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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双驴记(2)

在这个下午,马杰没再说话就将黑六牵回牲口棚。但是,他刚按大莲队长的要求为它拌好一槽精细的草料,再回头看时,却发现黑六早已若无其事,正一边打着响鼻跟邻槽的一匹枣红骒马摇着尾巴调情。马杰盯住它看了一阵,慢慢放下搅料棍,转身又拎起了自己的鞭子。这时黑六也已注意到了。它立刻丢下那匹骒马,两眼一眨一眨地看着马杰。马杰冲它冷笑一声说,你不用看,大莲队长不是让我给你刷毛吗,我现在就给你刷。他一边说着将鞭子在头顶用力甩了一下,鞭绳立刻在空中扭出一个很好看的花结,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马杰的鞭技一向很精湛。我曾经亲眼见过,他竟然可以一鞭就将一只落在树上的麻雀抽下来。他得意地告诉我,北高村的牲畜都很怕他,他的鞭子不仅很疼,而且可以不留任何痕迹。一般的车把式用鞭子抽打牲畜都会有一条一条的鞭印,那是因为将鞭绳整个落下去,他则不然,他只用鞭绳的末梢,这样落到牲畜身上就只是一个点,而且想抽哪里就抽哪里。其实马杰抽打别的牲畜时,黑六一定亲眼见过,因此也就应该深知这根鞭子的厉害。但是这时,它看着马杰,脸上的表情却忽然轻松下来。马杰起初有些不解,但接着就明白了,黑六是有恃无恐。刚才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让他用软毛刷子为它刷毛,过一会就肯定要来检查,而倘若他用鞭子抽了它,即使痕迹不明显他们也能一眼就看出来。所以,黑六断定,尽管马杰将那根鞭子在自己面前挥得呼呼生风,却并不敢真落到自己身上。

但黑六毕竟是一头牲畜,它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马杰看懂了它的心思之后,只是微微一笑,就将它牵到旁边的一片空地上。黑六搞不懂马杰这是要干什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马杰不紧不慢地弯下身,将它的缰绳拴在一根木桩上,然后倒退几步用力抖了抖手里的鞭子。这时黑六才开始紧张起来,但它仍然紧盯着马杰,似乎想看一看,他今天究竟敢不敢用鞭子抽打自己。马杰先将鞭绳在手里拽着试了试,然后举起木柄,突然用力一甩,啪的一声,那根长长的鞭绳打了一个旋就发出一声脆响。黑六的一条后腿猛地颤抖了一下。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这条腿的腋窝里像被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但是,还没等它回过神来,就又是啪的一声。这一次它站不稳了,它感觉到另一条后腿的腋窝里又狠狠地疼了一下,这疼痛就像一股电流立刻通遍全身,接着它的两腿一软就咕隆跪了下去。马杰一手抓住鞭绳,对它说,站起来。黑六又艰难地站起来。黑六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了马杰的险恶用心。在牲畜身上,四条腿的腋窝处应该是最隐蔽的地方,如果不钻到肚子底下是绝对看不到的,而且和人一样,这也是最敏感的部位,倘若用鞭子抽到这里也就更加疼痛难忍。而就在这时,马杰又做出一个更可怕的举动,他去拎来一桶凉水,将鞭子在里面蘸了一下。黑六起初还不明白马杰这样做的用意。但是,当这根蘸了水的鞭子又抽在它两条前腿的腋窝里时,它立刻意识到,这样的疼痛竟然比刚才更可怕。

在这个下午,马杰就用这根湿漉漉的鞭子轮番抽打黑六四条腿的腋窝,每抽一下,黑六的全身都要剧烈地抽搐一下。但是,这根鞭子实在太长了,甩起来要花费很大的气力,如此一来就渐渐影响了准确性。这是马杰事先没有想到的。就在他又一次举起鞭子时,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臂酸了一下,他原本是想抽打黑六的左后腿,因为他当时是站在它的左前侧,这样就只有将鞭子朝相反的方向甩才能使鞭梢落到它左后腿的腋窝里。而由于他的手臂突然感觉不对劲,就稍稍向里偏了一点,于是鞭梢落到了不该落的地方。事后马杰对我说,他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发现,黑六那根硕大的阳具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就像一条探出身体的蛇倏地缩了回去。马杰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是自己的鞭子出了问题。他立刻蹲下身去观察,发现黑六的那里已完全缩进身体里,连两个睾丸都不见了踪影。马杰的心里一下有些慌,他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但他这时还在安慰自己,他想这东西应该伤得并不太重,否则黑六就不会这样安静了。这时黑六看上去也的确很安静。它似乎还在暗暗庆幸,由于自己的下体出了这样一点意外,才终于躲过了马杰的这一顿鞭子。

但是,马杰和黑六都没有意识到,事情远比他们估计的要严重得多。

接下来的问题是出在第二年春天。

在这个春天,黑六没像往年一样按时发情。北高村与我们南高村一向在繁殖牲畜方面保持着协作关系,这时我们村已让几匹有生产任务的骒马做好各种准备。如此一来也就产生了误会。我们村认为北高村说黑六没有按时发情不过是一个托词,黑六每年的发情期比日历还要准,说它不发情就如同说骡子发情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南高村认为,北高村一定是出于什么利益的原因为黑六另寻了新欢,而他们这样做不仅不道德,也是一种极不讲操守的行为。北高村的大莲队长听说此事特意来向我们村解释,她说没有别的原因,任何原因都没有,就是黑六不发情。大莲队长无可奈何地说,牲畜不发情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你就是给它们硬来也没用,这跟人是一样的道理。大莲队长说到这里,脸一红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我们南高村很快了解到,大莲队长说的话的确属实。黑六在这个春天不知为什么,竟像是将发情这件事忘记了。往年它早早地就会躁动起来,哪怕碰一碰皮毛或摸一摸脖子,都会立刻张大嘴吐出一些白色的黏液,走在街上遇到外村的骒马或草驴拉车经过,也要追在后面打着响鼻去向人家献殷勤。但这一次它却毫无迹象,就是将再漂亮的红鬃骒马或花背草驴牵到它面前,它的反应也很淡漠,似乎已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大莲队长当然不甘心。村里一向待黑六不薄,对它的照顾几乎比对五保户和伤残军人都要高,大莲队长不相信它的身体里好端端的会出什么问题。于是就亲自将它牵去公社的兽医站。但兽医站的兽医也看不出任何问题。兽医很认真地检查了一番,摇摇头说,牲畜的生殖力也是一种能量,既然是能量就总有释放完的时候。兽医拍了一下黑六的屁股,得出结论说,它已经没用了。

大莲队长直到这时才终于相信,黑六的历史使命是彻底完成了。

黑六从此就失去了一切待遇。它被拴来大槽子上,和干粗活的牲畜一起乱踢乱咬,一起去抢吃掺着粗茬干草的混合饲料。每天的早晨和下午也要被套上绳索去拉车,或被轰赶到田里去干各种农活。但是,直到这时,它身上致命的弱点也才暴露出来。原来它的体力竟然很差,由于长年养尊处优,到田里踩着松软的泥土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去拉犁耕地。胡子书记这时就又想起它当年的曾曾祖父,也就是那头白嘴唇大鼻翅长耳朵长脸小短腿的板凳驴。胡子书记突然发现,这头黑六的长相竟与它当年的曾曾祖父极为相像。于是,经过与大莲队长和其他村干部商议,就作出一个新的决定,既然黑六不适合干农活,索性就让它继承祖业也去充当交通工具,专门供村里的干部们骑着去办事。我想,这对于黑六来说应该更是一种奇耻大辱。如果让它自己选择,它肯定宁愿去拉车耕地也不想这样供人驱使。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后来的事。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北高村的贫协主任要去公社参加贫协代表联席会。其实这个贫协主任完全可以搭乘村里顺路的拖拉机,即使步行也不过几里路。但他却坚持要骑黑六。他说当年大地主高久财的小老婆经常骑着它的祖先回娘家,他看了一直很眼热,所以现在他也要骑它尝试一下,看一看当年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一种啥样的感觉。贫协主任这样说着就牵出黑六,然后翻身骑上去。贫协主任很瘦,骑到黑六的背上,应该不会有太重的分量。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骑在黑六身上还一边用木棒抽打它的屁股就已不仅是简单的重量问题。当时贫协主任只顾高兴了,他发现这样骑着黑六的确感觉很好,不仅舒服,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再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居高临下起来。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黑六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他就是注意到了也无法看到,因为这时的黑六正将脖子直直地向前伸出去,两眼不停地向左右睃寻。事后据亲眼目睹的人说,黑六驮着贫协主任就这样走了一段路,突然转身朝着道边的一棵槐树走过去。那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槐树,树干已经粗糙皴裂。黑六走过去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肚子在树上轻轻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贫协主任突然惨叫一声就滚落下来。当时正在田里耪地的人们连忙赶过来,将贫协主任抬回到村里。待将他的裤腿撕开,这条腿只是膝盖以下有些发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伤痕。

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贫协主任的伤势似乎没有这样简单。

他这条腿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像充了气似的迅速肿胀起来。

胡子书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派人将贫协主任送去公社的卫生院。卫生院的几个医生看过之后都面面相觑,摇着头说卫生院没有这样的设备,恐怕要去县医院。送去的人问什么设备。几个医生说,锯腿的设备。大家一听立刻惊得目瞪口呆,有人问,只是让驴在树上蹭了一下,就要锯腿?!一个医生说,锯腿已经是轻的了。另一个医生也摇摇头,说这头驴实在太厉害了,你们不要看这条腿表面没什么,其实它里面已受了严重的挤压,现在皮肉跟腿骨已经完全脱离开,如果不尽快锯掉,恐怕连性命都很难保住。

就这样,贫协主任又被转去县医院,就将这条伤腿从根部锯掉了。

那天直到傍晚,马杰才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黑六。

马杰走到黑六跟前,立刻吓了一跳,只见它的嘴里满是鲜血,跟前的许多树干都已被啃掉树皮,乳白色的木碴上沾着黏稠的血迹。马杰立刻明白了,黑六显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意识到这一次是在劫难逃,所以就想尽快一死了之。但它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自杀办法,只能采取这种笨拙徒劳而又只会增加痛苦的原始方式。黑六看到马杰,立刻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它自从那一次挨了鞭子,再见到马杰就总是心惊胆战。这时,它已经完全崩溃了,它慢慢退到一棵树的旁边,四条腿不停地打着颤,两个耳朵也相互叠着耷拉到一起。它认为马杰一定是来找它算账的。它已经料到,马杰这一次绝不会轻易放过它。但是,它很快发现,马杰的手里并没有拿着那根可怕的鞭子,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只是走过来,从地上捡起缰绳,就牵着它朝村里走去。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已经等在牲口棚。

胡子书记迎过来,掰开黑六的嘴看了看,牙齿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

于是,他回过头去,跟大莲队长相视了一下。

大莲队长嗯一声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胡子书记点点头说,杀了吧。

杀……杀了?

马杰有些意外,看着胡子书记。

大莲队长说,刚才,生产队里已经研究过了,既然它不能干活,骑又不能骑,留着也就没啥用处了。胡子书记说是啊,现在它的嘴又成了这样,以后连草料也不能吃,生产队里总不能用粮食养着这样一个废物,痛痛快快杀了它,大家还能分一些肉吃。

事后马杰对我说,他当时就预感到,杀黑六这件事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因为他是饲养员,一向熟悉牲畜的习性,而更重要的是当地农民是轻易不肯自己动手杀牲畜的,他们都很迷信,认为牲畜的一辈子不容易,倘若杀它们会遭报应。果然,在这个傍晚,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临走时对他说,这件事,就由你来干吧。马杰连忙说不行。他说自己确实不行,他平时杀一只鸡都下不去手,更不要说杀这样大的一头牲畜。胡子书记又跟大莲队长对视一下,就走到马杰的面前说,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了,这头黑六原本好好的,每年都能按时配种,可到你手里还不到一年,怎么就成了废物呢,现在你不杀它还让谁来杀?

大莲队长也说,不要说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一边这样说,又看了马杰一眼,让它死得痛快些。

当天晚上,村里的胡屠户来到牲口棚找马杰。胡屠户是胡子书记的亲叔伯堂弟,在村里专门负责宰杀猪羊一类家畜。马杰一看见胡屠户就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对他说,你来得正好,你杀猪有经验,黑六还是由你来杀吧。胡屠户却摇摇头说,你这话就外行了,屠户也并不是啥都能杀的,杀猪跟杀牲口可不是一回事,我来是给你送工具的。胡屠户说着就打开一个麻布包,里面是刀子钩子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利刃。胡屠户拿起一把细长的牛角弯刀,这把刀大约有一尺多长,看上去像一钩弯月,刀刃飞薄,刀尖也很锋利。胡屠户用拇指在刀锋上试了试说,我给你挑了这把长一些的牛角刀,刚才还磨了一下,驴的脖子比猪脖子要长,但杀起来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将这把刀从脖子底下插进去,一直插到胸口,然后用刀尖在心脏上划开一个口就行了,记着,放血要用大盆,驴血是大补可不要糟蹋了。

胡屠户说罢,放下这些刀具就走了。

这时马杰才发现,槽子上的黑六正朝这边看着,一直在很认真地听。

马杰经过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不使用胡屠户送来的这些刀具。胡屠户杀猪马杰是见过的,尽管他的技艺很精湛,但猪在死时也很痛苦,总要挣扎半天才会断气。因此,要想让黑六死得痛快些就只有另想办法。在这个晚上,马杰从草垛旁边搬来一口铡刀。这铡刀是专门用来给牲畜铡干草的,钢口还说得过去。马杰从木槽上卸下刀片,这爿刀片已有些生锈,而且由于长期铡草,刃口也很钝。马杰拎着来到牲口棚。在牲口棚的角落里有一眼石井,这是用来饮牲畜的,井台上有一盘很大的青石。马杰将铡刀放到井台上,撩了一点水就用力磨起来。刀片约有四寸宽,三尺多长,磨起来霍霍的声音就很响亮。马杰这样磨一阵,停下来用水冲一冲,然后再磨。黑六始终站在旁边,还不时晃一晃耳朵,伸过头来看一看。马杰一回头,突然发现它也正在看着自己,他跟它的目光碰到一起,心里突地一颤。于是,他将刀片立在旁边,去拎来一桶水,就开始用软毛刷子为它刷洗全身。马杰一边刷着还特意摸了摸它的脖颈。它的脖颈很柔软,隐约可以感觉到里面的颈骨。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了黑六的眼睛。

黑六的眼睛很湿冷,黑得深不见底。马杰杀黑六是在第二天上午。地点就选在牲口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