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草堆上面走来走去,忙忙碌碌,一句话也不说,而他的哥哥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愤怒的雕塑。他乘机走到哥哥身边。杰夫利正在朝那边的原野张望,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叉子的把手上。莫里斯心跳加快。他不断向前忙活着,忽然之间,他的叉子尖儿跟杰夫利的皮靴子来了个亲密接触,并发出了响声,听上去非常尖锐。
莫里斯凶巴巴地说:“你能不能站到一边去?”那个体型庞大的“路障”并未答话。莫里斯撅起了上唇,那模样就像一条狗。然后他又用手肘去推哥哥,他不想叫哥哥再挡着自己,他想把他推到干草堆里去。
杰夫利用一种恐怖的低音说道:“你在推谁呢?”
莫里斯发出了一声讥讽的笑声,回答他说:“你啊。”两兄弟马上像两头针锋相对的牛一般厮打起来。莫里斯想将杰夫利推到一边去,他为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杰夫利朝前反抗,为此他同样拼尽了全力。莫里斯微微摇晃了一下,显然脚下有些不稳当,再加上杰夫利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量,最终使他从草堆上掉了下去。
杰夫利害怕极了,面色一片惨白,连嘴唇也不例外。他在草堆上头站着,仔细聆听起来。莫里斯坠落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随即双眼一黑,就那样怔怔地僵立在原地。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声尖叫从极远处传了过来,至于草堆底下,却没有任何声音。他再度聆听起来。忽然之间,他有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
他发出了一股洪亮的叫声:“爸爸!爸爸!爸爸!”
他的叫声在山谷中来回激荡。正待在半山腰的牛犊抬起头来。几个男人从下面的农田朝这边跑来。一个女人正从上面那块地里迅速穿过来,距离他的距离已经非常短了。杰夫利就那样等着,他觉得紧张极了。
姑娘心急的叫声传过来,他此前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只听她叫道:“呀——呀!呀——呀!”——跟着她又说了几句外文,声音里带着哭腔。然后,她又说:“呀——呀!你还活着——吗?”
他没有勇气走下干草堆,他真想到这里头藏起来,他在草堆上站着,浑身僵直,面皮紧绷。可他并不想俯身藏起来,因为他的情绪实在低落极了。大哥已经喘着粗气过来了,他随即听到了大哥的声音。
然后,长工与父亲先后赶到。“怎么回事?”
父亲的声音传到了他耳中:“你们做什么呢?”他在说这话时,尚未抵达草堆的那一角。他随后又悲痛地说:“哎,他已经不行了!先前我将那车干草全都堆在了这里,我真不应该这么做。”
片刻的沉默过后,大哥亨利又斩钉截铁地说:“他醒了——他还活着呢。”
听到这话,杰夫利并没有开心的感觉。莫里斯经过这一摔,已经没命了,这样的结果才是他希望听到的。这样一来,这件事最起码就走到了终点。与弟弟当面控诉自己,母亲在自己面前进入病房相比,这种情况要更好一些。莫里斯要是真的死了,杰夫利根本就不会帮自己辩解一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他不会。他们可以把他送上绞刑架,只要他们愿意。既然莫里斯在摔下去以后只是受了些伤,那杰夫利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因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将会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出来。真相人所共知,他将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自己的生活!这样一种附加的折磨,内里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一项确凿无疑的事实,完全能够用来作为支撑,这才是他想要的,哪怕这项事实是杀害弟弟的凶手就是他。为了阻止自己发疯,他必须得到这样一项事实:确凿无疑,可以用来作为支撑。在这一刻,最迫切地想要得到他人的怜悯与支撑的就是他,他简直太孤单了。
长工说:“他醒过来了,还好还好;他就要醒过来了,的确如此。”
那位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姑娘用热情而呆板的声音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活着。”
亨利爽快而镇定地说道:“看他的嘴唇都变成什么颜色了——要给他喝些白兰地才行。你能不能帮忙去取一些过来?”
那位来自德国的保姆不明所以地问:“你说——什么?取一些?”
亨利清清楚楚地答道:“白兰地。”
她应道:“白兰地啊!”
父亲哼道:“比尔,你去取吧。”
比尔应道:“好的,我这就去。”话音刚落,他就从农田上跑出去了。
眼下,杰夫利已经意识到,莫里斯没有死,而且也死不了了。归根结底,他也觉得非常开心,毕竟他已经不必再承受最严重的刑罚了。但对于自己还将存活下去这个事实,他却非常不愿意去想。从今往后,他将不断后退,这种举动将会伴随他的一生。过去他非常想做一个不用后退的人,就跟莫里斯一样,生活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是眼下他却只能畏首畏尾,跟一只丢了外壳的乌龟一样,这样的情形甚至将持续整整一生。
来自德国的保姆又心急地叫起来:“呀——呀!他好一些了!”男人们随即因为她发出的一阵古怪的抽泣声感到十分惊讶,他们心底的兽欲开始躁动。在她的抽泣声中夹杂着莫里斯急迫的呻吟声,现在他总算又能呼吸了。他的声音传到了杰夫利这里,叫杰夫利全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长工带着一名牧师跑回来了。在喝下了一些白兰地之后,莫里斯呻吟与打嗝的频率变得更高了。这些声音传到了杰夫利这边,叫他觉得烦扰不堪。牧师叫他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这个要求也是杰夫利的双耳无法忽略的。牧师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每个人都在回答他,他们异口同声,回答得既急迫又简洁。
来自德国的保姆叫道:“他是被他的兄弟打下来的——啊!”
她尖声而又不怀好意地给出了这个解答。
“我认为这件事并非如此,”父亲对牧师说,父亲的声音非常清楚,但只有窃窃私语的音量。他这样讲话,就好像把德国保姆当成了英语门外汉。
牧师跟照料孩子们的保姆说起话来,他的德语真是糟糕得很。她用流畅的语言说出了一大段答案,牧师并没有完全听懂,不过他可不愿自曝其短。一阵低沉的呻吟与叹息之声从莫里斯口中冒出来。
父亲用一种怜惜的口吻问他:“孩子,你觉得身上哪里痛啊?”
亨利镇定地说:“如果他没受伤,那就是暂时有点透不上气,叫他在那里躺一阵子,别打搅他。”
牧师热心地说:“他身上的骨头有没有断,你们还是帮他检查一下吧。”
长工说:“如果他这么巧掉到了那边的树桩子上,恐怕就没什么生机了,现在他只是掉到了一堆干草上,真是万幸。”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鼓足勇气从草堆上下去,杰夫利自己并不清楚。要是他能把自己铲除掉,那所有麻烦都会从他身旁消失了,为此他真想能跳下这堆干草,并且是以脑袋向下的姿势,他发疯似地想要这么做。他不愿继续活在世上,这个念头疯狂而迫切。在他的心中,总是盘踞着这样一个不正常的想法,它是如此孤独,如此沉闷,让他觉得痛苦不堪,几乎忍不住痛哭失声,但他无法阻止它盘踞在那里,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它。将莫里斯从那座高高的草堆上打下去的正是他,当这个真相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大家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年轻的莫里斯这时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意识,并能开口讲话了,尽管讲话的声音很低。大伙儿这时正在底下跟他交谈。
父亲低声问:“事情发生时,你在做些什么呢?是不是正在玩闹,和我们的杰夫利一起?——对了,杰夫利到哪里去了?”
杰夫利好像已经没有了心跳。
亨利好奇地讥讽道:“我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父亲请求他:“你去试着找找他。”他刚刚才不担心这个儿子了,随即却又记挂起另外一个儿子来。大哥会爬到草堆上面反复询问他,大哥的声音很大,语速却很慢,语气之中流露出对他的浓厚兴趣,这些都叫他难以忍受。鉴于此,这名“犯人”便朝梯子坚定地踩下去。他的皮靴子上钉了钉子,在从梯子上往下爬时滑了一下。
父亲的神经绷得异常紧,他大声叫道:“小心啊!”
杰夫利在梯子下面站着,朝那些人偷瞥几眼,那模样就跟个罪犯似的。莫里斯面色惨白,身体还稍微有些痉挛,这会儿正在一个干草堆上躺着。德国保姆就在他的脑袋旁边跪着。为了能让年轻人的胸膛完全裸露出来,牧师便解开了他的衬衣。牧师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想看清楚他有没有摔断自己的肋骨。在他的另一侧,跪着他的父亲。长工跟亨利则在旁边站着。
牧师说:“我摸着好像都没断。”他的语气之中似乎含着些许失望。
莫里斯一边微笑一边含混地说道:“找不到哪里的骨头断了。”
父亲呆了一下,跟着说道:“啊?”他冲着受伤的儿子俯下身去,又说:“啊?”
莫里斯重复道:“我的意思是我没受伤。”
亨利冷冷地讥讽道:“刚刚你在做什么?”直到这一刻,杰夫利也没把头抬起来,听到亨利的问话,他又别转了面孔。
他粗暴而含糊地答道:“我什么都没做。”
德国保姆大声责怪他说:“啊!是他推他下来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说着,她还伸出手肘做了一个动作,演示他是如何朝莫里斯用力一推。亨利卷起自己的胡须,脸上写满了讥讽。
尽管莫里斯面色惨白,但他还是笑道:“姑娘,不是这样的,哪有这样的事情。他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时,我就滑下来了。”
德国保姆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叫道:“哦,真是这样吗?”
莫里斯豁达地笑道:“没错。”
父亲好像认为这姑娘反应有些慢,因此他便冲着她笑了一下,同时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口吻说道:“可能你没有看清楚。”
姑娘叫道:“不是的,我看清楚了。”
莫里斯心平气和地笑道:“姑娘,你看错了。”
她的名字叫保拉?雅布罗诺斯基,祖籍波兰。她才二十岁,还很年轻,动作就像野猫一样迅捷、轻盈,当她张开嘴笑的时候,她的神情总是很怪异,就像野猫似的。她长着一头生机盎然的浅黄色秀发,这些秀发全都卷曲着,在她的脸庞周围晃来晃去,看上去是那样的生动活泼。她长着一双美丽的蓝眼睛,当她看什么东西时,她的目光总是由最初的犀利过渡到后来的散漫,看上去也好似一只野猫,这是由她那对别致的眼皮造成的。她的颧骨上长了很多雀斑,模样多多少少有点类似斯拉夫人。那位面色惨白的牧师待人冷冰冰的,对于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这一点显而易见。
面色惨白的莫里斯在她的裙子上面躺着,脸上带着笑容,而她对他也十分眷恋,好像他是她的丈夫一样。他们是一对情侣,这就是他们带给别人的最直观的感觉。他如今负了伤,她时刻准备着为保护他而战,就算为此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冲着莫里斯俯下身去,一面抚慰他一面用一种异国的调调儿说着英语,与此同时,她在往杰夫利那边张望时,又显得十分凶神恶煞。
为了表明自己愿意服从莫里斯,她便冲着他笑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那就直说好啦。”
牧师责怪她说:“你能去查看一下玛杰里现在的情况吗?”
姑娘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笑道:“我听到了——她母亲正陪在她身边呢。用不了多久,我就过去了。”
父亲继续关切地询问道:“你感觉你能不能站起身来?”
莫里斯轻轻笑道:“哦,稍等片刻。”
姑娘在他身上轻柔地拍打着,并问他:“你是否愿意站起身来?”她冲着他不断地弯下腰去,后来两人的脸孔已经贴得很近了,她才终于让这个弯腰的动作中止下来。
他开心地笑道:“我并不着急。”
他从这次的意外事故中得到了某种威严与自由,这种自由十分奇怪,对他而言真是前所未有的。他觉得太开心了,这种开心的程度简直迥异平常。忽然之间,某种崭新的权力落到了他头上。
她想将他的意思推断出来,便复述他的话说:“你并不着急。”为他效劳是她心甘情愿去做的,她笑起来,笑容之中充满了关切。
牧师心平气和地向父亲致歉:“英伍德夫人已经无法容忍她了,一个月后,她就要跟我们道别了。”
“原因是什么呢,她——”
“她自高自大,没有礼貌,又不服从命令,简直就跟个野丫头差不多。”
“哈哈!”
父亲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
“以后找保姆的时候,我不会再找外国人了。”
莫里斯的身体动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头来,朝那位姑娘看过去。
她欣喜地问他:“你已经痊愈了?你是不是想站起身来?”
他再次露齿大笑,那模样充满了诱惑。他仰头纵身跃起,到了这时,他的脑袋还被护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当其余的人尚未来得及过来帮手时,她就已经将手伸到了他腋下,并支撑着他站了起来。他要高过她很多。他靠在她坚实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身体压在那上头。她的胸脯丰满紧实,在靠近他的那一边受压、紧缩,这一点他能感觉得到。他憋住呼吸笑起来。
“刚刚我不过是有些呼吸急促,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你都看到了。”他喘着粗气说。
她异常欣喜地叫道:“你真的没什么问题了?”
“没错,是这样的。”
他在片刻之后已经迈出了几步。
他笑道:“爸爸,我一切都挺好的。”
“你已经痊愈了?”她叫道,语调十分恳切。他笑起来,笑得那样率真。他垂首朝她看过去,并伸手在她的面颊上摸了摸。
“只要你愿意,我就痊愈了。”
她重复道:“只要我愿意!”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神采飞扬。
牧师这样劝慰农场主:“三个礼拜之后,她就要离开这里啦。”
二
大家正忙着谈话,忽然有汽笛声从远方一座煤矿那边传过来。
亨利镇定地说:“今天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堆起那个角了,现在汽笛已经响起来了,是时候休息了。”
父亲朝四周张望着,脸上写满了忧虑。
他说:“莫里斯,你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你确定吗?”
“我已经痊愈了,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确定。就在片刻之前,我才跟你这样说过,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就坐在那里吧。你很快就能到外面吃饭了。亨利,你爬上这座草堆。吉姆呢?他去哪里了?他去照看马了,哦,比尔,你跟杰夫利可以在吉姆把干草往车上装的这段时间,挑出那些质量差的干草扔掉。”
莫里斯坐到那株榆树下面,在那里歇息。保姆已经离开了这里。他准备请求她嫁给自己,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在钱财方面,母亲会给他一些帮助,最重要的是他本身还有一笔积蓄,数额高达五十英镑。他默默思考着自己的行动计划,一直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平板车上摆着一个很大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层布,他随后便将篮子拿下来,将其中一块很大的兔肉馅饼,一盘已经冷却的土豆,一块很大的干乳酪,一块大米做成的实心布丁,以及很多面包全都摆了出来。
要走四英里的路才能从这两块农田返回家中的农场。不过父亲始终没有放弃这两块农田,因为它们从好几代以前就已经是乌基家族的财产了。在格里斯来举办的干草收割节,其本质就是野餐,所有人都对此充满了期待。他们把午餐和茶都摆放在平板车上——这辆平板车原先是用来运送牛奶的,一大早,父亲就会赶着这辆车将其送达目的地。年轻人和长工过来的时候都是骑自行车。接连两个礼拜他们一直在收割干草,期间工作时断时续。这两块地临近一条大路,这条路从艾尔弗雷顿一直通到诺丁汉,因此,为了看管田里的农具,大家一般都会安排人在棚舍下面的干草中睡觉。轮班的是那几个儿子。他们急急忙忙地想在今天收完这些干草,因为他们并不情愿睡在这种地方。然而,这项工作却在莫里斯此次的意外事件发生之后脱离了他们原先计划的轨道,所有人都无心再埋头苦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