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干草堆里的爱情: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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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干草堆里的爱情(6)

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用低沉的声音问她:“出什么事了?”

她冲着他弯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抱得那样紧。她的情绪高涨,痛苦到了极致,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她将他抱在了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生活带给她的痛苦,已经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这四年以来,她终日过着潦倒、羞耻的生活,这种状况从未得到过半分改善,因此她被迫变成了一个孤单而麻痹的人,最终演变到如此枯燥无味的地步,将自己的大多数秉性都冻结了。她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十分温柔的女人。说不定身处春季的她是非常漂亮的。她险些就沦落成了一个丑老太婆。

她一刻不停地喘着粗气,胸脯起伏不定。她抱住杰夫利的脑袋,让他贴到自己的胸脯上。他大吃一惊,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任由她对自己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的眼泪掉到了他的头发里,她哭了,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也喘起粗气来,就跟她正在做的一样。后来,她松开了拥抱着他的手。他却伸出手臂将她拥抱住。

“我来给你温暖。”说着,他便蜷起腿来,让自己的膝盖凸起来。他的手臂非常有力量,直接就抱起她,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与自己紧紧依偎在一起。她的身体柔软而娇小。他将她抱得紧紧的,让她觉得身边十分暖和。没过多久,她就偷偷伸出了自己的双臂拥抱着他。

她轻声说道:“你身材真是高大威武。”

他发了一下呆,手臂却继续牢牢束缚着她的身体。随后,他茫然地伸出嘴唇,开始向下寻觅她。他的嘴唇在她的鬓角上触碰了一下。她有意将自己的嘴唇朝他缓缓地凑过去,随后她开启双唇与他亲吻起来。这是属于他的首个热恋之吻。

天亮时分,杰夫利清醒过来,此时的天气还很冷。在他怀中,那个女人尚未醒来。他所有的温柔都因为她那张熟睡的脸孔而被激发出来。她好像正在忍受某种叫人不堪忍受的状况,嘴巴紧紧地闭合起来,这与她那张柔弱的小脸反差强烈,让她看上去愈发楚楚动人。杰夫利抱紧了她,叫她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会将所有轻视他们的家伙的嘴巴咬破,接下来他将不卑不亢地径直前行,支撑他这样做的就是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已经属于自己了。他现在已变得坚强而完整,因为她已经成了他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她已将他所有的缺憾都填补了。他已经爱上了她,这份爱是如此的强烈,他不能没有她。

就在这时,清晨到来了,好像就在一阵冷汗之中,那灰蒙蒙的清晨就缓缓降临了,就好像死亡的降临一样。天色逐渐变白,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其中包含着很多痛楚。外面已经不再下雨了,这一幕落入了杰夫利眼中,这种变化真叫人心生不悦。他凝视着外面的景象,与此同时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感觉。他垂首看过去,只见她已睁开了双眼,正在凝视着他。忽然,她冲着他笑起来,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镇静。他报之一笑,俯身吻她,他的动作十分温柔。他们默然相对了片刻。

然后,他饶有兴致地问她:“你叫什么?”

她答道:“丽迪亚。”

他吃惊地复述道:“丽迪亚!”他觉得羞涩极了。

他对她说:“我的名字叫做杰夫利?乌基。”

她冲着他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反应了。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所有事物在晨曦的照耀下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在反常的苍茫的空气之中,树木都变成了一些小东西,呈现出一片灰白之色,连形状都不固定,要知道,它们在黑夜里可都是一些非常高大的树。晨曦在浓雾弥漫的空气之中呼吸艰难。在这种严寒和反常之中,所有事物好像都在发抖。

他问:“你经常露宿吗?”

她说:“不是的。”

他又问:“你不会再找他了,对不对?”

她紧紧依偎着他,与他更加亲密无间,但同时她又说:“我还要找他。”忽然之间,一阵恐慌在他心头涌现出来。

他叫道:“你不要去找他了!”他很担心她,这一点她能看得出来。她没再说话,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他沉吟道:“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好。”

他沉默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等他再度开口时,他问她:“和我一起去加拿大,你愿不愿意?”

她心平气和地说:“这个提议等过两个月再说吧。”她的语气之中毫无半分怨尤。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便坚定不移地说道:“我不会改变这个想法的。”

她凝视着他,却没对他说任何话。她不希望让他的生活因为自己而受伤,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无论如何都不会。此刻,她便在原地静止着,任由他随心所欲地安排一切。

他问她:“你还有亲人吗?”

“我还有个姐姐,她嫁到柯利科去了。”

“是一座农场?”

“不——她的丈夫只是农场里的长工——但她过得非常舒服。如果你想要我去那里,我没有任何异议,不过我要先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

他为此思考了片刻。

他殷切地问她:“你可以在农场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位?”

“格林海尔家就拥有一座农场。”

她将会成为他的助手,他能预见到他们光明的前景。她愿意到她姐姐那里去找一份工作,一直做到明年春季。按照他的说法,他们可以在那时坐船去加拿大。他在等待她给予自己肯定的答复。

他问她:“你会在那一天到来时跟我一起走吗?”

她答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没什么信心,有这种表现是理所当然的。鉴于此,他只好向她妥协。

他温顺地说:“从这里走路去柯利科,从蓝立磨坊走路去安倍盖特,你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其实,总路程才十英里罢了。你能从行车道的最那边过去,我会快些走回去拿些钱给你,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走路去亨特山了。”

“我身上还有一英镑,应付我的需求已经绰绰有余。”

他说:“给我看一下。”

她在毯子下面寻觅着,没过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一英镑。他觉得自己给她的支持对她而言根本就没有必要。她会将自己遗弃的,他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将这个痛苦的结论对自己宣布出来。他觉得很生气,终于大胆地问她:“你在找工作的时候用的不是夫姓,对吗?”

“我用的是夫姓。”

她将他彻底激怒了,怨愤将他的心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他很努力地发出了一声极短的笑声,并说:“我对天发誓,我再也不想跟你见面了。”她的眼眶里已然盈满了泪光,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拥抱着他,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处。他虽然还是有些不知足,但到底还是心安了。

“今天晚上,你会不会给我写信?”

“会的,我会的。”

“我能不能给你写信——收信人一栏要怎么写?”

“布雷登夫人。”

“布雷登!”他复述道,心中十分痛苦。

他忐忑极了。

所有景物都已在清晨的作用下变得一片惨白。他看到薄薄的灰色雾气已将绿篱打湿了,并使其耷拉了下来。他随即对她讲起了莫里斯那件事。

她说:“天哪,你怎么能这样做!你应该扶起那架梯子,你理应这样帮助他们。”

“哦——我并不在乎这件事。”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你快去扶好那架梯子吧,现在就去。”

“别,你别走。你留在这里跟莫里斯见一面。这样一来,我就能跟他说起我们的事了。留在这里,跟他见一面吧,见一面吧。”

她没有说话,就这样默许了他的提议。她向他立誓,绝不会他返回之前离开这里。她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到水渠那边洗漱。

杰夫利从上头的农田中转过去。薄薄的雾气将草堆都打湿了,绿篱淋了雨,已经湿透了。从草丛里升起一团薄薄的雾气,看上去就像水汽蒸发了一样。在薄雾的遮掩下,周围的小山丘差不多都变成了隐没在了暗影之中。生长在山谷中的白杨看上去一片漆黑,顶端探出了部分树梢,十分显眼。酷寒的天气让他打起了冷战。

他在草堆上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还待在那上头,他觉得非常疑惑。但他还是在那架梯子倒下的地方重新将它竖了起来,随后他从绿篱旁边走了一遭,捡来一些干枯的树枝。他来到一株冬青树下面,将部分干树枝折断。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一片静寂中响起:“唉,讨厌死了!”

是莫里斯睡醒了。杰夫利专注地聆听起来。

只听莫里斯叫道:“你到这边来坐!”不多时,那位姑娘就用一种异国的调调儿回应他说:“你说什么——到那边啊!”

“哇,梯子就在那边啊,千真万确。”

“你不是说梯子滑下去了吗?”

“那时候我根本看不到那架梯子,也摸不到它在哪里,最重要的是我听到了它滑下去的声音。”

“是你说梯子滑下去了——你这个骗子,满口谎言。”

“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它的真实度就等同于我眼下正坐在此处这个事实——”

“为了能让我留下——你跟我讲大话——你跟我讲大话——”她显得相当激愤。

他说:“它的真实度就等同于我眼下正坐在此处这个事实——”

她叫起来:“讲大话!——讲大话!——讲大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信任你了,无论如何都不会。你真无耻,无耻,无耻,无耻!”

他也发火了,说道:“行啦!”

“你太恶劣了,真是无耻,无耻,无耻。”

莫里斯用一种冷冰冰的口吻问她:“你要不要下去?”

“不要——你跟我讲大话,你真无耻——我不会和你一起下去的。”

“你要不要下去?”

“不要,我不跟你一起下去。”

“那就这样吧!”

莫里斯将梯子安放好,这一幕落入了躲在冬青树下的杰夫利眼中。走到这架梯子旁边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梯子最上面的那一阶正好倚靠在草堆顶端边缘下侧的那块布上。保姆凝视着莫里斯,此刻她正待在草堆的另一侧。那侧松软、干燥的草在向上掀起的布下面露出头来。她看到他滑了一跤,虽然并不严重,但她还是发出了一阵尖叫。接下来,他踩到了梯子上面,为了降低她爬梯子的难度,他便扯住那块布扔到了后面。

他问她:“你下不下去?”

她非常恼火,使劲儿摇头道:“不下去!”

莫里斯继续等她,杰夫利却对她产生了些许轻蔑。

莫里斯再次叫道:“你下不下去?”

她好似野猫一样怒道:“不下去!”

“那好,我先下去了。”

他来到了地面上,在原地站住扶着那架梯子。

他说:“我已经把梯子扶稳了,你下来吧。”

没听到她的回应。他用一只脚踩住梯子最底下的那一阶,站在原地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子。他看上去非常疲倦,面色惨白。此刻,严寒的天气让他重新有了精神。

后来,他又问她:“你还下来吗?”依旧没听到她的回应。

他嘟嘟囔囔道:“那你就慢慢做准备吧,这段时间你就继续在上头待着吧。”然后,他就离开了此处。他转到草堆的另外一侧,在那里跟杰夫利打了个照面。

他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杰夫利答道:“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宿。我来是为了帮你把那块布盖上的,结果那块布却在我来之前就盖好了。当时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离开了,因为我看到那架梯子滑下来了。”

“扶好那架梯子的人是不是你?”

“之后,我又做了一些事情。”

他的话让莫里斯很费了一番思量。杰夫利想将自己那段最新的经历告诉弟弟,经过了一番艰苦的努力,他才终于开了口:“昨天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个女人到这里来了,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她又来到了这里,雨下了整整一宿,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棚舍里待着。”

莫里斯说道:“真的呀!”一抹笑意在他惨白的面颊上一闪而过,有光芒从他的眼睛里射出来。

“我要拿些食物给她做早餐。”

“真的呀!”莫里斯复述道。

杰夫利抗议道:“她跟那个没用的男人根本就不一样。”莫里斯开始为自己的乘人之危感到自责。

他对哥哥说:“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他现在的状态跟平日里很不一样,看上去心平气和的。他好像有些许的烦恼与忧愁。在此之前,杰夫利从未见到他有这种表现。

杰夫利觉得非常开心,非常欣慰,他问弟弟:“出什么事了?”

莫里斯只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一起回到了棚舍。女人正忙着叠毯子。她看上去十分干净、美丽,这都是洗漱为她带来的结果。她将自己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很低的发髻,遮挡了部分耳朵,而此前她的头发一直是朝后梳的,并且梳得很紧。那时的她看上去非常质朴,那是她刻意为之的结果。在那之前,她是一个整洁、清秀的女人,面部表情十分端庄,这份端庄是讨人喜欢的女人所特有的。

莫里斯用一种相当笨拙的方式笑道:“能在这里再跟你碰面,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你好啊。”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表情很肃穆。他又说:“但昨晚在这里待着显然要好过在外面待着。”

她答道:“没错。”

杰夫利对他说:“你能不能再去捡些树枝回来?”杰夫利可从来不会吩咐旁人去做什么事。莫里斯遵从了他的吩咐。他进入清晨又冷又潮的户外,开始朝前方走去。他很不愿意再跟保拉碰面,因此他避开了那堆干草。

杰夫利在棚舍门前正打算点火。女人把咖啡从那个箱子里拿出来,杰夫利在火上搁了一个罐子开始煮,两人就这样做起早餐来。就在这时,保拉过来了。她面色惨白,因为没戴帽子,所以头上残留的一些干草的碎屑便暴露在了空气中——简而言之,她的情况很不妙。

看到杰夫利时,她叫道:“原来是你!”

他说:“早啊!你出来得这么早。”

“莫里斯在什么地方?”

“他可能就要回来了,我也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

保拉沉默了一阵子,又问:“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昨晚,不过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半个小时以前我睡醒了,就竖好了那架梯子,打算把用来盖草堆的那块布带到上面去。”

保拉沉默了,她已经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在火堆旁边蹲着烤手,这时莫里斯带着树枝回来了。她抬头看向他,可他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杰夫利笑起来,丽迪亚的双眼让他根本忍不住自己的笑意。莫里斯也朝着火堆伸出了双手。

保拉用一种亲昵的口吻问他:“你冷不冷?”

他用相当友善但又稍显冷漠的语气回答她说:“只是有一点点冷。”四人在火堆旁边围坐着,喝咖啡,吃熏肉,咖啡里带着一股被烟熏过的味道,熏肉已经被烧烤过了,不过大家都只吃了很小的一片。保拉目不转睛地望着莫里斯的双眼,对他充满了热情,但他却一味回避她。他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她脸上,尽管他对她的态度还是非常友善。自始至终,杰夫利都在微笑着望着丽迪亚,丽迪亚凝视着他,表情相当肃穆。

那位日耳曼姑娘最终返回了牧师家中,没有遭遇任何麻烦。大家都不知道她昨晚偷偷跑出了家门,只除了那位女佣。她跟莫里斯在不到一周以后就宣布了订婚的消息。牧师说要在一个月后炒她鱿鱼,期满之后,她就搬到农场住下了。

至于杰夫利与丽迪亚,两人最终都将对彼此的承诺变为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