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夏季里,遇上涨水天,小桥就淹了。从山里出来的洪水,咆哮着从桥面上奔流过去。这时候,小河两岸的庄稼人大都不再往来。雨停了,大家就站在岸上“看水”,挺闲散的样子。天上的云,时聚时散,偶尔照射一下水淋淋的大地。老年人抱着膀子,看小孩子们在近岸的水草里用土箢篼捞鱼虾,因为水势太急,小鱼小虾早早地就钻在岸边青草里躲起来了。有时候,一个孩子居然也能捞到一只小巴掌大的鲫鱼,引起大家一阵惊奇和欢呼。妇女们看水,眼睛大都盯着自家的孩子,怕他们玩得高兴了,不注意就落进深水里去,被滚滚波涛卷走。因为从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样的悲惨的事情。只有当远远的水面上,一个冲来的物体,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时候,比如说,一头肥猪,一根木料,一块木板或一大堆房草,等等,大家就立即注意起来,紧张地注视那个没有了主人的物件怎样从大家面前顺流而下。在那年头,邱家桥的人,并不富裕,可也不大贪财,谁也没有想到应该去把那些漂来的财富拣回家去。邱家桥不是没有几个水性极好的人,有的。
邱成娃就是一个。他的名字叫邱成,是大队一个赤脚医生,小伙子年纪轻,辈分也矮,照例被加上一个“娃”字,几乎人人都叫他“成娃”,或“邱成娃”,连他的妹妹也是这样叫的。成娃,还有别的几个小伙子,会游水,前一年,洪水冲来一个人,他们便跳下去救了起来,那是一个老头子,肚皮胀得像鼓,呼吸却是早没有了,水退以后,上游有人寻了来,把那老头子用草席裹了抬回去,临走时送给成娃他们三十九块钱,说是“挂个红”,小伙子们不要钱,他们觉得为这样的事儿收人家的钱,简直是没有道理。
成娃的水性很好,那是因为家住小河岸边,从小玩水的缘故。他的妹妹小名叫来来,也会浮水的。乡下的女娃子能下水游几下的很少,来来从小整天跟着成娃屁股转,成娃上树她上树,成娃玩水她玩水。爹妈在五十年代末的那场大灾荒中熬不过来,兄妹俩是生产队的粮食喂大的。爹娘丢下他俩时,成娃五岁,来来两岁,那个年龄是不大晓得悲伤的。他们早忘了那些旧事。天性的快活,和日渐成长的青春,竟然使这两个孤儿不知忧愁,日子过得又清贫,又愉快,爱说爱笑,乐于助人,每一个有心事的,愁肠百结的庄稼人,只要见了这对小兄妹,脸上都不能不露出一点好颜色。
“成娃!成娃!”来来站在一群妇女中间,扬起头来喊她哥哥。
几丈开外的一座山坡下有两间茅草房。雨后的阳光照着山坡,坡上的青草和矮树,绿得发亮;照着那茅草屋,屋顶升起轻烟般的水蒸气。屋檐下的阴影里坐着一个赤脚、短裤、红背心青年,他在看一本什么旧书。听见来来的呼唤,抬起头来,随后就把书本放在板凳上,站起身,大声回答:“来来,我在家呢!”
“成娃,快来呀!”妹妹催他。
他是今天唯一的一个没有站在岸上观光洪水的人。虽然他不愿意浪费时间,但他还是去了,妹妹的要求,他从来没有不答应的。
来来赤脚站在那泥泞的河岸上,她穿着一件旧的花布衫,裤脚挽到膝盖上,圆圆的脸上,永远是那么红润光彩,眼睛永远是那样天真、纯洁和兴奋。她看见成娃向河岸走来了,便几步蹦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告诉他:
“小五要和我打赌,他说我这会儿不敢走过桥去!我敢!走过去,还走过来!你说……”
成娃笑了:“是这个事?莫忙,我看看。”
成娃走到近水的草滩里,望一望水面,又看一看河岸的位置。对来来说道:
“不行。这会儿走不过去了。桥板过水已经半人多高,水又急,走不过去。除非游过去。”
“那我就游过去!”来来兴奋地喊着。
“不!游过去是不能算数的!”说话的是邱小五,三十来岁,细高个儿,半裸着身子,露出发育不十分良好的胸脯和一根根肋巴骨,下身却穿条荡上泥水的长裤,站在那群妇女旁边说话,眉毛眼睛笑得挤在一堆了。
成娃对小五解释说:“走不过去的!五哥!”
邱小五不依:“那不行,来来自己说她能走过去。打了赌的哦!”
成娃笑道:“你们打什么赌呢?”
来来说:“要是我走过去,小五给满河坝的人一人发两个水果糖。”
“是么?”成娃不大相信。
“假的,假的!”一位大嫂喊道。
邱小五眉毛立起来,对那嫂子:“你……”
那位大嫂把嘴一撇,问道:“小五,水果糖一元钱一斤,你有钱么?先摸出来看看!”
邱小五把两手插在空空如也的裤兜里,扬着头,十分肯定地说:“没钱?没钱我敢打赌?笑话!君子一言,八匹马都追不……”
妇女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成娃说:“算啦!莫赌什么水果糖。小五,你能走过去么?”
邱小五抬起一只长腿,笑道:“当然!”
来来说:“你走得过,我也走得过!”
“是不是哦?”小五来劲了,“君子一言……”说着,就动手解起裤带来,裤带是用一截粗麻绳代替的,不知怎么结了个死扣儿,他正埋头费心地解,冷不防,那位大嫂在他光脊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骂道:
“死娃娃,不要脸,哼!竟敢在你姑姑奶奶们面前脱裤子了!……脱呀,怎么又不脱了呢?”
一怔之后,小五不敢放肆,迈开长腿走下河去了。在他身后,又爆发一阵大笑。那会儿,邱小五在邱家桥还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只不过是小队的民兵排长。因为在那个年头,谁都不想当那个差事,而小五呢,成天游手好闲,不劳动,又爱串门,大人小孩都不把他当回事,爱逗着他玩,于是,人们觉得他当正合适,刚刚当上没几天,所以和群众的关系还挺好的。
小五站在水里估计准了桥面的位置,便对直走向前去。他一步一探地走着,两条细长胳膊高高举起。当急流漫过他的大腿时,他停了停,身子摇晃得十分厉害。
“前进,前进……不准退,不准退……”岸上的人们齐声欢呼着。
小五回过头,向人们笑了笑:“谁退了?笑话,我邱小五是,君子一言……”
他奋力朝前拉动长腿,同时高声喊道:
“上桥板啦!万岁!……”
一个大浪下来,轻轻儿的,小五被掀下了桥板。他滚进浪涛之中。岸上的笑声,掌声响成一片。人们并不担心小五落水遇难,都晓得他是河里玩耍长大的。
当小五在下游不远的岸边爬上来的时候,来来准备下水了。
“来来,你别去!”姑娘们劝阻她。
这时候,已经兴奋到极点的来来,哪儿能不去呢!妇女们忙向成娃瞪眼睛,那意思是要那当哥哥的去阻止妹妹这种毫无意义、可能发生意外事故的顽皮举动。
然而成娃抱着膀子,悠闲地站在那儿,脸上老是那副与人为善的笑容。他不担心什么,所以不阻止她。让她尽着性子玩、快快活活地度日,无忧无虑地生活,他认为是十分好的。
来来高举双手向前走。衣袖缩向肩膀了,露出一半红褐色,一半粉红色的手臂。汹涌的洪水无情地把她向下推着,她把上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倾斜过去,保持身体的平衡,脚趾紧紧抓着桥面的光滑的石板,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来来,站住!”是一个老者的声音,这声音是这样突然,这样的惊惧,岸上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不由向那老汉掉过头去。可是,来来听不见老汉的呼喊,她耳边只有浪涛的喧闹。
老汉站在一个比较高的石包上,两手指着河面,身体向前弯着,声嘶力竭地惊恐地呼喊着:“……人!那是人!下来了,下来了……”
人们又一齐回头向着河面。
果然,上游漂来一个人。肯定是人。那个瘦小的白色的身体,时隐时现地、迅速地被洪水冲下来了。
“救人!”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这当儿,成娃已经扑到河里去了,立即,又有几个小伙子跳了下去。老人、妇女、小孩子们全都聚集在一起了,站在那浅水里,焦急地望着这紧张的一幕。
来来似乎发现了什么,站住了。她扭转身来,向岸上招手。那白色的瘦小人儿,被浪涛推着,只在一眨眼的工夫,便从来来身边擦过去。来来“哎呀”地叫了一声,脚底离开桥面,全身没入水中去了。
但是,来来的头部很快又露了出来。盘在头上的辫子已散开了。她凭借水的流速,奋力地向那白色的漂浮物接近,但是相当困难,水势太猛了。
邱家桥的人,遇上涨水天,从河里捞起个把人来,这已不是头一回,不能算新闻了;再说,这种事,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
穿白衫衫、蓝裤子、塑料凉鞋的姑娘,被成娃、来来一伙青年拉拉扯扯抬到岸上来了,来来脸上在流水,可是高兴得很,她大声宣布:“你们看!还是活的!”
人们就踩着泥浆跑着,围拢来看,果然是。不过那瘦削的脸、瘦削的肩、披头散发、面色铁青,除了鼻翼微微翕动,已看不出是个活物了。
妇女们忙成一团,平时做事有条有理的女人,遇上这种时候,总是显得手忙脚乱。倒是成娃有主意,他在县里赤脚医生学习班受过训练。他说:
“闪开闪开,把她抬到那块石包上去!”
一个老汉竭力主张:“你们不能这样抬,五牛分尸!肚皮里有水,要倒出来才行。”
有人建议马上到牛棚里把水牛牵来,将她放在牛背上,脸朝下,牛背的运动和热气可以使她吐出水来。
来来性急了,她说:“好是好,等到牵了牛来,怕都完蛋了!不行。把她放在成娃肩膀上倒挂起来!”
这也是一个办法。成娃的肩膀,又宽又厚又结实。姑娘的身子像一个褡裢样挂在他肩头上,显得轻飘飘的,没走几步,她的嘴里、鼻孔里就往外流水了。这姑娘显然不会游泳,洪水灌进她肚子里去了。吐出来的水,还有热气,淌在成娃胸膛上,顺着他的身体不停往下流。
“再走一圈!”人们指挥成娃,煞有介事的。没有人再笑了,个个都庄重严肃地盯着成娃在那泥泞的岸边走过来走过去。
邱小五走到成娃身边,挺认真地看着成娃,说:“还行么?要不要换一换?”
成娃说:“挺重的。行是行,换换也好。”
小五往手掌里吐一点唾沫,擦了擦手,说一声“来”,便蹲下他的长腿。成娃挨近他,轻轻一掀,像块布袋似的,那人事不省的弱小者便移到邱小五肩上去了。
“小五,你那刀背样的肩膀没把人家断成两截了!”有人这样评论。可是并没有笑。小五本人更是严肃极了,埋着脑袋,双手叉腰,迈着慢步,小小心心地来回走着。他家里老娘常说他是“家懒外头勤。”这话不知是夸还是骂。他的确也是,不愿干正经农活,而别人家里的红白喜事,或开会游行扛旗子等等公众的事儿,他总是自告奋勇,干得十分卖力的。
“好啦好啦,放下来!”人们指挥着。因为大家看见姑娘嘴里再也不吐水了。
她被放在那块石包上。成娃已经在石包上铺了一些青草。成娃说:
“让她休息一会儿。我到医疗站取点药回来。”
小五忙说:“你在这儿,我去取。”
大队医疗站设在河对岸的。要浮水过河。
成娃说:“不行,你不知道拿什么药。”
来来说:“成娃,你快一点取回来。要是,要是她……死了,怎么办?”
成娃笑了。满有把握地说:“不会的,她心跳很好。”说着就大步奔到河边,扑通一声跳入河里去了。
女人们对来来说:“湿衣裳贴着肉,怪难看的,快回屋换了干的来。”
来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和腿脚,不由得有点难为情了。笑道:“好的,我换衣服去。”
可是走了几步又转来,指着石包上的女子说:“她呢?也该换一换。来,我们把她弄到我家去。”
邱小五又立即自告奋勇:“好的!让我来把她扛起来!”
那位严厉的大嫂心眼极多,她横了小五一眼:“各人一边去!这儿不用你了。”
小五解释说:“我怕你们抬不动呢!”
那位大嫂笑道:“你忘了老娘们几个抬你的‘死狗’了么?”
小五脸红了。那是去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她们在河里泡凉,小五从河岸上经过,见那芭茅窝里有一堆衣裳,便蹲下来待在那儿了。第一个上岸的女人瞧见芭茅屋边有个蹲着的人影儿,吓得惊慌失措地退回水里去。小五大声说:“跑什么呀!我这儿帮你们守着衣裳,要不早给偷儿拿跑了呢!你们的警惕性也太低了!”但是,女人们却断定小五这家伙不是个东西,便气愤地一齐奔上岸去,没等小五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已经将他按倒在地,又抬将起来。小五挣扎着,女人们嘻嘻哈哈抬他到河水里,一二三,撒手往河心里抛了去。现在提起“抬死狗”,小五就不由得不脸红,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妇女们把那女子抬进来来家去以后,才悻悻地向河岸走,又重新参加到“看水”的行列中间去了。
成娃终于渡过河来了,一只握着塑料袋儿的手高高举出水面,一只手划水,艰难地穿过波涛。
小五立即上前扶着他,让他喘口气。
“走,到你家里去!”小五对成娃说,其间省去了妇女们奚落他的那个情节。
他们来到茅屋前,只见关着门,窗洞也拉上了帘子。小五上前推门,却叫成娃拽了一把。成娃说:“莫忙。”
“为什么?!”小五惊问。
成娃大声喊道:“来来,我回来了!可以进去么?”
小五怔怔地望着成娃,不知他这是那儿学来的酸规矩。
来来在屋里答话:“马上,马上……”
小五更是莫名其妙。
小五是独子,没得兄弟姐妹,他老娘将他娇生惯养,二十岁了,竟还有点傻乎乎的,不懂得生活里许多事情。这邱家兄妹两个,从小住一块儿,哥哥渐渐懂事以后,便各住一室了,妹妹仍住“堂屋”,这儿比较宽敞,哥哥自在灶间铺了一个竹榻,每每需走堂屋过路,都要先打招呼,假如看见妹妹从里面关了门,那就不能贸然闯进屋去。这当然是很不方便的。他们应再有一两间屋子,各有各的卧室。然而他们竟然不曾有过这种奢望,修房造屋,在那年头的庄稼人头脑里已属于非分之想,只望填饱肚皮已是不错的年景了,他们自然也难以想到那种“远景规划”。有时,兄妹俩在一块闲聊,也不免有些关于居住问题的议论,却并不曾大胆设想增添房舍,而是这样说的:
“成娃,你住堂屋,我住灶间吧。”
“为什么,这不一样么!”
“哎,你要结了婚,我可住哪儿呢?”
“我要等你出嫁以后,才结婚。”
“不干!我要等你结了婚,才出嫁!”
“不不不,我一定要等你出了嫁……”
“不干,不干,我不先出嫁!”
“那么,我也不先结婚。”
“成娃,你安心气我……”
“来来,你不听我的话了……”
这样的谈话,总是在一阵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中结束。因为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忧虑。或者,在他们美好的心灵中,也有某种忧虑,却谁也不愿意叫对方知道。
……
来来开了门。成娃看到那个被救起的姑娘穿着他妹妹的衣服坐在妹妹床沿上,埋着头。几个妇女围在床前,看这情景,成娃放心了,似乎不需要吃什么药。
来来停在门边,对成娃说:“她一个劲儿哭,不换衣服,到这阵,好话说了几箩筐,大伙儿一齐动手才给换了上衣,裤子却整死不换!”
成娃吃惊地问:“这又是为什么?”
“咋晓得?”
“唔……不管她那些,你叫她把这药片子吃下去。针,不用打了,看样子没啥问题。”
“呃。”
“莫忙!……来来,你问她家在哪儿,我们把她送回家去,免得人家家里的人着急。”
“就是!可我们问过了,她只是哭!”
“这……”
来来和成娃说话的时候,邱小五进了屋,站在妇女们身后,伸长了颈项向那陌生的姑娘问道:“同志,这会儿好些了吧?”
姑娘不言语,也不抬起头来。湿漉漉的裤管紧紧贴着纤细的腿,她似乎并不在意。
“喂,同志,你从哪儿来呀?……你是不小心掉下河的呢,还是……别人推你下去的?”
前面的女人用手肘狠狠碰了小五一下:“出去!莫说这些废话!”
“这是我的工作!不问清楚,怎么了解情况呀!”小五认真地对妇女们申辩,接着又盘问:
“你不说话?回答我:你家住哪儿,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姑娘仍然一动不动。
小五着急了,退到门口,哭丧着脸对着成娃和来来摊开两只长手臂,无可奈何地说道:
“哑巴。是他妈一个哑巴!”
成娃说:“糟了!我们怎么能晓得她家住哪里,怎么送她回去呢?……来来,你先让她把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