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的手。新来的客人表情冷漠而又严肃,俨然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带着魂不守舍的慌乱心情,径自走了出来,好像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傻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头隐约罩了一层莫名其妙的哀愁。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间这样无精打采。他思索了一番,却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严肃面容一直在他眼前浮现着。伯爵虽然已显出些许老相,头发已经花白,但脸上依然是一副悠闲自在、不可一世的神情,只有家财万贯、信心勃勃的富人们才会这样。
杜洛瓦忽然发现,他跟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攀谈,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无拘无束,谁料这位不速来客竟将它打断,这使得他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心里顿时起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类似的情况可是常见:人们只要听到一句不如意的话,看见一件不称心的事,有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但也会立即引起深深的不快。
此外,他分明感到,这位伯爵一见到他在那里,脸上便露出了不快。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想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既已写好,到下午三点赴约之前,他已无事可干了。而现在,不过才刚刚十二点。他摸摸衣袋,身上还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于是他迈步走进了一家叫做“杜瓦尔”的大众餐馆吃了顿便饭。然后在街上闲逛起来。等到钟打三点,他终于登上了《法兰西生活报》的那个兼做广告的楼梯。
几个打杂的双臂环抱胸前,正坐在一条长凳上待命。同时,在一张类似讲台的小桌后面,一个负责传达工作的人,正忙着将刚刚收到的邮件一一归类。总之是井然有序,十分完美,令来访者不由得肃然起敬。不但如此,他们个个举止庄重,敛神静气,那气质超脱、潇洒自如的仪表,完全是一副大报馆接待人员的作风。
杜洛瓦于是走了过去,向传达问道:“请问瓦尔特先生在吗?”
传达彬彬有礼地回道:“经理正在开会。您若是想见他,请到那边稍坐片刻。”
说着,便向杜洛瓦指了指里面已挤满了人的候见厅。
坐在候见厅的客人,有的神态庄重,胸前挂着勋章,一副自认与众不同的样子;有的则不修边幅,连里面衬衣领也未翻出来,身上套的那身扣子一直系到脖颈的大礼服,更是污迹斑斑,像极了地图上边缘曲折的陆地和海洋。来客中还夹杂着三位女宾。其中一位容貌姣好,楚楚动人,且全身浓妆艳抹,跟个妓女似的。另一位就坐在她旁边,只是容颜憔悴,满脸皱纹,倒也认真打扮了一番,很像是那些昔日舞台上万种风情的女演员,到了人老珠黄之际,常常仍要不惜一切地将自己打扮成柔媚万分的少女,但很容易便被人一眼看穿,到头来,不过是造作惹人笑,空徒劳罢了。
那第三个女人,却是全身缟素,默默地静坐在角落里,看上去像是个不幸的寡妇。杜洛瓦心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来祈求周济的。
这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可是仍无一人被传唤进去。
于是杜洛瓦想了个主意,只见他返身回到了入口处,对那位传达说道:“是瓦尔特先生约我下午三点来这里见他的。此刻既然他没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想和他见一面。”
于是传达领了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来到一间大厅里。四位男士,正围坐在一张又宽又长的绿漆桌子旁,伏案挥笔忙碌着。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根香烟,正在壁炉前玩接木球游戏此游戏为一种个人玩的游戏。木球由一根细绳连在一端削尖的木棒上。球上有孔,玩的人把球抛向空中,待球落下时,用棒尖戳进球孔,把球接住。。由于手脚灵活,看上去他玩起来是全不费力,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抛向空中的黄杨木大木球稳稳地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还在那里记着数:“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着他数的数,帮他喊了句:“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但仍不停手上的动作:“啊,你来啦!我昨天一气儿连着玩了五十七下。要说玩这玩意儿,这里也只有圣波坦比我强点。见着经理了吗?老家伙诺贝尔要是玩起这个来,那样子才叫有趣呢。他总大张着嘴巴,像是要把球吞进肚子里去。”
这时,一个正在伏案看稿件的编辑转过头来,向他说道:“嘿,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个球现在正在找买主呢,球是用安地列斯群岛上等木料做的,东西甭提有多好了。据说此球可是从宫里弄出来的,西班牙王后曾经玩过的。人家开价六十法郎,倒也算不上太贵。”
弗雷斯蒂埃问道:“东西现在在哪儿呢?”
不料恰在此时,到第七十三下,他未能接住球,于是就势收场,打开了一个木柜,把球放回原处。杜洛瓦看见柜子里放着二十来个做工精湛的木球,并且一个个都编了号码,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一样。
关上柜门后,弗雷斯蒂埃又问道:“我说那球现在在哪儿呢?”
那位编辑答道:“在滑稽歌剧院一售票员手里。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明天带过来给你看看。”
“好的,那可就说定了。要是东西真不错,我就买下来。这玩意儿,总是多多益善。”
交代完后,他转向杜洛瓦说道:“请随我来吧,这就带你去见经理。不然你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才能见到他。”
穿过候见厅的时候,杜洛瓦看到刚才那些人,还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着。一见弗雷斯蒂埃过来,那个年轻女人和另一位很像过气演员的老女人立即站起身,迎着他走上来。
弗雷斯蒂埃随即把她俩领到窗边。虽然他们的谈话刻意压低了声音,杜洛瓦仍听到弗雷斯蒂埃对她们以“你”相称,显然关系非同一般。
随后,走过两道包着软垫的门,他们终于到了经理的房间。
原来这一个多小时来,经理哪儿是在开会,竟然是跟几位带着平顶帽的男士玩纸牌呢。还有两人,杜洛瓦头天晚上已在弗雷斯蒂埃家见过。
瓦尔特先生手上拿着牌,正全神贯注地玩着,动作相当老练。对方显然也是一位赌场惯客,一把花花绿绿的纸片片在他手上,或是打出去,或是拿起来,再或是轻轻摆弄,是那样的灵巧、熟络、信手拈来。诺贝尔·德·瓦伦坐在经理的椅子里,正在赶一篇稿子,雅克·里瓦尔则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嘴里叼着雪茄,在那里闭目养神。
房间里满是因为久不通风而闷着的混浊空气,散发着房内陈设的皮革味、存放多日的烟草味以及印刷品散发的油墨味。此外,还弥漫着一种编辑部所独有的气味,每个报馆同仁都甚为熟悉。镶嵌着铜质装饰的红木桌上,杂乱无章地放着的全部是包括信件、明信片、报纸、杂志、供货商发货票以及各类印刷品的纸张。
弗雷斯蒂埃和站在玩牌人身后的几位看客握了握手,然后一声不响,站在那里观看牌局。等到瓦尔特老头赢了之后,才向前过来,向他说道:“我的朋友杜洛瓦来了。”
老头的目光越过镜片从眼镜上方投过来,向年轻人端详良久,随后问道:“我要的那篇文章带来了吗?围绕莫雷尔质询的辩论已经展开,这篇文章如果与有关发言同时见报,效果一定很好。”
杜洛瓦立时从衣兜里取出几张折成四叠的纸片:
“带来了,先生。”
经理满脸喜色,微笑着说:“真好,真好。您果然是言出必行。弗雷斯蒂埃,是不是劳您驾,帮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急忙说道:“我看着就不必了,瓦尔特先生。为了帮他尽快熟悉我们这一行,这篇文章是我同他一起写的,写得很不错。”
现在是一位身材瘦长的先生发牌,瓦尔特一边接过纸牌,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听你的。”
此时趁新的牌局还未开始,弗雷斯蒂埃俯身凑到瓦尔特耳边说道:“顺便提醒您一下,您答应过我的,让杜洛瓦来接替马朗博。您看我能否现在就将他留下,待遇相同?”
“可以,就这样定了吧。”
经理刚说完,弗雷斯蒂埃就一把拉着杜洛瓦,带着他退出了房间,瓦尔特先生则带着那浓厚的赌兴,继续投入到牌局中去了。
他们离开房间时,诺贝尔·德·瓦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是根本没留意到杜洛瓦的到来,或者是根本就没认出来。雅克·里瓦尔则不同,他拉起杜洛瓦的手,带着分外的热情使劲摇了摇,一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神情。
在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到了候见厅。众人一见他们到来,都翘首以待。弗雷斯蒂埃立即向那个年轻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声音特别洪亮,显然是为了所有在此等候的人们都听见:“经理一会儿就见您。他现在正跟预算委员会的两个人商量事情呢。”
说着,他快步向外走去,一副身居要职、十分忙碌的样子,似乎马上就去赶写一份万分紧急的电讯稿。
一回到刚才那个编辑室,弗雷斯蒂埃径自走到木柜前,拿出他心爱的木球又玩了起来,并且一边数着数,一边每抛出一次球,就乘机向杜洛瓦交代几句:“就这样了。以后你每天下午三点上这儿来找我,我将告诉你该去哪些地方,采访哪些人,是当时就去还是晚上去,或者是第二天早上去……一、首先,我给你开一封介绍信,去拜访一下警察局一处处长……二、他会指定一个下属跟你联系。对于该处提供的重要新闻,当然是可以公开或者基本能公开的……三、将由你跟这个下属商量有关采访的事宜。具体事项,你可以问一下圣波坦,他对这方面的情况了然于胸……四、你一会儿或者明天去见他一下。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你得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想尽一切办法从我派你去采访的那些人嘴里,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五、任何地方,无论守卫多严密,最终都得能进去……六、你干这份工作,每月固定薪酬两百法郎,要是你能另辟蹊径,利用采访的材料,写一些有趣的花絮,那么文章见报后按照每行两个苏再计酬……七、如果文章是有人按既定题目向你约稿的,那么每行也以两个苏来计酬……八……”
一等说完,他的注意力就全转到木球上去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继续数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在第十四下的时候,他没有接住,不禁咒骂起来:“又他妈的是十三!我总过不去这道坎儿。看来我以后肯定会死在跟十三有关的数字上。”
一个编辑忙完了手里的活,也到柜子里拿了个木球玩了起来。这个编辑身材矮小,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孩子,可他却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时候又进来几位记者,他们一进屋,就纷纷到柜子里寻找自己的球。因而现在是有六个人,背对着墙,并肩站在一起,周而复始地以同样的动作把球一次次抛向空中。这些球因木质不同而颜色各异,有红的、黄的及黑的。大家你追我赶,看谁接的多,两个还在埋头苦忙的编辑此时也站了起来,在一旁给他们当裁判。
最终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位一脸孩子气的小个男子输了。他走去按了一下铃,对已经赶来的听差吩咐:“去拿九杯啤酒来。”
在等候饮料的空当儿,大家又接着玩了起来。
杜洛瓦因此和他的这些新同事们,一起喝了杯啤酒。然后,他向弗雷斯蒂埃问道:“有我能做的事情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今天没你的事儿了,你要是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的。”
“那……我们的那篇……稿子……是不是今天晚上就付印?”
“没错。不过,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排出的校样,由我来看。现在你要做的事情是,接着干下去,把明天要用的稿子给写出来。明天下午三点你带着稿子过来,跟今天一样。”
于是杜洛瓦跟所有在场的人握手道别,尽管他还对他们的姓名都一无所知。随即他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沿着那个漂亮的楼梯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