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自己面前,他也一直在保密,简直不愿将真正的目的透露给自己。所有事情在这一刻都未能确定下来。首先他要去试探一下。他要去试探一下,没错。他这个念头说不定会引来她的讥讽,因此他必须小心行事。他很清楚,要是直接当面对她提出这样的请求:“玛奇小姐,我爱上了你,我想向你求婚。”尽管他是如此狡诈,如此聪明,但他得到的回答肯定是:“滚。这种蠢话我可不想听。它是有些滑稽,他就那样静立在原野中,但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呢?她的年龄要大过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男人以及男人的“蠢话”,她所持的态度就是这样的。他要是不够谨慎的话,就会惹得她扭回身来,以恶劣的态度对待他,她会冷嘲热讽,也会暴跳如雷,此后无论是在农场还是在她的心里,他都将永无立足之地。因此,缓慢采取行动就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你在打猎的过程中,要想将一头鹿或一只山鹬擒获,就必须一击即中,他要想擒获她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若是走到树林中,对一头鹿这样说道:“麻烦你先对准我的枪口,然后再倒在地上。”那么你肯定不会得到任何收获。这是行不通的,这场战争过程缓慢,并且难以捉摸。你要赶在黎明之前进入山里,你的行动要保密,而且你要精神抖擞,专心致志,真正有心猎鹿的人都会这样做。在打猎的过程中,你自身的感觉要比你打猎的方式更重要。你要时刻做好将它一举猎杀的准备,为此你必须聪敏而狡诈。这就像是命运一般。即将被你猎杀的鹿的命运,手里还提着一只已被猎杀的兔子。他好像是在筹谋什么,会被你的命运压倒并控制。这场古怪的战争就如同催眠,它就发生在你的猎物进入你的视线范围之前。你的灵魂仿佛一名猎人,早早飞离出去,将那头鹿的灵魂困住,而彼时在你的视线范围内甚至连一头鹿的影子都没出现过。鹿的灵魂想要逃离你的掌控,它不断地抗争着。这种抗争一早就开始了,甚至比它嗅到你的气息的那一刻还要早。这是一场意志力的战争,它发生在冥界,深不可测,暗藏玄机。这场战争结束的那一刻,就是你的子弹将目标射中的那一刻。在射击之前,你会达到真正的兴奋状态,但是你在瞄准目标时,是你的意志力将那颗子弹射进了猎物的胸膛,这跟瞄准一只瓶子有着极大的区别。你用自己的命运击中了鹿的命运,从而使得你的子弹射到了足以令它致命的地方。这件事跟一个绞尽脑汁策划出来的精妙计谋并不相像,真正与它相像的是那种巅峰的意念,以及那种巅峰的意志力的行动。
精神层面上的他既不是农夫,也不是军队中的普通士兵,他是一名猎人。此刻的他想娶玛奇为妻,实际上就是将玛奇视作了他的猎物,这名年轻的猎人想要将自己的猎物击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好像已经进入了一种躲藏的状态,他将自己藏了起来,他可真是狡诈。自己接下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他现在还无法确定下来。更何况玛奇就像只兔子一样满腹狐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便继续扮演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的角色,在未来的两周,他都会暂住在这里,他还跟以前一样,虽然看上去有些怪异,但又不失真挚恳切。
他锯了一下午的木头,打算生火用。夜幕降临时,时间还早得很。外头很黑,基本上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有薄薄的雾气弥漫其间,他在接近傍晚时才回来。绵密的雨丝从傍晚时分开始飘落,空气一片阴湿。在锯木头的凳子旁边摆放着一堆经过处理已经变短的木头。他还在锯木头,这已经是最后一根了。玛奇在这时候走进来,将那些木头搬走了,要么是搬去了房间里,要么是搬去了棚舍。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说真的,这样做究竟有什么不妥?这个法子的确很不错。她走近时,他正穿着一件衬衣在工作,根本就没察觉到她。她很不自在地走过来,好像有点儿害羞。她朝两端闪烁着光芒的木头俯下身去,这一幕落入了他的眼中,叫他随即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从他的神经到双腿,像闪电一样闪过了一道欲望的火光。
“你是玛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也很平和。
他的问话传进了她的耳中,叫正忙着摆放木头的她抬起了头。
“没错!”她应道。
他垂头看着她,但是看不分明,毕竟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他说:“有件事情我一早就想问你了。”
“哦?那件事情是什么?”她有点儿慌乱地反问道。但她到底还是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她一向都精于此道。
“哦,”——他慢慢地说道,声音好像很温柔,却又神秘莫测,一直钻到她的神经里去了——“哦,那件事情是什么,你猜测一下好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腰,起身出神地看着他。忽然之间,他全身又发起烧来,并且烧得厉害。
“哦,”他的声音温柔得好似猫在用自己的爪子轻轻挠人,那种触感真是太玄妙了。这已经不是声音了,基本上就是一种感受。“哦——我想跟你求婚。”
他这句话是被玛奇感觉到的,而非听到的。她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崩塌了,她想转过脸去,但她根本就做不到。她把自己的脸稍微歪在一旁,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正在偷笑,还俯身迎向了她。她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的身体正在发射出一些隐形的火星。
忽然之间,落入他的眼中,她说:“这样的蠢话,你不要对我说。”
他的神经战栗起来。他射出了一颗子弹,可是并未击中目标。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他才终于做到了这一点。然后,他就像是在给她掩人耳目的触摸一般,用一种极尽温柔的古怪腔调说起话来。
“这不是蠢话,根本就不是。我只是将我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而已。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你不信任我,究竟是为什么呢?”
说这些话时,他就好似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的声音让她觉得浑身乏力,这种对她而言强有力的声音对她的影响真是怪异。她努力想让自己变得像原先那样强大,她开始在心底与这种声音对抗。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是她在一瞬间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好像就要离开人世了,因此这句话才会在她的心中回荡起来。随后,她突然又开了口。
“你在说些什么,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她的语气在刹那之间忽然变得很不屑,“真是一派胡言!我的年纪都能做你的妈妈了。他偷笑起来,笑容之中暗含着狡诈,此时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她的眼神充满了惊讶与懦弱。”
“不是这样的,我在说些什么我很清楚。我很清楚,”他就像是在让自己的声音从她的鲜血中释放出来一般,温柔而倔犟地说出了这些话,“我在说些什么,我心知肚明。你如何能做我的妈妈,你哪有那么老?你根本就是在说谎。更何况,就算你说的是事实,那又如何呢?无论你跟我的年龄相差多少,你都能做我的妻子。对我而言,年龄又有什么重要?对你而言,年龄又有什么重要?年龄一点儿都不重要。”
听完他这些话,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说话的速度是地道的康沃尔人语速——说得非常快。在她心中最软弱的那处所在,此刻好像正在回响着他的声音。“年龄一点儿都不重要!”她进入了外头漆黑的夜色中,在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影响下产生了动摇,尽管这种动摇是如此的隐晦。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所感染,这种被感染的过程就像烈火燎原一般。他感到胜利者就是他自己。
“我想请求你做我的妻子,这我已经跟你说了。为什么我不能有这样的念头?”他的声音温柔而急切。他在等她回应自己。他看到她浑身上下似乎都在夜色的掩映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她似乎已经麻痹了,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从那几座小小的房舍中透出一道摇曳的光,她垂着眼,侧着头。他好像吸引并掌控了她。可他还是没勇气去触碰她,只好凝神等候着。
“说话啊,”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就这样说。说话啊——说话啊!”他温柔而又执拗地说道。
“说什么呀?”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她软弱地问出这句话,就仿佛正沉浸在痛苦之中。此时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亲切,其程度简直超出了人的想象。他靠近她,将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缩到极短。
“就说你愿意这样做。”
“哦,这样的话我可说不出口。”她哽咽道,声音之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仿佛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吐字不清不楚的,“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说得出口?”
“你能。”他将手按到她的肩头上,温柔地说道。她的头脑迷糊,垂首站在那里,将脸孔别转过去,“你能。没错,你能。你说你不能,有什么理由吗?你能。你当然能。”他一面说一面俯身朝她靠过去,他的动作十分柔和,他在她脖子上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就用自己的嘴巴和下颚。
“不要!”她的情绪好像异常激动,发出了一声虚弱而又疯狂的呼喊,她被他吓了一跳,在避开他的同时扭回头来,与他面对面。“你究竟想说什么?”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力气已经耗光了。一颗心在吃惊的同时,又在等候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她看上去就好像已经死于非命了。
他有能力掌控她,因为他确实要比她经验丰富。
“我只是将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而已,”他的声音温柔、冷漠、固执,“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现在你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了,对不对?现在你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了,对不对?对不对?”
“你说什么?”她问。
“你已经明白了。”他说。
她回应道:“你说得对,你说的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
“这就是我心里的真实想法,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弄明白了?”
“你说的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
“那我说的这些,那是从起居室的窗户里漏出来的火光。如果自己是这地方的主人就好了,你已经相信了吗?”他问。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她一直没有说话。后来,她的嘴巴又撅了起来。
“我应该相信些什么,我自己并不清楚。”她这样说道。
“你们正在外头吗?”班福德在房中叫起来,声音传到了他们这里。
他答道:“哦,我们两个正要搬这些木头回房。”
“我还当你们迷路了,”班福德的声音有些不悦,“过来吧,壶里的水已经开了,我们就要喝茶了,所以请你们动作麻利点。”
他马上俯身将一捆锯短的木头搬起来。所有木柴都在厨房的一角堆放着,他把这些木柴也都搬到了那里。玛奇给他帮忙,她就像是抱着一个沉重的孩子,木柴满满地拥堵在她怀里。周围阴沉而寒冷,已经入夜了。
搬完木柴以后,两人开始在外头的擦鞋板上擦鞋,制造出了很大的声响,随后他们又用草垫在自己的鞋上蹭了几下。关好门以后,玛奇摘下了头上破旧的毡帽——这顶帽子是她作为女农工时戴的。她那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披散下来,衬得那张紧绷的脸愈发惨白。她向后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洗干净双手,做这些动作时,她的脸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厨房里的光线昏暗,司康饼正在烤炉中加热,班福德急急忙忙地进来拿出那些司康饼。
“你们在那里待了这么长时间,究竟做了些什么?”她闷闷不乐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们要在那里待一辈子呢。你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经停止锯木头了。你们一直待在外头,究竟在那里做了些什么?”
“哦,”亨利答道,“粮仓那边有个窟窿,老鼠会从那里钻进去,所以我们要把那个窟窿堵起来。”
“胡说,你们明明待在棚舍里,我又不是没看到。当时你身上就穿着一件衬衣,这可逃不过我的眼睛。”班福德责备道。
“你说得没错,我正打算收好我的锯。”
他们一起过去享用茶点。玛奇一直保持缄默。她的脸紧绷绷的,他这样想道。接下来,他在静默之中认同了自己的想法,表现就是他偷偷笑了一下,笑得很古怪。一道灵光忽然在他头脑中闪现出来:跟玛奇结婚怎么样?这个想法叫他在原地怔住了,面色惨白,看上去很紧张。年轻人的面颊上红扑扑的,他好像不愿意跟别人打交道,因此他的面部表情看上去非常平和。他就像待在自己家似的,享用茶点时身上只穿着衬衣。他垂着头,贴近盘子吃个不停。
“你只穿着一件衬衣,难道不觉得冷吗?”班福德的语气含着些许怨怼。
他的下巴依旧没有离开那个盘子,但是他的头却抬起来了,将明亮而倔强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
“不冷,我不觉得冷,”他说话的语气跟平常一样温柔,充满热忱,“与外头相比,房间里真是太温暖了。”
“但愿如此。”班福德说道,他叫她觉得很生气。今晚她心烦意乱,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的亲切,看上去对自己充满信心,这可真是怪异,而且他又精神抖擞,双眼也睁得很大。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用柔和而有礼貌的声音说道,“你认为我的做法不大妥帖,哪有吃茶点时连外套都不穿的道理。我把这件事给忽略了。”
虽然班福德对此事在乎得不得了,但她还是说:“啊,这对我而言根本就没什么。”
“我去把外套拿过来,穿到身上怎么样?”他问。
玛奇慢慢转动着自己的黑眼珠,朝他这边看过来。
“用不着,这样多麻烦,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做,”她的鼻音很重,听上去有些怪异,“你这样就行了,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冷就好。”她的口气硬邦邦的,不容置疑。
“是的,”他说,许久都没有动一下,“我并不觉得冷,只要不违反礼节就好。”
“这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没什么,”班福德说,“只是旁人在一般情况下都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合乎礼仪。”
“‘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合乎礼仪’,算了吧你,”忽然之间,玛奇叫出声来,“这样做有点不合乎礼仪,有谁这么觉得?”
“哎,内莉,你不就这么觉得吗?咱们也不必说其他人了。”班福德一面说一面扬起了头,食物好像已经在她喉咙里梗塞了,有些许的怒气从她那双躲在眼镜后头的眸子里冒出来。
玛奇旋即置身世外,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呆滞的模样。她咀嚼司康饼的时候好像是完全无意识的。年轻人来回打量着两位姑娘,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
班福德生气了。她觉得年轻人很没有礼貌,虽然他是这样彬彬有礼、和善可亲,而他说话时又是这样温柔。她不想再朝他看一眼。他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他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孔,脸上细细的汗毛,他那红扑扑的面颊上虽然没有亮光,却好像有一团生命的烈火在其中焚烧,叫人心生困惑,这些都是班福德的视线不愿再触碰的。他身上的特点是如此的突出,如此的热烫,让她一看到他就会产生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偏偏他就在她旁边。
这个夜晚从茶点吃完以后就变得风平浪静了。年轻人一闲下来就会读书,读书是他经常做的一件事,他很少会去村子里。他在读书时一旦开了个头,就会一直看到结尾,整个过程都非常专注。但是,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迫切地想要读书。他的脾气很怪异,他很喜欢夜晚,他经常在夜幕降临时漫步于田间地头,他在那里的绿篱旁边走来走去,自然界中各种各样的声响都会乘机钻到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