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利跪在一块石板上,先后清洗了自己的手臂、手和脸。水中散发着一股香气,摸上去很清凉。一个小时以后,保拉才会过来。她不会在九点之前来这里。他原本想明天早上再洗澡,但是眼下他决定马上就开始洗。他很欣慰自己现在就产生了洗澡的念头。他现在浑身都是汗,稍后还要跟保拉聊天,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将头部潜到水渠里去,在渠底软乎乎的淤泥中生活着一些微小的生物,他很好奇它们是如何看待肥皂味的。他在心底窃笑起来,与此同时,他又在水中将那块布使劲拧了一下。此处位于农田的一隅,周围寂静无声,空气也很清新,他就站在这里将浑身上下都洗了一遍。眼下,银灰色的迷蒙月光照耀着他,使他看上去非常不显眼,就连丛生的野花似乎都要比他更醒目一些。更何况,就算是在白天,他站在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夜色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灰白之色,天空一片银白,看起来生机勃勃,好似有生灵在外太空生活,这样的夜色在他的印象之中是前所未有的,看来夜已经换上了一件新装。周围生长着一些非常高大的树木,树身上模模糊糊地包裹着一层东西。要是它们运动的方向恰好与现在相反的话,便不会叫他吃惊。在他正忙着把身体擦干之际,忽然有一阵微不足道的空气流动传到了他身上,他觉得舒服极了,某种温柔的抚摸正作用于他身体的左右两侧。偶尔,这种触摸会叫他感到惊讶,他好像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独处了,他会因为这种触摸而发笑。他总是被那丛野花纠缠住,其中尤以绣线菊为甚。那些花的表层就像羊毛,他伸手去触摸它们。他的大腿跟它们亲密接触。他放肆地笑起来,将一些花摘下来,让自己的身上到处都弥漫着这些花的香味儿,以及跟奶油颜色一致的花粉。他在某个瞬间也曾感到犹豫,吃惊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他随即又会放下心来,这是惨白夜色中那些淡薄的光芒给他带来的作用力。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如此美丽,打动人心,它们都与他紧密相关,这种情况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自己身上竟然具备这种令人惊讶的特征,这一点他从未意识到。
九点到来之际,他开始等候在一丛接骨木下,虽然现在他很紧张,但他的自我感觉却很好,因为他刚刚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神奇之处。她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十五分了,她迟到了。她飞奔过来,这种热烈的表达方式是她独有的。
保拉非常恼火地说:“唉,她不愿意睡觉。”他笑起来,笑容十分羞涩。他们走到小山旁边的农田里,那地方一片昏暗,他们开始在其中散步。
她恼火地叫道:“在那个卧室里,我总共待了——一个钟头,几个钟头。”她随即又深吸一口气,说道:“呼吸啊!”她笑起来。
她从来不缺少热忱与生命力。
她用拙劣的英语说道:“我要——我要——其实我是要——跑去——那地方!”她冲着那边的农田指过去。
他饶有兴致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跑吧。”
“没问题!”
她马上就开始朝那边跑去。他在后面追她,却难以追上她的步伐,虽然他是个动作矫捷的小伙子。起初,他只能听见她的衣服摩擦发出的响声,却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她奔跑的速度真叫人吃惊。追上她的那一刹,他马上将她的手臂握在了自己手中。两人相对而立,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大笑起来。
她用一种快活的语调说:“我能够打败你。”
他发出了一声紧张又怪异的笑声,回应她说:“你做不到的。”两人喘息着继续朝前走。忽然有三个黑影出现在前方,是三匹马正在那里吃草。
她提议道:“我们要不要骑上一匹?”
他说:“还没套马鞍呢,怎么骑?”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他:“什么?”
“还没套马鞍呢,怎么骑?”
“还没套马鞍——没错——还没套马鞍。”
他冲着其中一匹母马说:“姑娘,留步!”电光火石间,母马额上的毛发已被他抓在手中,随后他便带着它来到了干草堆旁。他在那里帮它戴了个笼头。这匹母马身材高大,长得十分健壮。莫里斯让保拉踩在大车的车轮子上,以此作为她的垫脚石,等她骑上马背以后,他才上马坐到了她前头。她轻柔地拥抱着他的腰,两人一起朝山上奔跑过去。他们从山顶上朝四周张望着。
天空正在逐渐变黑,而罪魁祸首就是一团飘荡的云彩。一座漆黑的小山矗立在左侧,山上到处都被树木覆盖着。整座山在大道两侧的农舍中漏出的几点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祥和。小山的周围长满了树,山体朝右侧延伸着。山的正面散落着点点灯光,那是从一座座农舍中透出来的,灯光一闪一闪,将这里照得仿佛是一座熙熙攘攘的煤矿集镇,流露出精灵般的特质,好一派空旷的夜景。村里有一座铸铁厂,上空闪烁着一片灯光,好像有人正在那里安营扎寨。一点红色的灯光在远处的苍穹上闪烁着,至于小镇上的灯光则在距离此处最遥远的地方发出毫不引人瞩目的闪光。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她搂得是那样的紧,为了让她更紧一些,他便用手肘紧紧贴住自己的腰。两人就这样遥望着向远处伸展的夜景。他们相依相偎,靠得异常紧密。与此同时,他们身下的马一直在动来动去。
他冲着背后的姑娘问道:“你想不想马上回去?”
她低声答道:“我和你一起。”她一边说一边紧贴住他的脊背,他能感觉得到。他饶有兴致地大笑起来。尽管他迫切地想要亲吻她,但他却没有勇气采取行动。他们坐在那匹心绪不宁的马背上,默默凝望着那片淡淡的光芒,它离他们是这样遥远,此刻它已与黑夜彻底融为一体了。
“我不愿意回去。”他的语气中含着些许乞求的意味。
她缄默不语。这时,马又动了一下,显得非常焦躁。
她突然叫道:“叫它跑,跑快些!”
那一片迷乱的氛围被她打破了,他呆了一下,心头涌出了一丝怒火。他冲着那匹母马先是踢了一脚,而后又拍打了一下。马朝着山下直冲过去。姑娘抱住他,抱得非常紧。他们从高低不平的陡坡上冲过去,但他们身下这匹马却没有套马鞍。莫里斯动用了双手和双膝,将马夹得很紧。保拉情绪高涨,简直兴奋到了极点,她一面紧紧搂住他的腰,一面将自己的脑袋靠上他的肩膀。
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在放声大笑的同时又叫道:“我们马上就要飞起来了,马上就要飞起来了。”她紧靠在他身上,在他背后缩成了一团。马从那片农田上迅即奔跑过去。莫里斯推测他跟保拉分分钟都有可能会被甩下马背,跌进草丛。他用双膝将马背夹得死紧,将全身每一丝力气都凝聚到了此处。缩在他背后的保拉经常会有连累他一块儿跌下去的趋势。两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这是用力过度的结果。
母马最终一下子停在了原地,大口喘起粗气来。保拉从马背上滑落下去。莫里斯转瞬之间也来到了她身边。两个人都兴奋得要命。他紧紧抱住她,并亲吻她,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甚至还在不停地大笑。在接下来的片刻,两人全都静止下来。随后,他们默默地走向了那堆干草。
此时,乌云已经弥漫了整个天空,周围一片漆黑。他与保拉都伸出手臂揽住对方的腰。在两人接近那堆干草的那一刻,有一颗雨珠掉在了莫里斯的面孔上,他自己能感觉得到。
他说:“下雨了。”
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应道:“下雨了!”
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要给干草堆盖上一块布。”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到了干草堆边上,他到棚舍中将那块又大又沉的布拿了出来,他艰难地带着它在黑夜中前行。这块布在收割干草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派上用场。
保拉从黑夜中走到他身旁,并问:“这块布你觉得应该用什么样的盖法?”
他答道:“把它盖到草堆顶上,要想挡住雨水,就得把它盖到那里。”
她叫道:“呀!盖到草堆顶上!”他放下手中那块布,答道:“是的。”
他凭感觉在黑暗中将那架长梯倚到草堆边上支起来。草堆的顶端在哪里,他根本就看不到。
他低声说:“它应该足够牢固吧,但愿如此。”
几颗雨珠迅速地落在那块布上,发出了一阵轻响。他们待在这里,就像是异类。巨大的草堆周围黑得要命。她抬起头来,朝那面又大又黑的墙壁望过去,随后又在他身边蜷缩起来。
她问他:“你是不是想扛着这块布到上头去?”
他答道:“是的。”
她说:“我帮你吧。”
话音刚落,她便着手帮他。两个人铺开那块布。他扛着布的上半部分率先上了那架梯子,梯级非常陡峭。她抱着余下的大部分布紧随在他身后。两人爬上了那架摇摇欲坠的梯子,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四
两人爬到了那堆干草上头,就在这时,有一道光从大道射到了大门那边,并在那里静止下来。是杰夫利过来了,他想帮弟弟一起盖好那块布。他担心自己突然造访会有些不妥,于是推着自行车,偷偷走向了棚舍那边。棚舍正对着草堆旁边的绿篱,它是由铁皮建成的,铁皮表面还有波浪状的花纹。灯光在杰夫利的操纵下正好落在了他前方。然而,他却找不到那对情侣留下的蛛丝马迹。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正从这里逃出去。自行车的车灯射出了一片黄色的灯光,从黑夜中斜穿过去,其中的一片淡薄的雾气随即显现出来,树叶的阴影,以及野草修长摇曳的茎叶也暴露无遗,灯光同时还受到了雨珠的反射。棚舍里什么人都没有,杰夫利走了进去。他缓慢地绕行至草堆,模样看上去非常执拗。他从那辆大车旁边经过。忽然有样东西从一个倾斜的角度倒向了他,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猛然从草堆旁边向后退了一步,那架长梯从草堆边上滑落下来,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这一幕完全落入了他眼中。
从草堆上传来了莫里斯谨小慎微的声音:“怎么回事?”
保姆答道:“不知什么东西倒下去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好奇的成分,听上去简直是欢喜的。
莫里斯说:“应该不是梯子倒了吧。”他目不转睛地瞧了瞧草堆旁边的情况,然后又趴下身去,朝下面张望。
他叫起来:“真的是梯子,它已经完全倒掉了!我们拉扯这块布的时候,它被我们撞到了,跟着就倒下去了。”
她的情绪高涨起来,叫道:“我们就待在这里下不去了吗?”
“是啊——我要是喊一嗓子,牧师家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了,所以我不方便大喊大叫。”
她马上回应道:“不要喊啊!”
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微笑,答道:“我也不愿意喊人。”这时落下了一阵急雨,打得那块布劈啪作响。杰夫利此时正在另外一堆干草脚下蹲着。
“我先把这边扯好,你踩在上面的时候可要小心,”莫里斯一边叮咛一边送上了一个拥抱,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特别的亲热味道,“我们要藏在这块布下面,不这样做可不行。无论如何,这样做至少不会叫我们淋雨。”
姑娘变得十分开心,回应他说:“不会叫我们淋雨!”她的声音带着少许的兴奋。
那块布在被挪动时因为摩擦发出了一阵响声,声音传到了杰夫利这边。莫里斯冲着姑娘叫道:“小心!”这句话同样被杰夫利听到了。
姑娘重复道:“小心!小心!你在跟我说‘小心’?”
莫里斯大笑道:“哦,我若真对你说了这句话,那又如何呢?难道我想叫你从那里掉下去不成?”他的语气有些不够自信,但听上去就像父母在跟自己的孩子讲话似的。
随即而来的是片刻的宁静。
她哀伤地叫道:“莫里斯!”
他亲昵地回应道:“我在。我已经扯好了,已经好了。我们眼下是不是应该——我们就坐到这个角落里去吧。”
她再次哀伤地叫道:“莫里斯!”
“怎么了?你没问题的。”他警告她说,语气很亲昵,却又有些恼火。
她复述道:“我没问题的,莫里斯,我真的没问题吗?”
“你没问题的,这一点你很清楚——我能不能称呼你为明妮呢?我不可以再称呼你为保拉了。”
他有个已经离开人世的妹妹就叫这个名字。
她大吃一惊,叫道:“明妮?!”
“没错,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她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声音非常响亮,这是典型的德国人的调调儿。他失声笑起来,同时身体微微发颤。
他说:“到下边来,过来啊。莫非你是想让我高声叫人,好让你回到牧师家?不过,在那里你会非常安全的。”
她变得很激动,对他说:“不要,我不要你叫人!”
他固执地问道:“你能确定吗?”他简直就要发火了。
她笑道:“自然能确定——非常确定。”
当末尾这句话传来时,杰夫利将自己的身体扭转了过去。雨随后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往下砸,就像发了疯一样。这位哥哥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棚舍,他是如此的孤单,又是如此的痛楚。这种痛楚甚至让他对莫里斯产生了些许妒意。
棚舍的房门打开了,一道黄色的灯光落在棚舍的地面上,那是他那朝下照射的自行车灯。那里的地面已经让人给踩平了,棚舍的墙壁是一片呈灰色的铁皮,看上去十分单调,另外还有一些农具堆积在房梁下头,这些农具的把手儿都很长:灯光将这些东西照得一片明亮。他拿下自行车灯照向这所小房子内部的各个角落。眼前的景象无一例外都是那样空洞而乏味,大量马具和农具都堆砌在这里,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糖盒子和一堆体积庞大的干草,房梁上的铁皮表面有波浪的纹饰。他将灯光射向黑夜,却只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雨穿透了这片黑暗正在闪闪发光,那光芒有些诡异,与此同时,周围的阴影正在不停地摇曳。
杰夫利躺到了那个干草堆上,在此之前,他已经将灯灭掉了。他们过一阵子就要用到梯子了,因此他要等那时再去为他们竖好那架梯子。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思索着莫里斯得到的幸福,心中十分艳羡。多种可能性都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眼下他正在做的这件事毫不抽象。他正在想着那位姑娘,并因此情绪高涨,这种高涨的程度与范围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原因就是,保拉这位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姑娘实在太迥异平常:跟他认识的所有女人相比,保拉身上具备的那种女性独有的刺激男性的特征好像要更突出、明显而且诱人。他简直有一种感觉,自己在面对保拉时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她现在已经归莫里斯所有了,但原本他也会爱上她的,并且这份爱会相当疯狂。他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你会如何亲吻她,她又会如何接受你的亲吻,当她紧抱着你的腰时,你们两个分别会有怎样的表现;对于莫里斯,她的感觉如何,她是否喜欢给予他爱抚,她是否觉得他很英俊,很有魅力?对于他自己,她究竟是怎么看的?她没有留意到农田里的一匹马,同样的她也没有留意到他。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叫她忽视莫里斯,留意他自己?但他往往会迅速臣服于女人脚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为了赢取女人的关注做出那种事来。虽然他表面看来毫无优势,讲话时又含混不清,可若是有个女人能来到他身边,将他真正的价值挖掘出来,那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他在亲吻她时,双方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然后,他又陷入了沉思,将上述想法在脑海中重演了一遍,那状态简直就像疯了一样。这时候,雨正敲打着棚舍,发出鼓点似的沉闷的响声。随后,声音又稍微缓和了一点。滴答的雨声从正在落雨的户外传进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