诉我们,世界各国都很熟悉《一千零一夜》,但它并不代表阿拉伯文学。这话使我微惊。因为我们幼时是从这部作品描写的神奇美丽的故事来了解阿拉伯人的。他解释道,英法殖民统治者出于政治的需要把《一千零一夜》介绍到各国去,并加以大肆吹捧,使人们认为它就是阿拉伯文学的代表,阿拉伯作家们的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反而难以介绍出去了。他说,他们的当代文学受西方影响,但有着不可能与当代世界文学齐步的作品。
上午由易卜拉欣和省党部的一位干部陪同我们参观了本市的街道市场。漫步于蛛网般的神秘的小巷,巷内居民的住房很古老,有一扇粗重的椰枣木的大门,门内通道向下延伸,像地下室,光线不好,一般为二层,墙厚,可避暑热,但空气不流通。这大约就是书上描写的那种有名的阿拉伯小巷了。
市场上,有从远地运来的蔬菜(茄子、南瓜)装在木箱里受着骄阳的暴晒。商店里,铜器、厚重的手织毛毯、旧衣等很多。小汽车、摩托与毛驴混杂在一起。衣着上完整地保持古风的男女人群中,也有几个完全西方化的袒胸露臂的时髦妇女;穿紧身红色线衣,牛仔裤的年轻女子,呈现着丰满优美的体态。妇女们躲避外国人,尤其是手拿照相机的外国人,很难拍到一张正面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