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巴达吉
丁巴达吉（1976- ），男，原名宁长春，长期生活在拉萨的汉族人，迄今已创作大量小说、散文和诗歌。
天上的私语
一
我是在死后才认识刘邦的。也奇怪，这个生前我最痛恨的人，居然在死后与我成了夫妻，还百般的恩爱。为此，我思考了许多，就关于人的一切。最早的时候，我还为我现在的幸福感到过苦恼呢，因为我觉得我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曾经那么爱我疼我的项羽。可是后来呢，在这样的思考进行了将近一千年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我忽然不苦恼了。我好像知道了人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我甚至还想象出了一大套的辩白，使我在内心之中可以面对项羽的质问，当然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因为我在天堂，而项羽却沦落到了地狱，在剩下的很长的一段时光中，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是虞姬，原先西楚霸王的爱人，现在死了，正呆在天堂了，过着天堂里不朽的日子，永生的生活。
二
在天堂里，我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失去了生前的倾城倾国的绝色容貌，我变成了一个你所见过的最丑陋的女人，我活着的时候最看不起的女人，我甚至连正眼都不愿意瞧一下的女人。可是我却得到了我生前作为一个美人也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想一想真的觉得很奇怪，我最早的时候总以为，只有美丽的女人才可以得到幸福的，也是配得到幸福的。一个丑陋的女人就应该下地狱，去活见鬼。一个丑陋的女人究竟依靠什么去获得男人的欢心呢，她们没有挺拔的胸脯，翘而性感的屁股，美丽的容颜，男人去寻找这样的女人又能够期望从她们身上得到些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一颗平静安稳的内心，因为他永远也不必为红杏出墙而有片刻的担心。
哈哈，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可是我现在的笑却是另外的一种意味，因为我现在的笑是作为一个丑陋女人的笑，笑像我生前一样美丽的女人浅薄，笑她们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真正的，好的女人，笑她们不了解男人真正的心思。当然我更加的笑她们不知道去如何的享受上天所能够给予一个女人的一切幸福。
是的，与生前相比，我觉得现在的我才是幸福的，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刘邦白天在外面的铁匠铺打铁，我就在里面做针线，中午的时候，我会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叫他进来吃，看着这个粗头笨脑的男人吃饭的情形，我都感觉到无限的幸福了。吃完了饭，刘邦一声不吭的就又去工作了，我就在屋后的小花园里，务劳务劳我的那几株菊花，那几棵白菜。天气要是好的话，我还会吟上几句诗，不过大多是一些与我的花园里的植物有关的句子，比如绿肥红瘦之类的，女人的细微观察罢了。
夜间的时候，我那个打了一天铁的刘邦关了店，便走进来，我一般都要为他烫上一壶小酒，为他一杯一杯的斟上。他可不是个什么懂风月、解风情的男人，他就是那种最普通，最务实，最臭的臭男人。除了工作，吃饭，睡觉，他心中再也不关心别的。可是就在晚上，对着屋内闪烁的炉火，他那白日里被汗水和火光浸透的身体发射出令人心笙摇荡的色彩，我心中暗暗的欢喜，我知道，就在今夜，这个臭男人会再度让我体会到身在天堂中的幸福。
三
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偶尔也会有几个朋友来。他们是韩信、张良、萧何，都是刘邦生前的朋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非常的开心，要是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会听见他们借着酒劲，会悄悄地谈论起生前的时光，他们是怕我听见呢。因为我生前和项羽的特殊关系，他们一般都是很小心的，不愿意当着我的面提起以前的岁月。可是我知道，我了解男人，他们怎么会轻易的忘记了曾经那么辉煌的一段日子呢。他们成就了一项那么宏伟的功业，他们曾经拥有整个的天下。当然他们也可能在屡次为当年在乌江逼死项羽的情景感到兴奋的时候，记起我当时的结局，可是我更清楚地知道，也正是我当年从项羽下地狱的决心，完全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热爱。（尽管当时我真实的感受，他们也是猜错了。）这个时候，我总是尽量的在厨房里待的时间长一些，让他们多些时间回想当年的美好时光，让他们在如此单调的天堂中的日子中，得以短暂的抽离。
四
夜半时分，当刘邦熟睡之后，我还会清醒着，回忆起生前的许多日子，生前的许多人。我想的最多的一个人就是项羽。我现在想起他的时候，与其说是一种对于美好恋情的怀念，毋宁说是对于先前生活的形而上的反思。看着我身边这个安睡的男人，项羽生前的仇敌，我内心感慨万千。除了对项羽和我当年的山盟海誓怀有些许的愧疚之外，我仍旧觉得如今的我是那么的幸福，而先前与项羽共度的那段时光是那么的艰辛而悲伤。
天下人都知道生前我和项羽是神仙也羡慕的伴侣，就在死后到了天堂之中，因为我和刘邦的恋爱和婚姻，所有在天堂中的人还为此颇有微词呢。大家都咒骂我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居然到了天堂之后就背叛了自己生前的爱人不说，还跟自己以前爱人的仇敌搞到了一起。就在我和刘邦的婚宴上，居然来庆贺的人只有韩信他们几个人。大多数的人都好像为我们的结合感到愤怒，甚至还有人在我们家的门口示威，举着很大的条幅，上面写着背叛的人是可耻的，孤独的。
可耻，孤独，天下人真的了解可耻与孤独的人究竟又有几个。我生前与项羽的故事，真的了解入微的人是谁？谁知道在乌江之侧，夕阳下，我坐在项羽的马背上，躺在他的怀里，那是多么深刻的孤独？谁又知道，每个风生水起的夜晚，就在军中的大帐内，项羽一个人喝得不省人事，而我身着羽裳，手舞长剑，寒光闪闪，对影三人，我内心之中的凄凉有多么的悠远？大家都记得乌江边我自刎以报项羽的知遇之恩，可是谁又了解，在项羽即将失掉天下，命赴黄泉之时，他还是只惦记着他的天下，他的江东父老，他的虚无的颜面，在他的心中丝毫没有我的一丁点位置，是我无限的绝望让我自刎，是我对于人世间再也无所留恋让我自刎。我之死，如果说因为项羽，那只是因为我发现了我追随了一世的项羽居然不懂得爱情，他不爱任何人，他也不爱任何一个女人，他的心中，惟有不属于他，反而诅咒他的天下。我对于项羽，无非是一个唱歌跳舞的工具，床上享乐的玩偶。我的这些悲哀可从来没有一个天下人知道，天下人只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轻薄负义的女子。也惟有刘邦，与我一起承担了这一切的流言蜚语，默默地和我一起过我们自己才理解的幸福时光，他才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爱他是我在天堂之中所作的正确选择。有一个人真的了解你，更重要的是信任你，给你踏实的感觉，这也就足够了。
五
关于我为什么进了天堂，我也一直的在疑惑。刘邦进天堂是理所应当的，项羽下地狱也是理所应当的。刘邦忍辱负重，取大义，舍私情，为了天下的和平，也最终还给了天下人一个和平。我也是在到了天堂之后才知道，原来在人间的时候，刘邦本来有机会得到我的，他也是一直对我心有爱恋的，可是为了不影响和项羽的关系，他一直把这份情感深深的埋藏在心底。我在乌江边自刎的时候，刘邦的心都碎了，韩信偷偷的告诉过我的，当时刘邦都有了放弃天下的心了，我的死让他的心也绝望了。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哭了出来，我没有想到一向那么平静木讷的刘邦，居然在内心中这么的柔情似水，生前我不能与如此爱我的人相伴终生，死后在天堂相守也是补偿吧。真的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来到天堂，就是上帝特意为刘邦所作的一个安排呢？
而项羽呢？为什么你不应该下地狱，你其实理应下十八层地狱的，地狱中烈火的熬煎才会把你生前的罪孽洗清。你先到咸阳，火烧阿房宫，涂炭生灵，你背水一战之后又恃功自傲，刚愎自用，活埋了秦军十万，你犯下了多少的罪恶。你不知道天下人多么地恨你入骨，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了也没有告诉你，我也无法告诉你，因为你听不进去我的一句话，你以为世上就你一个人是对的，有理性，有逻辑。你更以为世上的女人都是傻瓜，都是没有脑子的身体而已。你只会看见她们的乳房，她们的屁股，你不会看见她们也有跳动的心脏。悲哀的是我跟随了你，但更加悲哀的是你这样的男人还被后世之人尊为英雄。天下人喜欢失败的英雄，喜欢悲剧的英雄，喜欢爱憎分明盲目有缺陷的英雄，因为他们不想看见完美的人，而使他们自己伤心而已。项羽，这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可是我呢，我为什么能够进了天堂，难道真的是上帝为了刘邦的缘故，而故作的安排。不管怎么说吧，我在活着的时候，只是一个世人眼中的影子，项羽的一件物事，如同他的乌骓，他的宝刀一样的物事。我从来没有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活过，上帝将我送入天堂，就算是给我重新体会一下做人的滋味吧。
六
天堂中的人口，大约是先前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口的一半。另外的一半，就像项羽一样，都到了地狱。可是听人说，这个分类也不是固定的。每隔一千年，上帝就会再做一次人口大普查，根据地狱和天堂中的各色人的表现，再做一次调整。那地狱中表现好的，会被升入天堂，而天堂中表现差的，也会被坠入地狱，再次地被历练。其实在天堂中，我和刘邦的日子过的很好的，除了人际关系差些外，我真的还是感觉很幸福的。可是唯一的担心就是那一千年来临的时候，不知道上帝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不知道我会不会被放逐到地狱之中，再次见到项羽，和刘邦分别。一想到这一天的到来，我就暗暗的害怕，我不知道我将要如何去面对和项羽在地狱中相处的一千年，我更无法想象我将如何面对和刘邦的无期限的分别，和相思的熬煎。
现在我在天堂之中已经呆了整整的一千多年了，在上一次的普查中，我被幸运的又留在了天堂，刘邦也是。于是我们还是在一起过着以前一样的幸福光阴，可是转眼，这第二个千年的普查又要来临了。按照人间的日历，这已经是什么公元2003年的11月了，再过十年，新一轮的人口普查就要来到，我真的好担心。最近一段日子来，天堂人心惶惶，都在为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而感到不安。于是那些传说已经见过地狱的人现在成了天堂中的红人。他们据说是上一次的普查中从地狱中被提升到天堂中来的人。于是大家都纷纷的带些礼品，去寻找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地狱中的过来人，去打探一些关于地狱中的消息，究竟地狱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怎样的情形呢？而地狱中的人，又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七
什么地方，人多了就难免出现各式各样的骗子，就在这段日子里，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抓住了天堂中人的心思，不管先前是否到过地狱，都在街上摆起了摊子，挂着大大的幌子，写着什么“告诉你一个真的地狱”这样的字眼，专门的负责为人咨询，收费还很贵，据说问一次的花费，抵得上刘邦打三年铁的收入呢。可是我也不大相信这些骗人的东西，那些所谓号称见识过地狱的人，从模样上看，就没一个可信的。你看那个叫曹操的，还有那个叫刘备的，一个满面的白和狡诈，一个满脸的虚伪和做作，怎么叫人信得过呢？不过我还是偶尔的上街走走瞧瞧，看能不能发现一个真的从地狱里来的家伙，也打听一些关于那里的情况，好让我稍微的安心一些。就在这天，我忽然在那条算命街的一个最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一个人。一眼看去，我就深信不疑的知道了，这个人绝对是从地狱中来的人，你看他灰暗的色泽，忧郁的神情，好似经历过无数的苦难。那一刻，我就决定了，哪怕花费刘邦三年的血汗钱，哪怕他一直的坚持不要我去参与这些无聊的咨询，我还是要去问一问，有关地狱里的事情。
八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陶渊明。我去到他的摊位前的时候，他的桌上散乱的摆放着许多的空酒瓶，看他的样子，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伏倒在桌上睡着。我轻轻的喊了一声先生，他微微的动了一下，我再次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他才慢慢的直起身来。看他的穿着，的确是一副潦倒不堪的情形，但是这个人的眼神却是非常的清澈，好似能够看穿你的灵魂。据说生前这个人就是非常的骄傲与正直，没想到到了天堂之中，居然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反而变得更加的落魄了。
我稍微的凑上前去，为了让他能够听清楚我的话，当然更为了让周围的人听不见我咨询的内容，我问陶渊明：先生，我原本是不相信这类的迷信的，可是先生的气质，让我深信您就是经见过地狱的，我就不禁冒昧的来问问先生，有关那地狱中的事情。我想我的事情你也大多都知道的，我现在和刘邦在一起的，想到新一轮的普查就要来临了，我担心我会到地狱中去，要见到项羽那些熟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也知道，就算现在知道了地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也是无济于事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来问问先生，如果您真的去过地狱，究竟那地狱里，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呢？还有那项羽，现在在地狱中的表现如何，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九
在陶渊明给我一个回答之前，我的意思是说，在我决定去问讯他之前，其实我就想到过许多，他所可以提供给我的答案。可能他会告知我，地狱里每个人成天的都在各式各样的可怕的刑具下，备受折磨，无法终日。或者那地狱中，是没有光的漫漫黑夜，一千年，将会是没有一丝光亮，在无尽的呻吟和号啕中的熬煎。至于项羽，要是地狱也和天堂一样，可以婚配的话，也许也已经有别样的美女相伴了。要是那样的话，我的心还可以稍微的平静了。我也不用再面对他的无理的质疑与一厢情愿的纠缠了。还或者……我就在这样的胡乱的，没有丝毫头绪的猜测着，我可能要面对的答案。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将那么一大包银子轻轻的放在陶渊明的桌子上时，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似乎含有莫大的嘲讽，一字一顿的说了一句我此后的一千年都寒心不已的话语。
他说：其实，你现在居住的正是地狱，而项羽他们正居住在天堂之中。我不是来自地狱，我是来自于天堂。也许你早就感觉到了，在这里你还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因为别人，就是你的地狱！
地下的思考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