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的眼睛突然一亮,像她平时遇到高兴的事情时那样,双手合十,脚也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嗨!到公社去!请广播员通知一下,谁家丢了人。告诉人家,人还活着,也叫家里的人先放个心。说不定今天就来把人接回去。”
小五拍着大腿:“对!对!……”
成娃忙说:“要是家在外公社呢?”
“那还不一样,县里有广播站呢!”
“好!这跑腿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小五自告奋勇,拔腿要走。来来到底心细,挡住小五说:“你得对人家说清楚,穿的衣服裤子是什么颜色,脸盘、身材长得怎样,多大年龄,还有……”
来来的话还没说完,那个被救起的姑娘突然冲到门外,一把抓住来来的肩膀,两手哆嗦,拼命地摇头,散发飘来遮住了脸。
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这……”
“你……”
人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压抑着自己的惊讶。成娃凑近一步,观察那姑娘的眼睛,喃喃地说:“这么说,你……你不是哑巴?我们说的话你全听见了么?”
姑娘把来来的肩臂松开,对着成娃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转向邱小五,两眼求告似的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小五忙倒退一步,脸都白了。
在这之后,人们依然鸦雀无声,神情紧张地盯着那姑娘。
原来,这姑娘长得十分好看。身子虽然单薄,瘦削肩膀上却有一段长长的粉白细嫩的颈项;面色原是苍白,这会儿因强烈的冲动,却透出一丝儿红晕,瓜子脸,细长眉,眼窝深黑嘴唇薄薄的,鼻梁高高的,直直的,下巴小小巧巧……只见她略为镇静之后,使用她长长的手指梳理披散的头发,头发很长,已经快干了。她抬头看天色,又看前面滔滔的洪水,再低头看自己的凉鞋,半干的裤脚,以及穿在自己身上显得略肥、略短的来来的花布旧衫。
她的模样和动作,她身上透露出来的神韵,气度,都表示着,她不是乡下人,不是一个长年吃包谷红苕,担粪桶挑子,受风吹日晒的乡下姑娘。
在场的人们,当他们把她从死神的手中争夺回来的时候,却不曾去注意这个不幸的女子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高贵之处。此刻,大家才算看出一点什么来了。是什么呢?却又说不出来。她的美丽、孤凄和哀愁,是这般楚楚动人,仅仅这一点,已能使心地善良的乡下人彻底地感动了。
暮色苍茫。河岸上观光的人们在往回走的时候,来到成娃门前站一站,打听不出什么具有新闻价值和可供议论的消息,纷纷回到自己家里去了。一家家黑色的潮湿的茅屋顶上,升起了白色的炊烟。空气显得沉闷,炊烟在低低的空间徘徊,连成一片,像雾一样。
那个陌生的姑娘躺在来来床上睡熟了。她曾经挣扎着要离开,回家去。被来来劝阻下来,天黑路滑,来来不让她走,再说,她的家在哪儿?谁也不知道。而她又不让人们知道,一切等待明天吧。她呢,吃了几片药,到底是太疲倦了,太虚弱了,经历了一场大难,这会儿由不得她自己的意愿,昏昏沉沉地睡了,睡得很熟。
来来默默地做了晚饭。兄妹俩,就着一盏煤油灯,各自捧着一碗稀稀的玉米糊糊。成娃喝得很多。来来今晚却吃得很少。
成娃指了指隔墙,说:“等会儿她醒过来,得做点什么给她吃呢。可是,我们除了还有一把挂面,什么也没有。不过,挂面也不错,多放一点油吧。”
来来说:“前一阵,黄家大娘特地送来几个鸡蛋。叫我煮给她吃,呃,听说四奶奶家里今天卖瘟猪肉,要不要去买一斤回来?”
成娃想了想:“算了吧,瘟猪肉不卫生,莫给她吃。她很娇气,吃了会生病的。”
“是的。”来来顺从地点点头。
成娃又说:“今晚轮到我守夜。夜里我不回来了。”
“我晓得。看样子,水还会往上涨么?”
“会的。还有暴雨呢!”
“你多穿衣服去。莫淋雨。”
“晓得。你别睡得太死,注意照护着她。”
“晓得。”
“看样子,她是神经上受到了刺激。我给她吃的是镇静药。晚上醒来,再给她吃两片。”
“晓得……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的。”
“真可怜。”
“就是。”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也许是。明天问清楚了,把她送回去,她家里的人,今晚不晓得有多着急哩!”
“就是……”说到这里,来来眼圈红了。成娃看见妹妹这模样,忙说:
“来来,别这样。”
“嗯。”来来点头,泪水滴到碗里了。
“你哭啦?别这样软弱嘛!……嗳,来来,笑,笑一个!”
哪知,来来却丢了筷子,两手捂着脸,抽泣起来了。
成娃慌了神。妹妹长这么大,从来不曾这样哭过。她爱笑,她太天真了,无论多苦,她也不觉得。今天是怎么啦?
“来来,你……”成娃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惊问道,“你哭了?这,这……”
来来十七岁了,虽说从小就缺少了大家都不缺少的父母的娇爱,却也不曾受到那种大家都免不了的来自长辈的过于严厉的管束。她像一头小羊羔蹦蹦跳跳地在牧羊人一般的哥哥身边长大起来。此刻,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这样的哭,这样的伤心泪水,仿佛使她在这一刻里,就告别了烂漫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确是,她像一个满腹心事的女人那样哭泣……不过,她不是为自己。来来的心是透明的、芳洁的、润湿的,像露珠,像刚出土的小草芽儿。
来来抹了眼泪,递给哥哥一张皱巴巴的纸。成娃接过来,见是一张打湿了又烤干了的信笺,字迹相当模糊。他忙凑近煤油灯光去看。
来来看着哥哥。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伸手将信笺一把抓了过来,放回衣袋里去了。成娃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我忘了,这是不能给你看的。”来来说,张着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
成娃终于回过神来了,笑道:
“嘿,不给我看,算了。其实,我已经看了……”
“你哄人。我从她的湿衣裳里发现这张纸,给她烘干。烤的时候,我看了好半天才明白了上边的字句。你能这么快就看了?我不信。”
“你不信,我告诉你,上边写的是……知青们恋爱上的事儿。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晓得你没看啊!人家说的是她有病……”
“胡扯!看不出她有什么病。”
“你当然是看不出的,那是一种很秘密的病,十多岁以后才害上的,她没有妈,爸爸在工厂里,爱喝酒,从来都不顾家。……她家住在城市边上一个又湿又黑的石岩旁边的房子。她没有去医院看病,她一个女孩儿家,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她的病,后来就越见严重了。下乡以后,有一个男知青和她好,她告诉他自己的病,那个男知青就帮她治病……两年过去了,病没治好。是一种没法子医治的、长在……”
“什么?什么?是癌么?”
“不是。就是没法治。那个男知青就甩了她。”
“是这样么?我不相信。”
“你不信?上边都写着呢?”
“这么说,她是投水自杀?……我的天,那些城里的人,恋起爱来就这么疯狂,命都不顾……”
“不准你这样说人家!成娃,你哪里晓得人家女娃娃家的苦楚……”
来来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是的,是的,我不说了。”成娃只好这样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谈话,“来来,快吃饭……”
河里的水,还在往上涨。在这静静的夜晚,洪水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急迫,格外的沉郁。那哗啦啦的巨响好像就在门外,而那嗡嗡嗡的闷雷一般的声音却又似乎是那样的遥远。
下篇
三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涨水天。
河岸上依然聚集着许多人。老汉们抱着膀子,一丝不挂的小孩子们在水草边上玩耍。简直是一年一度的“节日”,人们显得这样的愉快和闲淡。至于庄稼地,都在山坡上,一点也不担心被淹。“易涨易退山溪水”,人们等着洪水退去,好在河岸种些红苕之类的晚熟庄稼。
厚重的云块从远远的天边移动过来了。山风吹起来了。来来站在妇女堆里,望着汹涌澎湃的波涛,两眼怔怔的。风鼓动着她的罩衣,掀动着前襟,她两手紧紧地扯住衬衫的下摆。她变得安静了。她不再和人家打赌去涉水过河,虽然那样的娱乐,使这偏僻山乡的青少年们感受到莫大的乐趣;虽然她对那种节日般的欢乐有着浓厚的兴趣,能使她玩得那样的痛快。
有人邀约她:“来来,比赛一下,看谁第一个游过河去?”
来来望了望那几个小青年,只淡淡一笑,摇头说:“不。”
“来来是个大姑娘了,怕羞了,再不敢大白天下河玩水了……”妇女们故意这样说。
来来只当没听见,就离开河边回家去了。她的光脚踏着泥泞的小路往家走,人们就在背后议论开来:
“犯不着,真是犯不着,为了那样一个妖精婆……”同情来来的,这样说。
“那个妖精,要真的做了来来的嫂嫂,又怎样呢?”抱怨来来的,这样说。
“舍生忘死的,救起一个祸坨坨。千不该万不该,救起来,给她治好了病。……人啦!你起了好心,不定得着好报!”说这话的人,义愤填膺。
“话不能这样说,救人归救人嘛!我们能见死不救么?我们庄稼人做事,只要对得起人家,就行了……”一位老汉这样说。
一个中年大汉突然向妇女们发问:
“喂,我问你们,那个女子究竟害的啥子病哟?”
妇女们住嘴了,谁也不回答他这个问题。
老汉代为回答:“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只不过是一种皮癣罢了。那皮癣生在一个怪地方。好几年了。女子家怕羞,不去治。来来知道以后,把实情向她哥哥说,叫成娃给想点办法。成娃呢,很负责任,到处翻书,请教老中医。其实很简单,用农村小单方,就给她治好了。”
一位大嫂把话接过去:“当时成娃和来来也没得把握呢!他们心诚,才给她治好了的。你们想嘛!光是逮蛇,就很费力了,逮了好多条蛇,数也数不清了。在我们这地方,蛇也不多,不好逮呀!成娃过去也不敢逮蛇呢!来来呢,更怕。可是为了治好那个女子,半年里他们逮了多少蛇呵!……再说,那女子怕蛇,每一回熬一锅水给她洗,还不能叫她晓得。都是来来服侍着她,像服侍老人一样……”
来来回到家里来了。大门洞开,她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心事重重的样子。
来来真的长成大姑娘了:结实、丰腴。两只大眼睛又深又黑,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脱尽了稚气。近来更是常常流露出忧郁的、期待的气色。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不知道内情的人见她这模样,就说:来来想出嫁了。
其实,要真的是想出嫁,来来是不困难的。像她这样的姑娘,要找婆家,容易。
她为哥哥的婚姻大事发愁……
想当初,被他们从暴涨的洪水中捞起来的那个女子,是多么叫人同情和爱怜!她有那样的病,她的男朋友抛弃了她,而她就认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投水自尽了。可是,那个病治起来却并不费事。秋天到来的时候,就治好了。当她离开邱家桥,回到小河上游她所在的生产队去以后,立即就给来来写了信来,表示她要永远参加邱氏兄妹的家庭,她愿意做来来的嫂嫂,她爱来来的哥哥!
那是真的。很快地,从小河上游的公社开了转户证明,到邱家桥插队来了,和来来住一起,跟来来一道上坡做活路。晚上,三个青年在一盏煤油灯下看书,她帮助来来和成娃补习数学,鼓励兄妹争取将来升学,出外工作;虽然她本人的功课并不好,常常不能解答那些数学题。来来发现,当她和成娃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显得特别的殷勤和兴奋。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地对来来说道:“你哥哥就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来来也挺高兴。
“我们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使来来真的感到吃惊了。她背地里问她哥哥,打算证实这个消息。她哥哥红着脸,怪不好意思地回答她:
“哎……城里人,恋起爱来真……疯……”
来来明白了。她确实看见过,当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亲密劲儿。有一回,她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看见那女子踮起脚,两手勾在成娃那犍牛般粗壮的颈脖子上,脸对着脸,轻声地对他说话……
成娃的身材像运动员一般健壮、匀称,长年繁重的农活,把他锻炼得力大无比,却不曾使身子变成畸形;他知书识礼,又有一副清秀的面庞和一对聪明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是配得上这个漂亮的知青妹子的,来来想。不过,结婚是一辈子大事,不能这么草率!依来来的意思先把房子翻修一下,增加一间新房,再添置一点家具。来来睡不着了。来来下地干活更加卖劲了。她一点也不去打扰这一对热恋中的人儿,她只盘算着、实践着她的翻修新房的计划。这个小小年纪、天真活泼、无挂无虑的妹妹,在这个家庭里一下子变成了默默地操持家务的能干精明的大姐姐。
成娃本来老实厚道,突然来到的意外的爱情,使他变得更加知足,他完全听凭爱情的摆布了。
当冬天匆匆过完,春天也忙碌而欢乐地渐渐逝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积存起一笔可以翻修旧房、添盖新屋的钱了。
一个月色迷离的初夏的夜晚,成娃高高兴兴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从大队医疗站回家。走过小桥,看见河边蹲着一个人。往常,劳累一天的妹妹,总是在这时才下河洗衣服的。他便叫了一声:“来来!”
“来来病了……你下来帮我洗嘛!”声音不像来来那么清润,却更响亮。是他未婚妻在叫他。
成娃忙跳下来蹲在她身边帮她搓衣服。
“我早就看出来来要生病的,她太累了……”成娃挂记着妹妹,急于回去看看。他匆匆地搓着衣服,“来来太好了!为了我们,你看她已经累得……唉,待把房子修好,我们要叫她好好休息。她也应该有个对象了……小时候,我俩老争论一个问题,虽然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来来坚持说,我没有结婚她决不先嫁人……她从小有点调皮,可是坚强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