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的工资加上提成,月月都能拿到17000元以上,如果加上科主任补贴,那就有20000元以上。一张一张地数,要数很长时间哩!不怕你笑话,我每回从财务那里领钱回来,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什么?数钱!一遍,两遍,有时还数三遍。是不是怀疑财务给错了,不是,完全不是,我是喜欢听数钞票时发出的悦耳动听的沙沙声。如果我离开济世门诊部,到别的医院去当内科医生什么的,就像好友任青青那样,顶多拿五六千,就是还当妇产科医生也未必有这么多。你想想,我年薪二十多万元,高薪阶层呀!至于说回家乡去,到原单位复职,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做医生,每月领一千多元,心理还会平衡么?连想都不敢想!我是回不去了,注定回不去了!假如我现在不是每月领这么多钱,而是三四千元,我就潇洒了,老娘炒你的鱿鱼,还想我替你们挑责任担风险进监狱呀?滚一边去吧!可是,天哪,沙沙响数半天的两万元呀,我远离父母、女儿千里迢迢来这A市不就是奔这而来的吗?他妈的,怎么就蹦出一个什么梦幻人流的事让我如此苦恼呢?我要是不同意,恐怕就会更加苦恼。
你们没经历过,高薪真的也很苦恼,不是说风凉话。瞧人家青青姐,一个月就只四千多元,主动权在自己的手中,多自在,多舒心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还找小帅弟!
我失眠了!
我这一回失眠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东京大超市是方圆十里之内最大的商场,一楼食杂二楼衣物三楼电器。我来到三楼北边手机柜,服务小姐向我推荐诺基亚手机。我突然瞥见南边珠宝柜台旁有两个熟悉的背影,认真一看,一个是门诊部尤跃辉尤主任,一个是“北京专家”单梦娜。
单梦娜面前摆了好几条铂金项链和好几粒钻石坠子,尤主任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穿上坠子,一条一条给单梦娜挂上脖子,仄着头左看右看正看侧看,单梦娜则搔首弄姿对着镜子前两步后三步照个没完没了。看那神情态度看那亲密举止绝非同事朋友的境界,我忽然脑际一亮,有了哲人的睿智,明白了许多事情。
我决定看一个究竟,这不仅仅是人有窥视隐私的本性,还因为这一桩隐私里连着她与我。一时我有了被蔑视的痛苦被欺骗的悲哀还有被侮辱的气愤,很想走过去像揭穿一个阴谋诡计那样往他们面前凛然一站,说一句我知你知他知的绝妙好辞而后扬长而去,让无限意味留在他们中间慢慢发酵慢慢膨胀。所幸我当时没有那样做,因为有一句格言及时蹿入我的脑海中:“被出卖的时候最能表现一个人的胸襟!”终于,我以我的忍耐精神展示我素质的优秀。
我看见单梦娜选中一条链子和一个坠子,尤主任用他的银行卡刷了单,而后单梦娜挽着尤主任的手臂走了,踏进滚动电梯的时候,单梦娜小鸟依人地把头靠在尤主任肩膀上,尤主任亲吻了一下她头发或者额头我没看真切。消逝在滚滚车流中,一定是去他们要承包的那个医院。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7
三天后,我就要去水一方门诊部上班了。
我是任青青介绍来济世门诊部的,我的离去应该首先告诉她。
“青青姐,我要改换门庭了!”
“好哇!这么快,签契约了?”
“没有契约可签,顶多是口头承诺,我没有上当。”
“这就对了,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
“有人上当了,也上床了。”
“什么?”
“另一个医生,叫单梦娜。”
“妈的尤跃辉,这不是骗人么?我问问他,凭什么这样玩弄人?”
“不值得跟他那种小人计较!”
“你损失了没有?”
“我会那么傻吗?”
“感到气愤吗?”
“开始会,现在不会了。”
“感到惋惜吗?”
“开始会,现在不会了。”我说罢又补充一句,“想明白了就不会,他原本就没打算给人股份!”
“身体没损失,精神上也没损失,那就好!”她苦笑一声说道,“我倒是有精神损失了,天天盼你们合作,想呀想,想改行去当妇产科医生,分一杯羹喝。妈的尤主任,啥时找他赔偿精神损失费!”
我就去找尤主任,要向他辞工。尤主任不在,护士长来找我诉苦,说单梦娜把昨天的事故责任都推给她,说是她麻醉技术太差,推药速度不均匀才引起产妇休克的,幸亏产妇是江西来打工的,这边没亲人,否则还不叫人来打死她呀。单梦娜讲的也没有错,但事情过去了,我不会对此发表看法的,何况我今天就要辞工了。
单梦娜今天穿得很艳丽,她见我回来了,也步入我的诊室来,说李医生昨日幸亏有你,我也吓坏了。护士长说她干过麻醉,说她行,我看未必干过,没干过就没干过,怎么能不懂装懂呢。为了多赚一份提成,死了人谁负责?我说我也没当场看过,不知是谁的责任,但要真的死了人,谁也跑不了,所以我看这无痛人流呀,太悬乎哟!单梦娜不以为然,说那也不至于。她还说,李医生,你不是说过吗,要有专职麻醉师,尤主任今天去找麻醉师了。显然他们没有接受教训,或者说为了高收入顾不得教训了。我说,可你别忘了,我还讲过,必须有技术熟练的医生!单梦娜不爱听,磨蹭了一会儿,推说有事出去了。
一直到傍晚下班,我还是没有等到尤主任,倒是遇到了卓杰然医生。凭良心说,每次遇险卓医生都出现在我身旁,虽然这也是他的职责,他也提成百分之三,但有他在,我就安心,他确实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他还两次出现在我梦中,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我不能悄悄离去。
“卓医生,我要走了,水一方门诊部。”
他很愕然,定定地站着,好像在想什么,不,好像失去通灵宝玉的怡红公子那模样。
我说卓医生,承蒙你多次关照,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不知道这种事很平常有什么可想的,他居然想得很入神,竟没有听见我的话,待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魂兮归来,说要请也是我请你呀,权当为你饯行。
他在门诊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半个钟头后,车子停在一家叫“春如旧”茶楼。我忽然想起陆游的《钗头凤》:“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的词句,便有了几分伤感。
卓医生想抽烟,烟盒都拿出来了,忽然意识到这是茶楼,又把烟收了回去。
气氛有点压抑有点尴尬。
“离开也好。”他今天思维跳蚤似的,又忽然问道,“傍晚你去哪里了?卫生局又来调查组了,有一位叫令中符,提出要见你。”
令中符?蓦然前额一亮,我记起来了,把皮包遗忘在洗手间的那位,说那里头的病历是朋友的,托他买药。令朋朋,对,病历上姓名叫令朋朋!他找我干什么呢?我心里不觉一紧,问道:“是不是‘吕萌事件’还没完?”
“那倒不是。听调查组的人说,他们对那一起大出血案件的处理结果作了跟踪。吕萌已经回四川结婚了,那小老板又找了一个女工,又怀上了。”他停下筷子,又摸出烟盒,苦笑一声,又藏回去了,而后说道,“这回他们来是为两件人民来信,有人检举单梦娜。两封信控告的是同一类事情,钳刮不净,造成流血不止。病人到其他医院一检查,全明白了,忍得住的自认倒霉也就过去了,忍不住的就写信控告。一个叫孙曼,一个叫冯冰凌。”
我的印象很深刻。
“怎么样了?还是给她们伪造病历?”
“这回可不好伪造,吕萌可以说她住进医院门诊断时就已经胎死腹中,孙曼和冯冰凌,谁能说她们的孕囊是后来又长出来的呢?”
“那你们怎么处理?”
“是尤主任想出办法来。”
“又是坑蒙拐骗吧?”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推给半年前炒掉的那个姚华云了。就说我们已经处理了,开除还扣工资,够重的了。”
姚华云,请我和小乔到“野人谷”花了一大把金钱,何等正派的医生呀,竟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替一位南郭医生承担责任,毁了一世英名呀!我真想拍案而起,替她姚华云医生吐一口胸中怒气,奈何茶楼乃清雅之地不得不竭力忍耐。我怒目直视卓医生,低沉而气愤地说道:“这是小人卑劣行为!”
他把眼睛移开去,心事重重,又伸手到裤袋摸出烟盒,放在桌上拿捏着。
“你也参与了?”
“没有。”他摇了一下头说道,“尤主任只是要求我做个证人而已。”
“你作证了?”
“我说姚医生确实被尤主任开除了。”
“卓医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男子汉!”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那眸子里有火花跳荡,但随即失灭了。他从桌上抓起烟盒,说我到外面抽根烟,站起身出去了。我猛然醒悟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我更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早就发现今天晚上他的情绪有点不同以往,却不晓得发生了这么一件窝囊的烂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端人家饭碗,听人家吆喝,千古如此,谁能例外?一个身板挺直的男子汉,要做到这一点,比腰肢柔软的小女子,承受的道德压力和精神伤痛要重得很多很多呀!
他脸色阴沉地回来了,一身臭烟味。他笑了笑问道:“你就把我看得那么坏?一文不值了?”
“不不!”我是想轻松一下气氛,可不能适得其反,赶紧声明道,“你是济世门诊部最好的人,假如你是坏人,那就没有好人了。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突然抓住我放在桌面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没把我看扁了。但是他说完了并没有放手,这是今晚他又一个令我始料未及的举动。我们四眸相碰,又都赶紧移开去,我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尖在颤抖。这一个男人曾经温暖过我寒冷孤单的心,要是没有为吕萌伪造病历的事情发生,我也许会走进他的心里。但是,我太清高,我心里永远留着一片阴影,一座山峰的阴影。
我撅起嘴唇朝外面示意,他终于放开手,问道:“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都在一个城市里,会常常见面的。”
又没有话说了,这回真的显出暧昧来了,门外的旗袍美眉要是进来,肯定认为是情人幽会。还是我先打破这种气氛,说道:“喂,你知道吗,你在门诊部还是很受人尊重的。你也明知单梦娜技术不行,门诊部根本不具备做无痛人流的条件,你要是能劝阻尤主任,他会听你的。”
“我说了,没用!你知道尤主任和单梦娜什么关系吗?”他苦笑一声,说道,“尤主任有心培养小单,掌握全面技求,恨不得一天就吃成胖子。小单也知恩图报,已经睡到他床上去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因为我比他更了解尤主任速成单梦娜的目的,心里像长了一把荒草似的堵得慌。
我们打出租车回去,卓医生说他已经租了一个单间,请我去看看。我说,你也想学尤主任金屋藏娇呀?他说他不是那种人,是老婆要来治病。我心里忽然没了兴致,说以后吧,今夜太迟了。
第二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上午领了工资,下午我找到了尤主任。 “尤主任,我要辞工!”
“李医生,你干得很好,我们很倚重你,都是我们炒医生,还没有医生炒我们!我还是要求你留下来,有事我们再慢慢聊好不好?”
“不了,我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他一愣,忍不住发火了,“胡闹!”
“不让走我也要走,明天下午去报到了。”
“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难道你不晓得老板有规定,辞工要提早半个月,经批准且有了妥当人选接手才能离开?”
看着他发青的圆脸,我哼了哼,揶揄道:“尤主任,你用得着为老板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我们总得有点良心吧?”他的语气显然缓和下来了,“老板对我们都不薄嘛!”
“讲到良心就是一个大话题了。不瞒你说,我正是冲着‘良心’二字辞工的!”
“怎么一回事?”
“今天我不讨论问题,我是来辞工的。”
他又不说话了。我只好站起来,把我的终极目的亮出来:“请你通知财务,我要领取押金15000元。”
尤主任顿时来了精神,摇了一下头,毅然地说道:“不可能,老板的规定谁也不敢违反!何况你来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就开诚布公谈过规章制度,第一个月工资留作押金时又重申规定,违反辞工条款扣留押金。我是执行者,我无权蔑视条款。”
“那是霸王条款!”
“不管是霸王条款,还是小鬼条款,李医生,我真的是爱莫能助。”
“尤主任,宪法都可以修改哩!”
“那也得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既然如此,只能如此了!你有你坚固的世界上任何锐利的矛都戳不穿的盾,我也有我锐利的世界上任何坚固的盾都能戳穿的矛,我冷笑一声说道:“尤主任,请问,哪一项章程规定可以伪造病历?哪一条条款允许可以嫁祸于人?姚华云医生走了,我李婷还在,没有说理的地方,我只好诉诸媒体了!”
尤主任两眼发直。
我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出纳叫我去领取押金。
8
2007年11月15日,我来到水一方门诊部。
我向一位值班的导医小姐说明我是新来的医生,她说我带你去找老佛爷吧,我们甘老板去区里开会,他要当官了,这两天忙得不见踪影儿。
“甘老板不当老板啦?”
“当呀,老板也当官也当呀!”
我见过甘霖老板,三十多岁,无论怎么放宽条件甘老板都没有官相,额头不宽,印堂很窄,放不下官印子,鼻子不大,下颏不圆,聚不了大财镇不住下属,他居然要当官了?管他呢,还是跟导医小姐去找老佛爷吧,老佛爷应该是个女人吧,慈禧太后就叫老佛爷嘛!这小小水一方,还藏龙卧虎哩,我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可得小心谨慎,吃一堑长一智。我必须努力改变自己,收敛锋芒,随波逐流,哪怕这种改变会很艰难很痛苦,只要不叫我去伪造病历、草菅人命,都忍了吧,世人都忍我安能不忍乎?但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要用心,用心不当,刀还是会掉下来的,这就叫人挺为难。
导医小姐带我来到二楼东边的诊室。
诊室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大抵就是老佛爷了,果然好福相,貌似观音,容颜红润,慈祥如佛,雍容高贵。
“老佛爷,来了一位新医生。”
老佛爷抬起头看我,目光温柔,口气也温柔,问道:“李医生吧?”
“是的,老佛爷,我叫李婷。”
“别听她们乱喊,什么老佛爷老佛爷的,我姓贾名和凤,叫我贾医生好听多了。”老佛爷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导医小姐说道,“你去把尹秋霜叫来。”
导医小姐应声出去了,老佛爷叫我坐在她对面,简单向我介绍妇产科的情况。她说妇产科有四个科室,四位医生,六位护士,她是科主任;妇产科人虽少任务重,是重点科室,其他科室都是附带的刚设置不久;妇产科每月营业额120万元,每个诊室30万元,支撑着整个门诊部的人头工资和一切费用;医生底薪3000元,药费提成3%,检查费提成4%,手术费提成6%,一般医生工资都可以达到10000元以上。她还说,一定要完成月营业额,病人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与病人沟通,有一个医生不完成月营业额,昨天刚走。好好干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她。
进来一个护士,二十五六岁,修长身材,椭圆脸,大眼睛,有一种成熟女性风韵。
“这是我的助手尹秋霜,老护士了,你新来,我就派给你当助手吧,多向她请教吧。”老佛爷对尹秋霜说道,“带李医生去安置食宿,熟悉一下情况,后天上班吧。”
宿舍在门诊部东边一里多路的一座崭新的四层民房里。我们来到三楼,A、B两套房间,我们住东边的B套。尹秋霜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人叫谭姨。
谭姨五十多岁,两鬓已有白发,一眼就知道是农村劳动人民出身。路上尹秋霜告诉我,住店的是少老板叫甘霖,谭姨是甘霖老板的堂婶,儿子甘兴在药房,家里没人了,就来食堂帮忙。而门诊部的老板叫甘草,照看全国各地的连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