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在书房里的一张扶手椅上。书房不算大,四周充塞了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整齐的隔板上堆放着各类图书。各种各样的精装本更是色彩艳丽,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紫色和蓝色,映衬得原本单调乏味的小书屋看上去光彩夺目了不少,显得生机勃勃。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着件镶有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嘴角浮着一抹笑意,手伸向杜洛瓦,她那洁白的手臂,便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滑了出来。
“您怎么来这么早?”她向他问道,紧接着又补充道,“我丝毫没有见怪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
杜洛瓦吞吞吐吐地说:“呃,夫人,是这样的,我本不想上来,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让我一定要来的。至于说我为了何事而来,那可真是叫我难以开口。”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着一把椅子说:“请坐,慢慢谈。”
她在指间快速转动着一只鹅毛笔,面前铺着一大张纸,刚刚写了一半,不用说因为杜洛瓦的造访而中断了。
她端坐在办公桌前,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就跟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收放自如。由于刚刚洗浴过,不断地有丝丝缕缕的清新幽香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散发开来。嗅着这股暗香,杜洛瓦不禁暗暗思忖起来,觉得这轻纱薄绸裹着的玉体,必定是不仅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是体态丰盈,温馨迷人。
看到杜洛瓦一言不发,她只好再次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您直说无妨。”
杜洛瓦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说道:“是这么回事儿……我真是……惭愧得紧……为了完成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到了很晚才睡觉……今天……一大早起来又接着写……可总觉得写得不像那么回事……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都给撕了……我实际上对于这一行还不是很适应……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希望他能帮我一下……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一下子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里看得出,她是那样的欢快、兴奋,甚至于还有些自鸣得意。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她接着说道,“这可真是好玩……”
“没错,夫人。他说您要是能帮我这个忙,肯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实在不好意思,怎么能为了这么点小事来让您费心?情况差不多就这样。”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说:“您的这个主意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这种合作方式肯定会很有意思的。那好,您就请坐到我的位子上来,因为如果文章直接由我提笔,报馆里的人一下子就会认出我的笔迹。我们这就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一定要一鸣惊人。”
杜洛瓦坐了过去,在面前铺开了一张纸,然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旁,看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旁边拿起了一支香烟,点着后说道:“您要知道,我要是干起活来就得吸烟。好了,来给我讲讲您打算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她:“我也不清楚。我来这儿找您就是因为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说道:“没错,文章可以由我来组织。但我也做不了无米之炊,我能做的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一脸尴尬之情,最后只得讪讪地说道:“这篇散记,我是想从动身那天讲起来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另一头坐定,跟他遥遥相对,同时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完全可以,那就从动身那天说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可以慢慢讲,别漏了任何细节。我会在其中挑选需要的东西。”
可是真要说起来,他却又不知从何谈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无奈之下,只好跟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父那样不断地询问他,提出一些具体问题,帮他回忆当时的详情以及他遇到过的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任何人。
如此以来,弗雷斯蒂埃夫人硬要他讲了大概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他:“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动笔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述说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意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自然又不失风趣。嗯,就这样,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曾说,想了解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土坯垒的小屋里,我实在是闲得无聊至极,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于是每小时的亲身经历记录下来,然后再寄给你。不过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斟酌不够就写了出来,因而难免粗糙,但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只要你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们看,也就是了……
口授到此,她停了下来,把已经熄了的香烟重新点燃。她一停下来,杜洛瓦在稿纸上用鹅毛笔书写的沙沙声,也立即戛然而停。
“咱们接着往下写。”她随后说道。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相当大,周围是人烟稀少的广大地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
阿尔及尔这座美丽洁白的城市,正是这奇异大陆的门户。
要到那里去,先得坐船。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到达的。你了解我,我对驯马是很有一套的,上校的那几匹烈马,我给驯得服服帖帖。然而一个人无论有多精湛的骑术,到了海上,要征服汹涌的波涛,可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正是如此。
想必你还记得被我们叫做“吐根大夫”吐根,草药。其根茎呈暗黑色,可入药,有催吐功效。的桑布勒塔军医吧。在我上这儿之前,每当我们认为有机会,想到军医所那个福地去快活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那儿找他看病。
他一直穿着一条红色长裤,坐在椅子上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同时手按着膝盖,胳膊肘朝上,将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不停地转着,嘴里轻咬着那发白的胡子。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药方是千篇一律的这样写道: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的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自可痊愈。”
这催吐剂是这般神圣,人人不得拒绝服用。既然大夫已经开了,当然是不得违命。何况服了“吐根大夫”亲配的这种催吐剂,还能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呢。
现在呢,我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所经受的四十小时的煎熬,如同是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这剂猛药,用的却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显然十分满意对文章的构思。
她又点了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吸着烟,一边不停地口授。她将嘴努成一个小圆圈,从小圆圈中喷出的烟,先是袅袅上升,接着慢慢扩散开来,变成一条条灰白的线条,轻飘飘地在空中缥缥缈缈,看上去似是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汽。面对这滞留不散的轻烟,她时而打开手掌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般用力向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作两段,已然模糊难辨的烟气慢慢消失,直至无影可寻。
杜洛瓦早抬起了头,目不转瞬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在这微不足道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姿和各种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为铺陈途中的插曲而费神苦思,她将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描绘的惟妙惟肖,同时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到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一见钟情的香艳片断。
之后,她坐了下来,向杜洛瓦问了一些关于阿尔及利亚地形走向的问题。杜洛瓦对此知道的也不是很多。现在,经过只言片语,她所了解的已同杜洛瓦知道的不相上下了。接着,她用寥寥数笔大致描绘了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情况,好让读者有所准备,将来能够清楚作者在随后要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种严肃话题。
随后,她又发挥其令人惊讶的想象力,凭空编造了一趟奥兰省奥兰省,在阿尔及利亚西部地区。之行,所涉及的话题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要想吸引眼球,还真离不了这些。”她说。
文章最后写的是,乔治·杜洛瓦在赛伊达的短暂停留。说他在这个高原脚下的小城中,与一位在艾因哈吉勒造纸厂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两人坠入爱河,热烈相恋。故事虽不长,倒也曲折而充满了感情。比如他们常于夜间在不毛之地的乱石岗幽会,虽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声声不绝,令人胆寒,他们却是充耳不闻。
这时候,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轻松欢快:“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本报。”
“亲爱的杜洛瓦先生,您现在应该明白了,世上的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上您的名字吧。”
杜洛瓦犹疑不定,难以下笔。
“您倒是签名啊,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他笑了一笑,于是抬笔在稿纸下方匆匆落了几个字:“乔治·杜洛瓦。”
她烟不离手,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杜洛瓦的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脑海中却搜寻不出一句词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为自己能这样近距离地和她待在一起而感到无比欢欣。他们之间的这种初次交往是如此的亲近,不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感到,她身边的一切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房间内的陈设,从桌椅到堆满图书的四壁,甚至于是混合了烟草味的空气,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柔媚、甜美,令人沉醉,无不和她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她突然向他问道:“你觉得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怎么样?”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我觉得……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吗?”
“当然。”
他本想加上一句:“但跟您没法儿比。”不过终究不敢放肆。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开口道:“您对她还不够了解,她性格开朗,反应敏捷,可不是那种普通的女人。比如说,她这个人常常放荡不羁,喜欢无拘无束。因为这点,她丈夫对她相当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点,却看不见她的优点。”
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已经结婚,杜洛瓦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这却是意料之中的。
只听杜洛瓦问道:“是吗?……她结婚了?那么她丈夫是做什么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了扬眉,轻轻地耸耸肩,脸上带着令人难以看透的表情,说道:“他在诺尔省铁路部门任稽查,每个月到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对他讥讽说,接待他的这段时间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其实等您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您会发现,她是一个十分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因此这几天,您不妨在方便的时候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经不想离开了,他想一直待在这里,觉得此刻就是在自己家里。
然而这时候,客厅的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经通报就走进来。
看到房间内有个男人,他停住了脚。一刹那,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一片红晕从面庞闪到了肩头。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非常平静地说道:“进来啊,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朋友,未来的新闻记者。”
接着,她以另一种语调向杜洛瓦介绍说:“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位男士,各自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并彬彬有礼地互相欠了欠身。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赶紧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