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邓二娘起来穿上皮袄,扎起围腰,伸手从灶洞里取出个暖烘烘的沙罐儿来,放进棕皮袋儿里提着。又伸手抿抿花白的发髻,出门去了。没走上几步,露水就湿透了她的鞋。
这阵子,东门白晃晃的,有一抹淡青色的云彩飘浮在鱼肚般白的天边。可是,回头望望,那黄澄澄的月牙儿却还斜挂在西边山上的松树梢顶。二娘几步过了田坎,踏上玉带儿一般伸向沟外的机耕路,迎着飕飕寒风,摔开步子,不一会就来到了一片翠竹林前。她又伸手抿了抿头发,扯了扯衣襟,才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里是杨石旺家,老夏就住在这儿。
大门前,一个半截子老幺正把脸儿对着门缝,伸头探脑地往小院里瞅,突然被邓二娘轻快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忙回过脸来,大张着嘴巴,愣愣地望着老人家,大声说道:
“哎呀,是邓二婆婆!你……”
邓二娘拉了小青年一把,压着嗓子说:“牛儿,你就不兴轻声点,扯起喉咙吼啥呀!”
牛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调皮鬼,这么早上这儿干啥来了?”
“嘻嘻……”牛儿轻笑着没开腔。
“还嘻嘻笑哩!”老太婆认真地说,“快些走开!你们这号娃儿也不管你夏伯伯多忙,不分白日黑夜老缠住人家讲故事。今儿这么早又来了!……你走不走?我要告了你娘,没你好过的!”
“嘻嘻,我不怕!”牛儿笑道,“正是我娘打发我来的。她……”
“小声点,你这猴头!”二娘捂住牛儿的嘴,说,“不管是谁叫你来,这阵也不是时候,快给我走!”
牛儿见老太婆真的生了气,忙央求道:“我不能走,我有事哩。刚才我娘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对我说:‘牛儿,少睡会儿吧,快上杨家爷爷门前等着。要是夏书记起了床,请他到我家来,把那发汗的草药汤喝上一碗再干活儿去,千万别误了呀!……’婆婆,我咋能走呢!”
邓二娘听着,了眼,两颗泪珠儿悄悄滚到脸上。她拍拍牛儿肩膀,笑吟吟地问道:“你娘怎么也晓得老夏病了?”
牛儿正正经经说道:“怎不晓得!我爹昨天和夏伯伯踩一架水车,啥话儿没说!”
“唔。”
“昨晚我爹收工回来,可高兴呢!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挑起嘴角儿笑着跟我妈说话!他的话可多啦,把他一辈子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昨晚对我妈说的那么多!嘿嘿,大家平常不是叫他‘哑大爷’吗?现在可是变啦!”
邓二娘听得怪有趣,忙问道:“他对你娘说些啥子?”
“这,我咋记得清呢?”牛儿翻起眼皮想了想说,“说的全是国家的事,公社的事,还有我们队上的事。反正是夏伯伯和他商量过的事情。他全都起根根,发蒂蒂,抖了一遍。”
“唔,对了,棉花‘三早’的意见,不就是你爹向老夏提出来的?”
“是呀,这个我爹也对我娘说过呢!他说,夏书记和他商量棉花高产的事,从种到收,凡是节骨眼儿处都研究过了。夏书记问我爹:‘早育苗、早移栽,这办法想必是好,可有个难处,就是栽时为啥会死许多苗,能不能不死苗或少死苗?’我爹说:‘四季豆芽芽越嫩越好栽,栽一百,活一百,棉花不也一样?来它个栽小芽,别像去年秆儿长得老高,冒出四片叶儿才栽,那当然多死苗。’夏书记笑了,说:‘有道理,这办法值得研究。和社员们商量后,就照你的办!’可接着夏书记又提出一个难处啦:‘抢栽幼芽是好,但时间、节令和劳力的矛盾就大了,那正是双抢季节呀!这个还得好好商量解决。’我爹听着这个,直抓头皮……他对我娘说:‘我就只晓得早早早,可时间、劳力都挤在一块了。夏书记指出来,我才觉得又是个新问题。你看咋解决?’我娘红着脸,只顾望着我爹笑呀笑的……”
邓二娘乐得直摇牛儿肩膀,说:“你爹从前整天埋头干活儿,不过问队里的事,如今老夏可把他这闷葫芦给拧开了。哈哈哈……大伙儿团结一心,不怕今年不拿下粮棉双丰收!……呃,牛儿,快去对你爹说,劳力问题已经解决啦,不用他发愁。昨晚开了队委会,会上老夏同志引导干部们展开了革命大批判,大伙儿批了‘妇女落后论’,队长检查了轻视妇女的思想。特别是会计刘幺哥检查了他从前压低妇女工分,影响了妇女劳动积极性的现象后,这问题就解决啦!”
“吱!”——一声响,门拉开了,杨石旺的老伴提个亮油壶站在门里。
“哎呀,是二嫂哟!我正在屋里干活儿,听门口唧唧喳喳,我想,是谁天没亮就在我们门口说话?……二嫂子,快进,快进!你这贫协组长这么早就找我家贫协代表来了,准是又有要紧的公事?”接着又压着嗓子说:“哎,半夜三更的,我一觉醒来,不知他又跑到哪儿去了?”
“石旺大哥这人真是!全不顾着点身子,他又上哪儿去啦?”
“谁知道他!昨晚老夏开完队委会回来,他俩又嘀咕好一阵,商量解决劳力忙不过来的事。”
“劳力问题不是都解决了吗?”
“老夏算了账,又来了新矛盾。”
“哦?”
“眼下还剩十亩棉地没铺上泥,可养棉子儿的苗床要快点搞。若叫主要劳力抽出手来做苗床,铺泥的事儿就得往后推两天,这可怎么了得?……嗨,我家那个不知几时学得聪明了,他对老夏说:‘用田里稀泥捏成团,按上棉子儿,放进地窖里或是背风的地沟头,发芽以后,再运进棉地里去,边运边栽,这不就省事儿了?’老夏乐呵呵地说道:‘老杨哥,咱们想到一个点子上了。不过,这成千上万的泥团也得要人手做呵!’我那当家的瞟我一眼笑道:‘捏一捏泥巴团子有啥劳累,老婆婆们也干得了!’老夏望着我笑,我忙说:‘我领下这个任务!’可是老夏想了想又说:‘不行!天还冷呢,不能叫老大娘们干这冰脚冰手的稀水活儿!’你看,老夏这人才真叫关心人啰!”
“是呀,那你怎么回他?”
“我说呀,从前旧社会里,数九寒天,穿一身破烂还得下到冰凉的水里给地主老板‘消皮’(洗衣);而今,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为自己干活儿,倒怕凉了手脚?没那话,快别说。”
“好,你回得对。”
“我还说,明儿早起,我给邓家二嫂子商量去,把队里闲着没事的老婆子们动员起来,多一双手,多一份力!”
“对,就这么办。”
“呃,可老夏给订下一条规矩。”
“什么规矩哟?”
“自觉自愿!”
“哈,当然啰!干部们都一样,老是关心我们。”
“可是越关心,我们越要干!人老了,越往后就越不行。趁现在还能干,不多干点还行!你说是不是?”
“嗯,你说得对!你看老夏,不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从前年辰,枪里来、炮里去,跟着毛主席打天下;而今呢,还像个年轻小伙子,风里闯,浪里钻,一点不想到自己的年纪!”
“那不是,看着他样啥都操心,吃不好、睡不好的样子,我心里就不好过。”
“可我们为啥不如人家?……自从老夏来我们队里蹲点,我就常想这个事。”
“二嫂,这咋能比得!人家是县委书记,可我们啦?嘿嘿。”
“一个人本领有大小,可那精神是该比的,一比就比出来,我们差远啦!”
“这倒是!……呃,二嫂子,进屋坐呀!你看,我们站在这露天坝说个没完没了,看把你凉倒。”
两个老人拉着手,跨过小院,上了石阶。
牛儿早进了院子,满屋钻。这时他从正屋里跑出来叫道:“二婆婆,快去看,杨婆婆也和小娃娃样,在屋里捏泥巴耍哩,哈哈……”
“小猴头,别闹!”杨大婶忙止住牛儿,侧过脸向旁边角房的篾笆门瞟了一眼,又指一指那紧闭的房门,对小牛说。“别闹呀,你夏伯伯昨晚怕又是多夜还在看书、想问题,这阵子倒让人家好好儿睡一会!”
牛儿吐吐舌头,向一边溜走了。
这时,邓二娘扬起手上的棕皮袋儿,说道:“这儿装着发汗的药,快叫老夏起来喝一碗再睡下,发发汗,天亮以后干起活来不就清爽啦!”
杨大婶笑道:“为啥叫他喝药汤哟!”
“你不见他着了凉?前天挖塘,在稀泥里站了一天;昨天车水又脱了棉衣,晚上开队委会我就听他说话嗡嗡响,喷嚏打得厉害呀!”
“呵,这个……昨晚开完队委会回来才吃饭,我见他强着往肚里咽,出气呼呼响,料定是病了,可问他,他说没病呢!”
“哎呀,你真粗心!”
“真是呢。后来我想想不对,忙叫我家老汉去设个法儿。他马上拿个铜钱,又端上点清油,跑到老夏屋里,人家正在本儿上写东西呢。我老汉东说西劝,把老夏按在床上,掀开背上的衣服,用铜钱蘸了油往脊梁上刮呀刮呀,直刮得背上发红发紫才住手。……这法儿很灵验的。我家那个平常里有点伤风头痛,总不吃药,我就拿这个法儿收拾他,嘿嘿……”
“哈哈……不过,喝一碗药汤不更好吗?”
“那倒是。等着,我叫门去。”
杨大婶一脚跨到篾笆门前轻轻叫着:“老夏,老夏,开门呀!”
邓二娘也上前叫道:“老夏同志,快请起来一下……”
杨大婶摆了摆头,莫可奈何地说:“你看,睡得多香!”
邓二娘点头赞同说:“是呀,越累睡得越香!可还得喊醒他呀!”
杨大婶不得不放大喉咙叫道:“老夏,夏书记……哎,还是不醒呢!……”
邓二娘觉得奇怪,伸手去把门轻轻一推,吱一声响,门就开了。她探着身子对屋里叫了声:“老夏同志!……”
这时,牛儿又在院里西墙根下叫开了:
“杨婆婆,快来看呀,夏伯伯的自行车飞到哪儿去啦?”
杨大婶大吃一惊,忙朝院子里跑:“这几天没骑呀,会到哪儿去了呢?”看看真的不在了,又忙跑回来,拉着邓二娘跨进小屋去。“哗”一声,划了火柴,点上煤油灯一看,这一惊更是不小。只见:床上那蓝底白花的被盖叠得方方正正,草席儿面上光光的没一丝儿灰尘;小桌上齐整整放着一堆书报;一件黄帆布雨衣挂在墙上。……哪有个人影儿呢?
杨大婶惊得直摇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邓二娘把她的棕皮袋儿装的沙罐往桌上一放,笑道:“我的大婶子,我说你粗心么,真不假!”
“是呀,上哪儿去了呢?上哪儿去了呢?”杨大婶直愣愣望着墙壁,喃喃着。
牛儿站在门口,像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邓二娘细想一会,说:“大婶子,这不怪你。这会儿,人不在屋里,那准是有事去了。”
“是呀,可是啥子事使他连觉也不睡呢?他还病着的嘛!”
“大婶子,你可要知道:老夏不单为我们这一个队呀,他心里还挂着全县哩。想想看,百十里方圆地面,百多万人口!你晓得不?光种棉花的庄稼地,就是四五十万亩……这些,全装在他心里,全要他操心呀!”
“对了,你这话一点不假。”杨大婶一下高兴起来,两手往腿上一拍,站起身子,说道:“我家老汉也像二嫂子你这么说过。他,他说的可比你说的还要大!”
“哦?”
“他对我说:‘人家老夏心里装着五湖四海,普天下穷人闹革命的事,他都关心着呢!’”
“是呀!这就叫……胸怀全世界吧?”
“我那老汉还说:‘人家老夏来,我也变了,变得来一天不听人念念报上的事儿,心里就怪发慌的。’你看,那个鬼老汉,他对如今外面的世道也操着一份心了!经常听他问老夏这个省呀那个国的!……哈哈哈!”
就在这两个老太婆对着油灯叨念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在天色麻麻亮的县城里,从县委会那宽大的门口,飞出一辆自行车来。没等大门上守机关的人挥手告别,车儿已经穿过宁静的大街,驰向城外的公路去了。
骑车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结实汉子,穿一身浅灰布棉衣裤,上衣敞开着,里面扎着条深蓝色围腰,裤管上满是还没干透的泥点子。在他那顶棉布帽的帽檐下,亮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宽脸膛,阔下巴,脸上肌肉坚实得像刀刻就一般。谁见了都会想:“这人像石头一样结实!”他没费多大的力气蹬车,可车子跑得风快。在他身后的小货架上还坐着个人,这是一个黑脸膛、白胡须的壮实老汉。他用肩膀紧紧靠着骑车人的背脊,两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天,像坐在家里的靠椅上一般乐呵呵的。
霎时,自行车已飞过二十多里。当车子一个急转弯,离开公路驰向一条新修的机耕路时,骑车人回头对他的“乘客”说道:
“老杨哥,你看前面那阵势!”
老汉伸长脖子,从“司机”肩上向前望去,高兴地“唔”了一声。
这阵,天已大明。透过薄雾,看得见前面那些扛锄头、担竹筐的社员出工了,大伙儿像潮水般涌上山坡去。
“老夏回来啦,老夏回来啦!”有人高喊着。
社员们停下脚步,一迭连声喊着:“老夏同志,夜里不睡又上哪儿去了呀?”
“夏书记,又是一夜没睡吧?哈哈哈……”
车在人们面前停了。杨石旺老汉脚杆一伸,稳稳站在地上,两手叉腰,望着大伙,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倒先笑了。
老夏也微笑着望着大家。牛儿上前接过老夏的车子,说:“夏书记,我替你推回去。”可是一离开人群,便翻身上“马”,顺着新铺的机耕路“撒欢”去了。
邓二娘快步走到老夏身边:“你看见了吧,昨晚开会说的事,队长领着大伙儿已经干起来了!”
杨石旺老汉把手一挥,大声说:“不光我们队干起来!夜里老夏飞车回县,把原想今儿个召开的电话会,提前了几个时辰……哈哈,今日今时,全县几十万亩棉花地,想必都按会上的布置干起来了!”
老夏把手一举,大伙立即静下来。他甩一把脸上的汗水,把帽檐往上一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同志们,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真是千真万确的!这几天,我们全县贫下中农、社队干部,在批修整风的推动下,大闹春耕,干出了不少成绩。为了总结经验,相互学习……石旺哥和我,嘿嘿,夜里赶了点儿路。我们向县委的同志作了汇报,还在电话里向各地交换了意见……大家对你们的经验很同意,对同工同酬的政策也决心进一步落实。……同志们,干吧!”
人们一齐欢腾起来。
这时,邓二娘轻声对老夏说:“黑更半夜的,叫大伙儿多不放心!”
老夏也轻声说:“嗨,我刚推了车子,轻轻开门往外走,石旺哥像个影子样不知从哪儿钻到我身边,定要给我做伴!嘿嘿……”
邓二娘赞许地望着杨石旺,说:“这才是呢!”接着,又担心地说道:“上半夜是月黑头呀,伸手不见五指,要是摔一跤,多不好!”
老夏会心地笑了。
杨石旺老汉回答道:“全不怕!老夏说了,这儿……”他拍着胸脯说道,“这儿装着个红太阳呢!”
这时,太阳刚从山头升起,大地一片金灿灿的。在欢笑声中,人们前后簇拥着老夏,向山坡地里奔去了。
杨大婶手上提着邓二娘那个棕皮袋儿装着的沙罐儿,急忙忙地奔出门来,喊着:“老夏,老夏……”邓二娘指了指夏书记远去的背影,莫可奈何地笑道:“大婶子,你把它煨在灶洞里头吧。哎,这个人啦!……”
一九七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