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街上,杜洛瓦又有些不知所往了,搞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去干点什么。
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撒开腿一口气跑几里地,又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静坐,放任自己思绪飘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一边满脑子勾画着未来,享受着夏夜凉爽的气息。但瓦尔特要他写的文章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沉重,因而他决定马上回去动笔。
他大踏步往回走去,很快就到了离住处不远的环城大道,顺着大道一直到了他住的布尔索街,这是座七层的楼房,里面住了二十多户,全都是平头百姓。屋里很黑,他不得不用点火用的蜡绳来照明。楼梯上布满了烟头纸屑以及厨房里扔出来的垃圾,他不由地感到阵阵恶心,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了,他多想象有钱人那样,住到宽敞明亮、铺着地毯的大房子里去。不像这里,整个楼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混浊空气:饭菜味、汗酸味、便池的骚臭味,以及触目可及的陈年垃圾和斑驳的墙壁发出的霉味,恐怕台风都无法将这些气味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楼,窗外正对着城西铁路距离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围着一条狭长的通道。向下俯视,如临深渊。杜洛瓦打开窗户,支起胳膊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已锈迹斑斑。
望下去,黑咕隆咚的通道深处,静静地伏着三盏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酷似趴在那里的野兽充满杀气的眼睛。这闪烁的红色,此起彼伏,稍远处伏着几盏,再远处也隐约可见。长短不一的汽笛声时时划破宁静的夜空,有的相距咫尺,有的自阿尼尔方向传来,几乎轻不可闻。这汽笛声跟人的喊叫声一般,也分强弱变化。其中一声由远及近,由强变弱,呜咽不绝,如泣如诉;没过一会儿,伴着一声长鸣,漆黑中突然射出一道耀眼的黄光,自远处奔驰而至,只见一长串车厢带着不绝于耳的隆隆声在隧道深处消失。
见此情景,杜洛瓦在心里叹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去写我的文章吧。”
他在桌上放好灯,正准备埋头书写,才发觉他手边仅有一叠信笺。
去他的,就用信笺写能怎么样。说着,他摊开信笺,提起笔在墨盒里蘸了蘸墨水,在信笺上方公公正正地写下几个秀丽的大字作为标题:
非洲服役散记
然后便凝眉苦思,这开篇第一句究竟怎么下笔。
他托着腮,眼睛盯着眼前摊开的白色信笺,一动不动好长时间。
到底怎么了?刚还眉飞色舞地大谈特谈那些趣闻和经历,现在怎么无影无踪,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呢?他忽然灵光一闪:
“对,这第一篇应该从我启程那天写起。”
于是提笔写了起来: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左右,刚刚经历了恐怖岁月的法兰西,已经是奄奄一息,正处于调治恢复的时期……
他突然停了笔,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顺利引出之后的经历——港口登船时的热闹、茫茫大海上的航行以及最初登陆非洲大地时的激动万分。
可是在他思索了许久之后,仍是毫无头绪,最后只好放弃,打算将这一段开场白放到明天再写,此刻先将阿尔及尔的市容写出来。
于是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接下去,又写不出一个字来。想起阿尔及尔,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座明亮漂亮的城市来。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由山顶一直缓缓排布到海边。然而无论他怎样搜肠刮肚,却始终想不到一句完整的句子,来恰当准确的表述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
憋了好久,终于又想起了一句:“这座城市的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此后又是黔驴技穷的尴尬,写不出一个字。于是他索性将笔扔在桌上,站起身来。
旁边那张小铁床,中间有一块因他睡得久了而凹陷下去。他看到,床上扔满了他平时穿戴的衣物,皱皱巴巴,更别说什么挺括亮丽了,看那龌龊的样子,就跟在停尸房等待着认领的破烂玩意没什么两样。在一张铺着麦秸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礼帽,那是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帽筒向上,正像是在等待施舍。
贴在四壁的灰底兰花的墙纸,斑斑驳驳,满是污渍。这房子年深日久,谁也说不清这些污渍是怎么形成的。有的大概是按瘪在墙上的爬虫或是飞溅上去的油花,有的则可能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是盥洗时从脸盆里溅起的肥皂沫。总之,满眼所见,一副破烂不堪的萧索景象,可怜之情油然而生。在巴黎,凡是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都是这样一幅衰败破落的景象。看到自己居住环境如此不堪,杜洛瓦不禁万分恼火。“搬,明天就搬,这种窘迫潦倒的生活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他在心里恨恨地说道。
经此一想,他心中突然串上一股按捺不住的迫切之感,发狠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随即在桌边坐了下来,苦苦思索着如何准确地写出阿尔及尔这座迷人城市的种种风情。非洲这块充满诱惑、迄今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居住着那些四海为家的阿拉伯人,也有不为世人所了解的黑人。至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局限在公园里偶尔看见的那些奇珍异兽。恰恰是这些有着神秘色彩的禽兽们,成为了人们创造动人的神话故事所不可或缺的素材来源。比如有野鸡的奇异变种——体型庞大的鸵鸟,有不同凡俗的山羊——动作敏捷的羚羊,此外还有脖颈细长、煞是可爱的长颈鹿,神态庄重的骆驼,力大无穷的河马,步履不稳的犀牛,以及人类的近亲——性情暴躁的大猩猩。而阿尔及尔,正是进入这神秘广袤、神奇斑斓的非洲大陆所经的必由之门户。
杜洛瓦隐隐觉得,自己总算是理出点头绪了。不过这些个玩意,他要是口述,恐怕还能滔滔不绝,但要写成文章,那就是难于上青天了。他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烦闷着焦躁着,于是又重新站了起来,两手湿漉漉的,太阳穴也在不停地跳。
他的眼睛突然盯着一张洗衣服的账单上一动不动,这是门房当天夜里送过来的。祸不单行,他瞬间感到了一种绝望。眨眼间,欢天喜地的热忱同着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一并消失的不见踪影。这下算是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么事,无所作为。他觉得自己身体似乎是被抽干了一样,一无是处、天生是失败者,别梦想什么飞黄腾达了。
他再次走到窗前,俯身望向窗外。就在这时,汽笛声突然响起,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户下方的隧道,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驶向海边天际。这让他想起了远在那边的父母。
父母住着的小屋,离铁路不过十几千米。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间小屋子,它就那样立在康特勒村的村口,俯瞰着近在眼前的里昂里昂,法国塞纳河下游,距英吉利海峡不远的一座大城市。城以及周围无边无垠的塞纳河冲积平原。
父母在居住的农舍开了家小酒铺,取了个名字叫“风光酒店”。每到星期天,里昂城的一些有钱人时常会举家来这儿会餐。父母望子成龙,所以供他读了中学。谁料在学业期满之时,他的毕业会考却没能通过,只好抱着将来或许能当个中校或者将军的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服了兵役。可是五年的服役期刚刚过半,他就对这种单调枯燥的军旅生活感到了无比的烦闷,一心想上巴黎碰碰运气。
父母对他已经不抱期望了,曾想让他留在身边。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刚满,就直奔了巴黎。跟父母当初盼子成才的迫切心情一样,他也期望自己能混出个样儿来。他隐隐约约觉得,只要抓住了有利的时机,成功是自然而然的。只不过这机会是怎样的,他还有些朦胧未知。他坚信,到那时,他是必定会努力促成,抓住不放,一举成功的。
在部队驻扎的地方,他是那么的一帆风顺,运气颇好,甚至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中发生过好几次艳遇。他曾搭上了一位税务官的女儿,搞得姑娘为了跟着他,宁肯舍弃一切。他还勾引过一位律师的老婆,他将这女人当然也抛弃了,结果这可怜的女人竟曾为此投河自尽了。
部队里的战友们在说起他的时候,一致的评价他:“做人精明,诡谲,做事干练沉稳,总有办法应对。”没错,他就是要做一个“精明,诡谲,做事干练沉稳”的人。
这几年在非洲的岁月,他尽管天天过得都是呆板的军营生活,但那些诸如杀人越货、非法买卖和投机倒把等的勾当也不是没干过;日常教育他们的虽是军中固有模式和内容的荣誉感和爱国精神之类,但周边全是爱慕虚荣和夜郎自大的一些人,是下级官兵之间流传的一些仁侠故事。在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渐渐失去了来自娘胎的诺曼底人的单纯天性。他脑海里如今装了一箩筐的东西,杂七杂八无所不具。
但这当中最要紧的,正是那一股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强烈诉求。
很快,他又陷入了白日梦中,这是他每当夜深人静独对明烛时的常景。他眼前幻化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在大街上邂逅了一位银行家或是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对方为他的翩翩风度和堂堂仪表所倾服,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喜结良缘,他就此而一步登天,步入了上流社会,今非昔比。
谁料一声尖锐的汽笛声,将他从这美梦中拉起来。只见一辆机车像是一只刚从窝里窜出的肥兔子,孤零零地钻出隧道,全速向着车库飞驶而去。
人虽醒了,但那个整日魂牵梦绕的温馨而又模糊的期冀停留在心底很久。他抬起手,向窗外无边黑夜之中抛了个飞吻。这飞吻既是对他期待已久的梦中姑娘所抛去的绵绵温情,也是对他日盼夜望盼富贵荣华的默祝。之后,他关紧窗户,解衣上床,自言自语着:“也罢,今晚真的是没什么思路,睡一觉明早起来就不会这样了。而且,今晚我可能喝多了一点儿,晕晕乎乎的,怎么能写得出好文章?”
他吹灭灯,倒在床上,几乎马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醒了,如同怀有心事或心存某种热切期望的人那般。他翻身跳下床,走过去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
一眼望去,铁路通道那边宽阔的罗马街,沐浴在灿烂的晨光下,街道两旁的房子好似刚刷过一层白色彩釉,很是耀眼。在右边,远处笼罩在一层轻柔的淡蓝色的晨霭中的是阿让特山丘、萨努瓦高地和奥热蒙磨坊,晨雾如同天际的一块透明纱巾般随风飘荡。
杜洛瓦在窗前站了片刻,目光望向远处的田野,口中喃喃自语:“这么好的天气,那里的景色肯定美妙至极。”随后,他想到那篇文章还没眉目,必须马上动手,于是拿出十个苏给了门房的儿子,打发他去自己办公的地方给自己请个病假。
他坐到桌边,提笔在墨盒里蘸了点墨水,随即又双手托着脑门,苦苦构思起来。无奈依然没什么思路,脑袋里像是真空一样,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凑不起来。
不过他并没气馁,心里琢磨着:“也难怪了,我对这行当还摸不着门,这跟做其他行业类似,都是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的。要写好这篇文章,还得找个人在入门之初给我一些指点。对,我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花不了十分钟,就能帮我搭起文章的结构了。”
想着,他就起身穿好了衣服出门。
走到街上,他又想起,弗雷斯蒂埃昨晚肯定睡得很晚,现在去找他可能太早了些。于是他沿着不远处的环城大街,在树下悠悠溜达起来。
现在刚到九点,他漫步进了蒙梭公园。由于刚刚洒过水的缘故,公园里的空气显得特别湿润而清凉。
他找了条长椅坐定,又开始做起白日梦来。一位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子正在他前方踱来踱去,显然是在等候一位女士。
不出所料,没一会儿,一位戴了面纱的女子匆匆忙忙走了过来,握了握男青年的手,然后和他相挽着胳膊,并肩离去。
面对此画面,杜洛瓦心中莫名就燃起一股对于爱的熊熊热火,不过他需要的,是名门闺秀的爱,是高雅浪漫、柔情似水的爱。他站起来,继续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下不忿地想着,这家伙倒是吉星高照,鸿运当头!
不料等他走到朋友家门口时,正好见他从里面出来。
“哟,你来啦。这个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洛瓦见此情景,有些难以启齿,嗫嚅道:“我……我……我是想说,瓦尔特先生要我写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实在写不出来。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我本来就没写过任何东西。干啥都得有个熟悉的过程,写文章当然更是如此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写出好文章来,但入门阶段,我还是不得要领。文章要表达的东西我都想好了,整篇都想好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写出来。”
说到此,他停顿下来,吞吞吐吐的样子。弗雷斯蒂埃不无狡黠地向他笑了笑:“我能理解。”
杜洛瓦便接着说道:“就是嘛,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不管做什么,每个人刚开始都会这样子。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求你帮个忙……我想耽误你几分钟,请你帮我给文章搭个架子。另外,这种文章采用什么样的风格,用词排句之类应当注意的要点,也请你给我指点指点。不然,没你的帮助,我是交不上这篇文章的。”
弗雷斯蒂埃一直站在一旁微微地笑着。直到杜洛瓦说完,他拍拍这位老友的肩膀,向他说道:“这么办吧,你现在就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办妥这件事的,而且我保证完成得并不比我差。她写文章的工夫,全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时间,否则,就这么点事儿,还不是一句话的问题?”
杜洛瓦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显出很不好意思的神情,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现在去找她,是不是不太方便啊?……”
“没事儿的,你尽管上去就是了。她已经起床了,我下楼的时候,她都开始在我的书房里替我整理笔记呢。”
杜洛瓦还是犹豫不决。“这不好吧……这可怎么行呢?”
弗雷斯蒂埃将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使劲地扭过了他的身子,一边往楼梯边推搡,一边向他说道:“我说你就去吧,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呢?我既然已经让你上去了,自然不会没道理的。你难道非要我再爬上四楼,带着你去见她,把你的问题对她讲一遍?”
杜洛瓦此时才终于消除了顾虑:“好吧,既然是这样的,我就听你的。我会对她说,是你非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随你怎么说都可以。你就放心吧,她又不会吃人。最关键的事情是,千万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
“请放心吧,我不会忘记的。”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匆匆忙忙地离去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只好慢慢地踏阶而上,同时心中在盘算着该怎样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仍为不知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七上八下。
一位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来为他开了门。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先就禀明:“先生出去了,没在家。”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麻烦你请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她现在方不方便见我。请务必跟她说,我刚才在大街上碰上了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让我过来的。”
仆人随即走开了,杜洛瓦在门旁等着,没有多久,仆人就回来了,打开右面一扇门,向他说道:“太太请先生进去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