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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产房惊魂(3)

“你不要走开,我害怕!”在这个男人面前,我不由自主地还原为真正的女人,我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委屈,酸楚之情涌上喉头和眉间,感觉有两颗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很想狠狠捶打他一阵。

“别怕,我们一同努力!”

“安医生呢?”我悄声问道,“怎么没看见她呢?”

“别管她!”卓医生气愤地说道,“滥竽充数,连产妇的体位都没给摆正确!”

“我这一步跨出去,可能就跨进监狱,她却真的溜了?”我百感交集。

“别胡思乱想!我亲眼看了,产妇的呼吸和血压恢复正常有二十分钟了,可以上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卓医生说罢拍拍我的肩胛。

走进手术室,如同滚滚而来的潮水盖过礁石似的,留住产妇生命的念头淹没我所有杂乱思绪了。

接过卓医生递过来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普通的白炽灯下,我准确无误地在产妇的腹部上利索地切开皮肤,而后是皮下脂肪,而后是腹膜。

时间的脚步声沉重地响在耳畔。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六分钟!

卓医生高兴地喊道:六分钟!

谢天谢地!

六分钟的剖宫手术,我从产妇血肉模糊的子宫里抱出一个死亡的男婴。只做利多卡因局部麻醉的产妇吕萌,淌下两行泪水,不知是为死去的男婴和“老公”的承诺,抑或为自己的死而复生?我也流下眼泪,但我很清楚,我的眼泪是为卓医生而流,我感谢他的鼓励与支持,感谢他给我信念与力量。战胜风险以后,我仍然可以昂首进出门诊部大门,也许单梦娜以吵架仍无法解决的矛盾,可以因此迎刃而解。现实就是这么严酷,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有时是最宝贵的生命。

产妇吕萌被推进病房。

我想给卓医生一个灿烂的笑容,却见卓医生一脸阴云。

“李医生,你洗涮后整理一下,就回宿舍去休息吧?”

“产妇得有人看着,安医生呢?”

“你别多问,回去吧!”

卓医生脸上的阴云浓得化不开,似乎藏着雷鸣电闪,声音低沉得只有我听得见:“你没有必要替人家承受指责!”

我脑际一亮,卓医生预感到有严重事情要发生吧?这是一个真男子,他在保护我!

卓医生真是料事如神,我没有想到麻烦这么快就降临了,心怦怦急跳起来,安医生聪明人,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却是被堵住了。

“我操你妈的祖宗,哪个王八蛋把我儿子弄死了?”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古铜色壮汉,冲上二楼,在走廊里被他派来的两个保安和那位来照顾吕萌的女人围住了。他们争着告诉他吕萌被剖腹了,血流成河,挖出一个大胖小子,可惜死了。女人像见到救星似的突然放声大哭,说可怜娃儿没能逃过一命,见一眼爸爸,就被扔到什么地方去,还硬向我要去一百元走路费。壮汉听了越发气冲霄汉,号得走廊里净是他的嗡嗡回声。

“老子三个女孩,就这一个儿子,他妈的就这样给弄死啦?老子辛辛苦苦开工厂办公司,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说弄死就弄死啦?没门!哪个臭医生弄死我儿子,不站出来,老子把房子烧了!”

没人愿吃眼前亏。

我暗自叫苦不迭。

突然,走廊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壮汉疯了,正在砸诊室里的东西。听声音可以判断,他抓起靠背椅砸向桌子,桌面玻璃碎片向窗台飞去,窗玻璃哗啦啦掉落在走廊地板上。接着,内窥镜被掀翻了,输液架倒下了,来不及撤走的门诊部最先进的武器——心电监护仪也粉身碎骨了。

壮汉如在无人之境,妇产科惨遭浩劫。

荷尔蒙过剩只能在异性面前显示英雄本色,在双方对峙的战场上是彻头彻尾的银样镴枪头。我说尤主任,打110呀,快打110呀!

忽然,门诊部大楼门口有喧啸声浪,像潮水拍击崖岸。

我探头南窗一看,只见两辆载重大卡车停在台阶下,从车上跳下几十个穿着蓝色牛仔工装的男女,显然是古铜色壮汉搬来的救兵,大有踏平门诊部的决心。

警车呜呜开来,把穿工装的男女阻止在大堂里。

警察最终把壮汉和他的保安带上车子。

上车前壮汉在大堂里恶狠狠地喊道:

“操你妈还我儿子!老子没完,老子要上告!”

门诊部一方则只去了不能不去的尤主任,和自告奋勇的卓杰然医生两个人。

卓医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我啥也别说。

单梦娜幸灾乐祸。

B超技师小乔看不惯单梦娜的幸灾乐祸。小乔说去年在南区医院她和单梦娜做过六个月同事。单梦娜确实是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也去附属医院产科实习了几个月,胆子大,会说话,敢开大处方,产科效益节节升高,有一阶段老板还言听计从,“三千宠爱在一身”。后来她推广什么无痛分娩,出了一个事故,无痛变成剧痛,产妇昏死过去,胎儿也窒息于子宫中,等在走廊的家属冲进手术室,把单梦娜的脸都抓破了。老板赔偿产妇损失三万元。老板才忍痛割爱,把单梦娜介绍给济世门诊部的尤跃辉主任。

单梦娜确实是来妇产科当医生而非助产士的。

单梦娜来上班不久,祈老板带来了体态纤美眸如秋水的安医生。正是寒冬季节,人们便联想起雪中腊梅,说这下更好了,济世门诊部成了美人窝,一个丰腴肥硕如杨玉环,一个轻柔如柳似赵飞燕,让人诊视开药都无法不分心了。

可惜,玉环飞燕起战端,飞燕夺取了玉环之位。安文静成为一诊室的医生,单梦娜从医生变成助产士。自此玉环飞燕就有了萧墙之乱。

也是安文静医生流年不利,抑或我们俩命运相克,我一来她就频频出事。可怜她安文静那一片地也太贫瘠,还没种出一棵小树,现在又遇到“还我儿子事件”,不知会不会影响她“准太太”的转正?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别看我公开场合人模狗样像须眉,其实我心肠很软,此刻我的心里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原谅了安医生对我的侧目与凌辱。

4

卓杰然医生约我早晨在康桥相见的时候,我好一阵紧张。

康桥是横架康河的一座很普通的石桥,两边有开阔地。这会儿右边有一群退休妇女在跳扇舞,左边有几个老人在练太极剑,河两岸也有人跑步。

“来了。”他说。

“来了。”我说。

“走走吧?”他指了指河岸。

“走走。”我回答。

我们沿河岸向北走去。

卓医生比我年长七岁,走在一起无疑让人认为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要是我们门诊部的人看见了,不是情人也是情人了。医院里的痴男怨女很多,大都是远离妻儿奔钱而来的,且在医生眼里男人女人身上那两样东西就是一副器官罢了,人都有使用自己器官的权利,爱咋样就咋样,因而互为情人和更换情人的事司空见惯不以为然。我心里很不放松。

他用力吸了几口烟雾,把过滤嘴掷向康河里,说道:

“李医生,调查组来了!”

“来干什么?”

“吕萌的那个家伙又开工厂又开公司,有些臭钱,也有些影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不出一个儿子来继承遗产。大老婆生了三个女孩,找了一个二奶,怀了两胎女的,又找了吕萌做三奶,B超是个男的,欢天喜地,一直在家里保胎。看了我们济世门诊部快捷分娩广告,就奔我们妇产科来了,哪知道却坏在安文静医生手里,岂肯善罢甘休。调解无效,那家伙非查封门诊部为民除害不可,告到区卫生部门,又要上法院。偏偏碰上祈老板带着老婆孩子去美国旅游,国际长途打了几千元,老板一时飞不回来,要尤主任全权代表,用经济问题解决政治问题,立功受奖无功要罚。尤主任抓瞎了,穷于应付,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是尤主任叫你找我?”

“是的。”

娘呀,我还以为是他卓杰然找我哩!

“看来这回咱们得和他尤主任共渡难关!”

“什么共渡难关?”我忍不住发火了,“你替他尤主任承担责任,我替她安文静承担责任,当替死鬼,我不干!”

“不干就得关门?”

“关门就关门嘛!”

“别说气话,老板好歹给我们近两万元的月工资哩!”

“是安文静惹的祸,该她承担责任!”

“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卓医生气得脸色发黑,两片变得灰白的嘴唇像蜜蜂的双翅翕动着。他又点上一支香烟,我看见他的指头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不觉心肠又软了。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卓医生长叹一声,“所以活该我们倒霉。”

“她是小祈老板的女朋友又怎么啦?”

“唉,认命吧!”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可是看在你卓医生的面上!我在心里这样说。

“安医生没有医师执业证,她来妇产科当医生属非法行医,所以调查组来了我们不能提起安医生。你要明白,保护好安医生就是保住我们自己的工作!门诊部没有设置产科的资质,你只能是妇科医生,做手术时当我的助手。我们要口径一致把吕萌当‘濒危产妇’,生命垂危,不能不救,而且我们也确实救了吕萌一命。我们是冒着风险的,不计个人得失,最大限度发挥人道主义精神了,尽了一个医生应尽的天职。最重要的最有说服力的一点,一定要说产妇在来我们门诊部的路上,胎儿已经因为缺氧窒息而死了,唯一的办法只有剖宫抱出死婴,才能保住大人性命。我们几乎是在产妇昏迷中做完手术的,手术十分成功,产妇因此恢复很快。我们这样说,不仅没有责任了,说不定还会打动吕萌她那个粗鲁而没教养的家伙。”

“非这样不可吗?”

“非这样不可!”

太可怕了!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晓得卓医生并不逼我,他让我好好考虑哩。

回到门诊部,一楼大厅,一夜之间就挂出几面崭新的锦旗:“妙手回春”、“华伦再世”、“人民贴心的好医生”、“白求恩精神在这里开花结果”。我看见二楼妇产科的牌子已经摘下来换成妇科了,而砸破的窗玻璃没有补装上去,断腿的靠背椅和杯盘狼藉的房间都没有收拾,有保留现场之意。至于手术室里,也经过清洗整理,确实找不出什么破绽。所有人流与接生的手术器械、药品等已经全部转移,两台电动人流机也不见了,转移到了绝对秘密的去处。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太简单了,我以为卓医生在征求我的意见哩!不,他们身手敏捷,道行高深,已经造下既成事实,逼我就范哩!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一些卑鄙的东西被发动起来了,并且根据需要进行了排列组合。完全可以判断,门诊部里与事故有关的医生、护士、导医小姐和清洁员都已经全部被催眠洗脑了。我要是不“同船共渡”,就会被毫不迟疑地推进江中淹死,谁敢保证他们不会把安文静医生的医疗事故一股脑儿栽赃在我李婷头上呢?

卓医生适时地把他重新写好的吕萌的病历拿给我。

我两眼昏花,我看不清什么,但我知道他写的什么。

一个单身女人,在一架庞大的机器面前,就好比石磨下的一粒谷子,多么微不足道呀!

门诊部静悄悄的空气沉重起来了,一片萧索的氛围。

下午,市区卫生局的调查组来了,两男两女。大家把他们看成麻风病人似的唯恐躲避不及。

他们先找尤主任,谈了很久很久,之后找卓医生,又谈了很久很久。也许并不太久,是我度日如年的缘故。他们从卓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兵分三路,找有关医生护士。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我的诊室。

是男人就好办,男人什么都懂就是生孩子的事不懂,这方面的知识,比对宇宙中天王星的了解还少许多。

男人叫我别紧张,问我几个问题,比如我是怎样接诊的,当时产妇体征如何,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取得什么效果,怎么会出现事故,等等。

我说我不紧张,但首先必须声明一点,没有发生医疗事故,一切都很正常。我说过程是这样的:产妇叫吕萌,很年轻,十八九岁吧,初产妇,是两个工厂保安抬进来的。当时吕萌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收缩压68,舒张压100,却气喘吁吁,心跳过速,达180下;羊水已破,宫开三度,宫缩渐渐变小,胎音微弱;检查宫口,胎位不正。因为情况很危急,我赶紧喊来卓杰然医生。我们俩快速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胎儿缺氧窒息难保了,如果不及时剖宫取出胎儿,产妇的生命也难保。我们也想过转送其他医院,但害怕路上产妇死亡我们要付首诊责任,因此冒着风险立即做剖宫手术。卓医生主刀,我做他的助手。手术情况和所用药物,卓医生在病历上都有记述,你们可以自己查看。我认为用药很准确,手术很成功。产妇属宫后位,胎儿脐带缠住脖子窒息死亡。家属行为过激,心情可以理解,但医学就是科学,应按科学规律办事,我们尽力而为救了产妇,却无能为力让胎死腹中的婴儿复生。

我发现男人笑了三回,点了两次头,皱了一次眉。最后他说,你想一想,还有什么没说清楚,我说没有了,我都说清楚了。

其实,他们如果想调查清楚是完全可以调查清楚的,任何真实都无法用谎言掩盖,何况这么经不起盘问和推敲的漏洞百出的陈述,何况这么几十个人的良莠不齐的门诊部。假如他们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认真,而你自己却认真了,那么,你就是骑着瘦马举着秃枪戴着破斗笠的那个堂吉诃德先生,可能下场更惨。我本善良,但我不勇敢,也还没有改造出崇高的思想境界。

我们谈完的时候走廊已经静悄悄的了。

在厕所的洗手槽旁边,我看到一只黑色真皮的书本大小的手提包,不知谁洗手后忘记带走。我只好把皮包带回诊室,明天早上交给尤主任。

我打开皮包寻找失主姓名。包里有人民币两百多元,三张银行卡,一份参考消息,一本可以上锁的记录本,还有一本崭新的爱民门诊部病历。病人叫令朋朋,大前天看的病,病历上诊断结论是生殖器疱疹。肯定是我们门诊部的病人,得了性病急死了,大前天开的药吃了不见效果,今天就奔我们门诊部来了,我明日将手提包交性病科准没错。

走到楼梯口,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嘎”一声停在大楼门前,车上跳下一位男人,急匆匆跑进大堂,跑向楼梯,从我身旁跑到二楼。我认出来了,他就是找我谈话的那个干部。

一会儿,干部跑下来了,说李医生,我一只手包丢在你们这儿啦,快帮我找找哇。

噢!他就是令朋朋呀?

怎么会是他呢?不可能吧?

“你的手提包?有重要东西吧?”

“有,有很重要的!”

“记得放哪里吗?”

“可能放在尤主任桌上了,也可能洗手时放水槽边了。”

我终于不得不相信那只手提包就是他的了!

我说你跟我来吧。

他跟我回到诊室。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只包,失而复得,他如获至宝,双眸放光,有秦王见到和氏璧的兴奋。我说你忘在水槽边了,看看吧,有没有少了东西。他真的拉开手提包看一眼,这可让我太生气了,他不在乎别人只在乎自己!但是,我看见有一片乌云飞进他眼睛,他连脸色也晦暗下来了,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去,而后期期艾艾地说道:

“那,那本病历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朋友叫我替他拿药。”

“我没有看里面的东西。”

有时候撒谎是善良的,和我下午向他撒的谎本质上完全不一样!

他似乎放心多了,朝我笑了笑,有点害羞,有点尴尬,有点诚实。

临走的时候,他说,其实你们都不懂撒谎,或者说对内行人撒谎是撒不圆的!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笑了笑,递给我一张名片,说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一定不要客气。我说我也是,你也不必客气。

5

市晚报社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来,向谁也没说。

“吕萌事件”闹出动静来了,听说电视台也要介入,尤主任补天乏力,老祈老板就顾不得和老婆儿子一起好好欣赏北美的奇风异俗,山光水色,自个儿先飞回来了,住在马可波罗大饭店,摆平各方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