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色的人影就在此时朝房中走过来。此人先是从棚舍的柱子旁边悄无声息地绕过去,跟着又俯身往里走,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杰夫利心跳得厉害,他将自己的身体使劲儿蜷缩起来。他并不是恐惧,他只是觉得惊讶极了,几乎已经讲不出话来了。黑影在黑暗中走向他。他忽然纵身跃起,一下子将对方抓在自己的大手之中,跟着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道:“你跑不了啦!”
黑影轻声啜泣起来,听起来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面对杰夫利的出动出击,此人并未做出任何反抗。
“放手!”听声音是个女人。
“你找什么呢?”他的声音沉闷而粗哑。
她无望地哽咽道:“我原以为能在这里找到他。”随后,她又啜泣起来,声音很低沉,也很倔强。
“现在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你事先没有想到的?”
她真希望能摆脱他的束缚,因为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太恐怖了。
她对他说:“放手。”
他又用自己正常的声音问她:“先前你希望谁待在这个地方?”
“我的丈夫——你们吃饭时曾经跟他见过面,我希望他正待在这里。放手。”
杰夫利叫道:“啊,原来是你?他现在不在你身边了?”
“放手!”说这话时,女人的面部表情很紧张,竭尽全力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她的袖子湿漉漉的,紧紧握在他手中的手臂是那样细弱。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些,并觉得很害羞:他肯定把她弄疼了——他在抓着她的时候实在太用力了。尽管眼下他还不打算放她离开,但是他手上的力道却减轻了。
他问她:“我们吃饭时过来的那个流浪汉,就是你现在苦苦寻觅的对象吗?”她默不作声。
“你们走到哪里的时候,他丢下了你?”
“在这里的时候,不过是我丢下了他。之后,他就再也没在我眼前出现过。”
他说:“你重获自由,这在我看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依旧保持缄默。他发出了一声极短的笑声,并说:“你真的还想再跟他见面吗?我觉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如果我能将他拦下的话,他不会产生离开的念头,毕竟他还是我的丈夫。”
杰夫利也不晓得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下来。
后来,他问她:“你还有没有别的短外套?”
“我的短外套已经被你抓在手里了,你觉得我还有没有别的呢?”
“你全身上下是不是都已经被淋湿了?”
“我在大雨中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被淋湿?不过,现在我要离开了,反正在这里也找不到他。”
他用客套的语气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全身都湿漉漉的,对吗?”
她并未说话,但是她全身上下都在发抖,他能感觉得出来。
他吃了一惊,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她还是不说话。他也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他开始在衣兜里寻觅火柴,并对她说:“稍等片刻。”他将一根火柴擦着了,并用自己硬实的大手掌护住那点光芒。此时的他对她是那样关怀备至,尽管他表面看来只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男人。他将火光朝她照过去,她看起来非常疲倦,面色惨白。她头上依旧戴着那顶已经旧了的水手帽,雨将这顶帽子淋透了,帽檐都朝下低垂着。她的短外套是用细布缝制而成的,表面呈现淡淡的褐色。外套上凡是暴露在雨中的部分都已彻底淋湿了。她的裙子垂下来,已经湿透了,流下的水珠一直往下滴在了鞋子上。这时,火柴灭了。
他说:“你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她依旧沉默着。
他说:“你在这里留下来,等不下雨了再离开,行吗?”她还是默不作声。
“有一条不大的毯子,先前是给马用的,眼下就搁在那边的一个箱子里。现在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脱掉你这身湿漉漉的衣服,裹上那条毯子。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这样做。”
她没有出声。他先是等待了一阵子,后来索性将自行车灯亮起来,开始在箱子里寻觅。他从中找出了一条毯子,表面呈褐色,并有艳红与黄色的条纹装饰。她站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一下。他用灯照耀着她。她正在发抖,面色惨白。
“你已经冷到了这种地步?脱掉你的外套和帽子,裹上这条毯子。”他对她很关怀。
她木然解开了身上那淡褐色的大扣子,然后又摘掉了自己的帽子。她的前额很低,其中饱含着真诚的意味。她黑色的头发从额头开始垂落,这让她的模样变得跟一个小女孩差不多,不过这个小女孩却因为生计的压力早早成熟起来了。她的身材又矮又瘦,看上去十分轻盈。她的脸生得很标致,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她正在发抖,抖得就像在抽搐。
他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很难受,哪里难受啊?”
她一边发抖一边说:“我到了布尔维尔,然后又回来了,一路上都是靠徒步行走。我从今早就没吃过任何食物——我始终在寻找他的下落。”她没有哭,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哭了,她是如此的垂头丧气,以至于都有些麻木不仁了。他朝她看过去,他的嘴张开了一半,看起来相当颓丧。在这种情况下,莫里斯会说“小心”。
他问她:“你没吃过任何食物吗?”
他说着便朝一侧转过身去,那个箱子就在他面前。吃剩的面包,一块很大的干乳酪,糖、盐之类的调味品,黄油以及餐具都摆放在其中。
她坐到那堆干草上,看上去愁眉苦脸的。他为她切下一块面包、黄油和干乳酪。她接过这些食物吃起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对他说:“我想喝点水。”
他说:“我爸爸没有啤酒,所以这里也没有这种东西。”
她说:“只要水就行了。”
他拿着杯子从黑暗、庞大的绿篱那边穿过去,进入了漆黑的夜色中,周围一片湿漉漉的。他往下走去,一直走到了那边的水渠旁边。返回时,他见到她正蜷缩成一团躲在那个小小的“洞”里,那里头光照昏暗。他脚上一片潮湿,是被沾了雨珠的草弄湿的,他因此联想到了她。他将那杯水递到她手上,就在这时,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她的手指很滑,而且很烫手,他能感觉得到。杯子里的水向外泼溅出来,因为她实在抖得太严重了。
他问她:“你是不是很难受?”
“我现在很累很饿,这就是我无法获得安稳的原因,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挠着头认真思索起来。她正在吃黄油和面包,在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旁边等候着。后来,他又将一片面包递给了她。
她说:“我现在不能再吃了。”
他说:“你还要多吃一些。”
“现在我不可以再吃了。”
他将面包搁到了箱子上,动作十分迟疑。他在那里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站起来,但他的脑袋却依旧低垂着。他的自行车正在他背后面墙而立,车身上闪烁着光芒,就像一只动物,悄无声息的。她颤抖着在干草堆上坐着,腰向下弯曲着。
他问她:“你的身体是不是还那么冷?”
“你不用着急,等过一段时间就不会这么冷了。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原本是属于你的——今天夜里,你会一直在这里待着吗?”
“没错。”
她说:“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里了。”
“不是的,我不是想让你离开这里。如何能让你重获温暖,才是我此刻正在思考的问题。”
她抗拒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她简直已经生气了。
“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就是想确认一下草堆是否无恙。你可以把你的身体全都包裹进那条毯子里,身材娇小如你,要做到这一点根本就没有任何难度。现在你就脱掉你的鞋子和袜子,还有你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吧。”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现在很好。”
“脱下你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吧。我马上要出去一趟,我要确定一下草堆是不是真的无恙。”
她问他:“你还会到这里来吗?”
“我应该不会到这里来了,从现在到黎明时分,我将一直待在别处。”
“哦,那等十分钟以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了。我无权留在此处。叫某个人因为我离开,我做不到。”
“我离开这里,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不管你是否是因为我的缘故。”
他问:“如果我还会到这里来,你是否就能不走了?”她没再说话。
他出去了。她在片刻过后将那盏灯熄灭了。夜就像一片海,到处都黑漆漆的。雨还没有停。周围阒无声息。杰夫利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却只听到了落雨的声音。他在草堆中间站着,除了雨水下落和细微的雨丝摩擦声外,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已将万事万物都吞噬了。这种情形就是他所幻想的死亡。很多东西明明还存在于世上,但却被宁静与黑暗遮掩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有种感觉,连他自己都已在浓厚的夜色中消失不见了。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为此他感到忧心忡忡。他到处寻觅着灯光,他在黑暗中搜索着,在向前走的时候,脚步都是踉跄的,他简直已经发狂了。接下来,他终于用手接触到了铁皮,铁皮表面已经被淋湿了。
他问:“熄灭灯的人是不是你?”他真担心静默就是自己将会得到的答案。
她温顺地答道:“是我。”能听到她说话,他觉得非常开心。他在黑暗中走进了棚舍,因为棚舍内一片漆黑,那只箱子的盖子又被用作了桌子,所以他便撞上去了。也不知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传来“咔”的一声响。
他说:“灯、刀子、杯子都掉下来了。”说着,他便将一根火柴点着了。
“杯子还是完好的。”他捡起杯子放回箱子里。
“不过,这盏灯里的油却泼溅出来了。这盏灯现在已经又旧又破了。”这时,他的手指被火柴烧到了,他赶紧吹熄了火柴。随后,他又将另外一根火柴点着了。
“这盏灯你根本就用不着,对此你很清楚。为了让你今晚能躺下来好好歇息,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会侵占你的地盘,哪怕只是侵占很小的一部分。”
他在火柴的光芒照耀下看着她。她就像一个全身都呈褐色的小团,但在边缘处却镶着一条华美的滚边,这条滚边被叠得曲曲折折的。总之,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怪异。她用自己那张小小的面孔冲向他并注视着他。火柴灭掉的一刹那,他笑起来,他的笑容落入了她眼中。
她说:“你躺下来吧,这一侧的空间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上前坐到了草堆上,不过并没有靠近她。他在一段时间之内一直没说话,过后他才问:“他是你丈夫,这件事是真的吗?”
她不容置疑地答道:“没错!”
他哼了一声,随即便不说话了。
“为什么你要忧心这件事?”
“我不是忧心这件事——你是因为喜欢他,才会追随在他身边吗?”说出这个问题时,他的声音有些胆怯。他迫切想得到她的答案。
“我真希望他已经死掉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悲痛,也很鄙夷,但她随后又坚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可他是我的丈夫。”
他发出了一声极短的笑声。
他说:“上帝啊!”
没过多久,他又问她:“你们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夫妻了?”
“四年了。”
“四年了——你多大年纪?”
“我二十三。”
“才只有二十三?”
“我过二十三岁生日时,是去年的五月份。”
他沉吟道:“如此说来,你比我早出生了四个月。”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两个声音,隐藏在黑暗之中。随即而来的是一片静谧,给人的感觉十分恐怖。
他问她:“你和他一直在漂泊吗?”
“他在找工作,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不过,他对所有的工作都不感兴趣。我们结婚时,他做着一份马夫的工作。当时我正在格林海尔家里做佣人,那家人在切斯特菲尔德贩卖马。我们的孩子才刚满两个月的时候,他就辞职了。我的流浪生涯就始于那时候。有句话叫做,苔藓不会长到那些时常滚来滚去的石头身上……”
“你们的孩子呢?”
“死了,那孩子只活了十个月。”
两人再度沉默起来,这种沉默已经毋庸置疑了。良久过后,杰夫利才终于开口说道:“你的希望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怜悯,但这句话却说得很不合时宜。
“每当夜幕降临时,我就会发起抖来,如果我已经死了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可是死亡对我们而言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跟着才吞吞吐吐地问她:“现在你该如何是好?”
“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就算要为此在路边倒下,我也在所不惜。”
他吃了一惊,问她:“原因是什么呢?”虽然黑夜已经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了,他现在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还是冲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我可不能叫他为所欲为,我非要把他找出来不可。”
“可你为什么不跟他分开呢?”
“原因就是,我不能叫他为所欲为。”她执拗地说道,语气之中简直含着报复的意味。
他坐在那里,在吃惊之余又觉得很忐忑,还有些许痛楚的感觉,这痛楚就源于她。她坐在原地,安静得像某种声音,又像某种精灵。
“眼下你觉得温暖一些了吗?”他的声音微微含着恐惧的味道。
她楚楚可怜地答道:“我觉得暖和一点点了——可我的脚!”
他说:“我的手热得很,不如我用手为你暖一下脚吧。”
她冷冰冰地回应道:“谢谢,不用了。”
她让他受到了伤害,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她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只是因为好心才会向她提出这样的建议,被她一口回绝之后,他觉得十分难受。
她半带讥讽地说:“我的脚脏得很。”
他答道:“哦——我几乎每天都会洗澡——但我的脚也还是跟你的一样。”
她呻吟道:“我的脚何时才能变暖,我并不清楚。”
“请让我用手捧住它们。”
火柴盒在他轻柔地摆弄下发出了一阵响声,传到了她耳中。随后,他所在的位置上便出现了一团磷火。没过多久,他就将两朵小小的火光对准了她的双脚,火光呈现蓝绿色,还有烟从火里冒出来。她觉得十分恐慌,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底板搁到了烟里。因为她的双脚实在太疼了,她被逼得不得不这么做。他的双手很大,又厚实又暖和。他将她的脚背牢牢握在手中。
他用一种极度关怀的语气说道:“你的双脚冷得就像冰!”
他将她的双脚紧紧靠在自己身上,竭尽所能想要将它们暖和过来。每隔一段时间,她的身体都会发出一阵颤抖。这时,她的大拇脚趾从他的手中突出来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到了上面。她朝前探出身去,在他的头发上温柔地摸了摸。他忽觉热情高涨。她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一种诚挚而畏怯的情绪从她的指尖儿上流露出来。
他用很低沉的声音问她:“你现在有没有好受一点点?”忽然之间,他抬起了头,与她面对面。这样一来,她的手便在他脸上摸了过去,动作十分轻柔,与此同时,她的指尖儿也与他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她急忙撤回了自己的手。他用一只手握住她的两只脚,腾出一手来寻觅她的手。在寻觅的过程中,他的手摸到了她脸上。他温柔地抚摸着她,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面颊被沾湿了。他的大拇指在她眼上小心摸索着,两颗泪珠滚到了他的拇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