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跃辉主任好几天没空理我,中午送客时在大堂遇见我,当着别人的面匆匆忙忙对我说了一句:“按既定方针办吧?”
他用的是问号,我想了很久,确信无疑,他指的是要我“白天当股东晚上做夫妻”的那件事。他对我的好感之心始终不改还似乎有百折不挠的思想准备,我不能不承认有些感动,不过他把卖鳗鱼搭配泥鳅的做法引进人生与婚姻领域,我就无论如何不能不心存芥蒂了。看来男人其实都差不多,如果说当时他尤主任的身后有一个卓医生高大的身影,现在那一个影子在一天之内虚化了,他便显得不那么矮小了,让人有考虑的价值了。
我要去找任青青,我不找她去找谁,她连尤主任荷尔蒙过剩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都买她的人情了,她还不帮我拿主意吗?
我只去找过青青姐一次,那回我很尴尬。
我发现青青姐“金屋藏汉”。
青青姐说,我从来不亏待自己,女人没有男人,就像一朵花缺了雨水滋润,没几天就脸上长黑斑,再没几天就眼角额头出现皱纹,什么美容不美容,男人就是美容。我抬头看她,确实不见一条皱纹,她比我大却比我年轻多了,这说明她的那个“美容”去美国留学以后,她几年来一直有别的“美容”在身边。她说,这没什么!女人更是人,凭什么他能在美国另觅新欢,我就必须在家枯萎凋零?我们现在不缺吃穿了,人来世上一回很短暂,要紧的是提高生活质量。人要真正有生活质量,最少要有两个男人,一个年轻帅气有激情的,一个其他方面可以忽略不计但一定能提供经济支持的。我说你说简单点,一个帅弟一个老富翁!她说可以这么认为,但富翁不老岂不更美哉?我指了指正在厨房煎鸡蛋的帅弟问道:“齐全了吗?”
“狗屁,穷小子一个,就是帅,那方面也行!”她笑了笑,朝厨房喊道,“小弟,去市场买螃蟹,我李婷妹是螃蟹迷!”
帅弟应声出来了,朝我笑笑,从青青姐手里接过一张老人头,乖乖儿出门去了。
“怎么样?我来替你登一则征婚广告?”
“我还不想。”
“不想?讲半天,全白讲了?”她瞪着困惑的眼睛,“你都离婚几年了?白离了?”
今天,我不能再当尴尬人了,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见面。
她一坐下就急急忙忙地告诉我:“我想改行!”
“不当医生啦?”
“当呀。就是不当内科医生,想当妇产科医生。你看我的收入只有你的三分之一。”她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你干一个月我要干三个月!报纸上说,A市几百万打工妹呀,赚来的钱有四分之一都给了民营医院,其中有五分之三给了妇产科。我正在恶补妇产科方面的知识,拜我们医院一位妇产科专家三个多月了,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触类旁通,再过两三个月我就跳槽。”
“有一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你先说说,你怎么把我离婚的情况告诉了尤主任?”
“怎么啦?”她无事一样,笑了笑问道,“黏上来了?”
唉,我苦笑一声,又摇一摇头。
“你那时不是逼得猴急,想立马南下A市来么?”她回忆着说道,“你不给人家一点希望,人家能马上答应,硬是把一位医生炒鱿鱼了,让你来?市场经济了,什么都讲究交换,何况是最抢手的妇产科医生,用一个若有若无的幻影诱惑他,总比我主动开放我的口岸强吧?你说是不是?”
她会说话,真真假假的让我哑口无言,还得感谢她,这就是我怨恨她又离不开她的任青青。
“是有个新情况!尤主任有一个开医院的朋友要去马来西亚定居,他想把医院承包下来,叫我跟他合作,办成以妇产科为主的女子医院。他——”
“太好了!太好了呀!”她筷子往桌上一拍,打断我的话头叫道,”正想上天,来了阶梯!借壳上市,何乐不为?我去帮你,咱姐妹狠狠发他一把,也尝尝当富婆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你别光顾高兴,我刚说个头哩,有条件的!”
“噢?条件?”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情人?这个荷尔蒙过剩的男人!”
“他说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任何一种合同,都不如一张床铺牢固!”
“你答应了?”
“这不问你吗?”
“好倒是很好,也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她沉思着说道,“考虑考虑,别忙着拒绝。要是还能将就,也别忙着答应,这其中还有许多事情得弄清楚,比如我们没钱投资,感情算不算投资?能算的话给多少股份?技术股份呢,能给多少?利润怎么分配,第一年的比例,第二年的比例,都应该明确下来。还有,职责啦,权利啦,风险承担啦,等等。这些我来考虑,你只考虑你的感受行不行。作为好姐妹,我的意见是不要勉强自己,咱们四十来岁正是女人最需要激情的年龄段,‘孔方兄’虽好,不如美好年华,三春过尽就叶落花黄了。”
“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凭良心说,我很感激青青姐的金玉良言。
今夜,吃饱喝足人微醺,本想留下来与青青姐彻夜长谈,安排未来,不料小弟提着一包猪头皮牛杂碎兴冲冲来敲门。卧榻之旁岂容人鼾睡,我只好又回来。
到宿舍已经很迟了,小乔还在做面膜上网。小乔说,李医生你去哪里了,卓医生到处找不到你。我说我最怕报社记者,出去躲一躲不行吗?小乔说报社记者是来了,但听说老祈老板花了不少钱把他们和调查组都摆平了。
第二天上班,我没有找到卓医生,也没有找到尤主任,却看见大家抢着A市晚报,议论纷纷,见到我,说李医生呀你上报纸了,把我扎扎实实吓一大跳。“尔曹身与名俱灭”,我李婷完了,千古罪人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极其悲惨,除了慌乱与窘迫之外,肯定还有一种垂死的绝望。我赶紧抢过报纸,一行大标题闯入眼帘:《妙龄产妇生命垂危,白衣天使勇救脱险》。我头脑“嗡嗡”地响,像音叉发出袅袅尾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是这一篇?”
有人回答我是这一篇没错,有人说这个广告可做大了,有人说李医生可以评“三八”红旗手了。我没有说啥,在音叉颤动的嗡嗡声中走掉,像扬长而去那样走掉。过后我详细拜读了这个显然是化名的叫“子诗”的记者的报道。文章其实不长,顶多三千字,主要写济世门诊部几年来注重社会效益尊重生命救死扶伤获得广大患者信任等成绩,而后笔锋一转写道:“日前,有产妇吕萌,胎死腹中就诊,医生在其生命垂危之际,毅然施予剖宫手术进行抢救。手术中几次出现险情,医生护士同心协力,争分夺秒,以其认真负责的精神和精湛高超的医术,只用六分钟时间就成功地抱出死婴,保住产妇吕萌宝贵的生命……”我数了数,写卓杰然医生当机立断指挥抢救只有一百八十二字,写我李婷技术炉火纯青却有二百五十六字。我独自在诊室里看完后,脑袋空空的。我两手似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把报纸折成豆腐块,大抵用去两三分钟时间,而后扔在废纸篓里。我出去找卓医生没有找到,回来后想想,应该把那篇文章剪下来“立此存照”,可惜清洁员来过了,纸篓里已经空空如也,不觉惆怅良久。
我是傍晚下班时在走廊里遇到卓杰然医生的。他说李医生我想找你谈谈,去你诊室吧,迟点吃饭,晚上我请你吃海鲜。
来到诊室,他坐在我对面单梦娜的位置上,问道:“看你脸色很不好,病了?”
我摇摇头,说道:“病倒没有,只是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像以前那样哈哈地笑了,说道:“你还是你呀,李婷医生呀!”
“社会真是人生的大课堂呀!”我感叹道。
“李医生,不管我们做什么,怎样做,我们都不能改变社会的什么现象。这个社会是两种人的社会,一种是有权人,一种是有钱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因为我们掩盖事实,伪造病历,违背医德,认为十恶不赦,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你可能还恨我卓杰然,认为我是为虎作伥的魔鬼。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让老祈老板在摆平事故时有个较合理的借口而已,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假如我们什么都没做,老祈老板也照样可以把事情摆平,只不过要多费点口舌多花点钱而已。因为老祈老板是个有权又有钱的人,主宰社会的两种能力都占全了,而吕萌的那个男人,有钱而没权,或者远不如老祈老板的钱多权重,至于吕萌,弱势群体中的不足道哉的一员,永远是牺牲的对象。所以呀,事故发生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事故会这么解决了!”
卓医生从后裤袋抽出一只信封,推到我面前,而后说道:“老祈老板说,本来想请尤主任和我们俩吃饭,但他在南京办一个大医院,执照被卡住了,卡住就是要去疏通,他赶着到卫生部去找人解决,这个时候可能快到北京了。老祈老板临走时给我们一人一个信封,一样大小都是五千元。这一份是你的。”
“这钱我不收!”我把信封推到卓杰然面前。
“我估计你可能会这么说,但是,这钱你不能不收,世界是祈老板他们的,我们是在祈老板的世界里混饭吃!这样吧我给你想个办法,你要是真有精神负担,你就把钱汇到市慈善总会,或者暂时留着,以后遇到实在交不起费用而又很危急的患者,就帮他们一点,救急不救穷!”
我还没作出选择,卓杰然医生就站起身走了。
男人都是坏东西,都想替女人安排命运!
6
我到永和豆浆店吃早餐,尤主任也来了。
一见面,他就骂开了:“真倒霉!老黄脸婆每次来都给我带来厄运!”
我笑了,男人在别的女人面前,可能都爱损自己的女人。
“你别笑,我一点都不冤枉她!”他真的生气了,圆脸长了三寸,成了鸡蛋形,话也多起来了。“第一回来是兴师问罪,听说我和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护士长同居,我解释劝说了一整夜都没用,第二天她居然闯进医院,逢人便问哪个是小妖精,当众把人家护士长骂个狗血淋头痛哭流涕。那个护士长是谁,容得你一个泼妇肆无忌惮?是我们老板的小蜜呀,老板把我叫去,说你走吧,你走吧,立即走。我半个月工资都不敢结算,夹着尾巴赶紧溜之大吉。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差点儿让她吃点儿毒药。”
“她是太爱你了,怕你被别的女人勾走嘛!”我说。
“你还替她说话?”他摇了两下头,痛心疾首地说道,“第二回更惨重。她先一天晚上来,我第二天晚上就在村街口一个拐角被人抢劫了。三个长发青年用尖刀顶住我.要我乖乖交出钱包、银行卡,也真该死,那天我什么也没带,身上只有两百多元。其中一个人恼火了,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只带这么一点点,手起刀落,往我屁股一扎就跑。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这怎么能怪你爱人呢?”
“爱人?不,是害人!”
我捂着嘴巴不敢笑出声来,笑声回流到肚子里,豆浆起波浪似的。
他不再喋喋不休他的“股东与情人”之事了,已经无心提起了,我却还蒙在鼓里,看来,“此情可待成追忆”了!或许我的条件太高,他连考虑都不考虑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街,我大骂自己蠢极了,简直不可救药!他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却还“含情欲说宫中事”,我无法不仰天长啸!
回到门诊部,护士小易拉住我说:“你回家以后,尤主任做了新安排,我现在是你的护士了。人家单梦娜升了医生,补了安医生的缺,她自己又选了一位新护士。尤主任采纳她的建议,隆重推出无痛分娩法。”
我们刚刚踏上二楼的楼梯口,就听见单梦娜的诊室传出一阵呼救声。
我快步直奔单梦娜诊室。
手术床上躺着一个中年产妇,脸色像一朵开败的梨花一样苍白,产道口滴滴答答淌着鲜血,瓷砖地板上的一汪血正向产床底下漫过去,发出一股难闻的腥味。单梦娜慌慌张张忙着给产妇插管输氧气,护士长正为产妇测量血压。见我来了,单梦娜如见救星,带着哭嗓急急地说道:“李医生,你快瞧瞧,不知怎么搞的血压一直降下来了,连呼吸也减弱下来,会不会出事呀?”
“已经出事了!还会不会?”我没好气地回答,之后又问道,“是静推丙泊酚吧?”
“是的。”单梦娜没有底气了,小声地回答。
这小娘们儿也有害怕的时候,桃花般的人面灰暗下来了,鼻尖也沁出几粒汗珠儿。真想杀一杀她的趾高气扬目空无人,但终觉不是时候,产妇的魂儿悠悠忽忽,危在顷刻之间哩。
“刮宫流的血?”
“我还是很小心的。”单梦娜心虚地辩解道,“这人就是怪,血管就是脆弱,可能血小板有问题。”
我俯身用手背试试产妇鼻息,顿时吓一大跳。原以为是护士长没有掌握好静推丙泊酚的速度,使病人出现窒息,又以为单梦娜钳刮不当导致出血休克。可情况比这严重多了,我已经感觉不出病人的呼吸了!我也慌了,赶紧对单梦娜嚷道:“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单梦娜如听一记闷雷,一时吓呆了。我又对手术室内外不知所措的医生和护士连续喊道:“快去叫内科马医生!”“马上给产妇注射尼可刹米、立可血!”“赶紧开辟第二第三输液通道!”
小易和几位护士立即动手,紧要关头大家还是能雷厉风行的。
我和单梦娜立即给产妇做人工呼吸。我做口对口呼吸,她按压胸部。产妇口腔的黏液糊了我一脸,不知是谁用纱布不断地给我揩拭。外科卓杰然医生和内科马医生都被喊来了,我的心稍稍安定了。卓杰然带着一腔怒火毫不客气地一把扯开单梦娜,自己按压产妇胸部,只几下胸腔便发出声响,一摊黏液吐出喉咙,我掐开产妇嘴巴用手指挖出黏液。产妇的心肺复苏了,众人松了一口气。
尼可刹米注射了。
立可血注射了。
心脏三联针也打了。
50%葡萄糖水推进静脉。
706代血浆缓缓流进产妇脉管。
众人静悄悄地守护了一个多小时。
三个小时后,我亲自动手,用盐水棉球擦干净产妇身上的血渍,又用碘附把她的产道和子宫颈严格消毒,而后拿起探针,探入宫腔。宫腔里疙疙瘩瘩残留着胚胎的残肢。我小心翼翼地将卵圆钳伸进子宫,夹出已经碎成枣子般大小的胎头、一条腿儿、半个胸腹和胎盘、凝固的血块。单梦娜在一旁手捧弯盘接着,诚惶诚恐,谁都想不出她昨日公鸡般的那器宇轩昂。
我不知道单梦娜这会儿怎么想的。她要是从此撒手,则孕妇幸甚,打工姐妹幸甚。
我坚持传统分娩法,并不是我老顽固,而是我们门诊部不具备施行无痛分娩法的条件。
我一直坚持用曲马朵加安定作为人流手术的镇痛麻醉药,安全,没有明显的副作用,镇痛时间可达6个小时至8个小时。当然,也有它的缺点,因为是半麻醉,病人头脑清醒,便有不安与恐惧,配合不好就不大好操作。而无痛人流是往产妇静脉推注丙泊酚10~20单位,作为短效麻醉剂。丙泊酚麻醉的优点是进入体内3分钟至4分钟后产妇就会完全失去知觉,医生就不必担心病人恐惧不安不配合。但是丙泊酚全麻醉的缺点也是非常明显的,其麻醉作用仅有十几分钟,如果医生技术差,或者动作迟缓,不能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内结束手术过程,产妇醒来就会危及生命。更值得注意的是丙泊酚的麻醉必须具备较高的专业技术,也就是说必须由专职麻醉师来做。如果麻醉师没有经验,静脉推注太快或太慢病人会发生呼吸骤停,甚至成为植物人或当场死亡。
我们济世门诊部有专职麻醉师吗?没有!
我们济世门诊部的医生技术过硬吗?也没有!
我们济世门诊部考虑过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吗?显然也没有!
为了虚荣心,为了创效益,能想那么多吗?
“吕萌事件”,前车之鉴!
这不是我干的工作,但我却不想换一种工作,因为A市妇产科医生大有用武之地,人嘛,谁愿意路越走越窄呢?
更为苦恼的是高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