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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双驴记(3)

杀牲畜是一件大事,北高村的全村特意歇了半天工。村里的人们虽然不肯亲自动手杀牲畜,但吃肉的欲望却很强烈,早早地就都在家里刷锅烧水做好一切准备,然后端着盆或簸箩来到牲口棚等着分黑六。马杰看一看大灶上的水已经滚开起来,就将黑六从槽子上牵出来,拴到那片空地的木桩上。这时人群里就响起一片唏嘘的声音。马杰朝人群里看一眼,就转身去拎过那把铡刀。铡刀的锋刃已磨得雪亮。马杰为了应手,还特意在铁柄上缠了一些麻绳。他来到黑六面前,掏出一块黑布将它的两眼蒙起来。

但黑六用力一摇头,将黑布甩掉了。

马杰再蒙,又被它甩掉了。

然后,它慢慢回过头,睁大两眼看着马杰。

事后马杰对我说,你能相信吗,驴这种畜生竟然会笑。当时黑六的脸上皱了皱,眼角居然还出现了一些细碎的鱼尾纹。他说他看出来了,它的确是在笑,它是在冲着他微笑,他甚至还听到它的嘴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声音。马杰顿时有些心慌意乱,立刻举起铡刀就呼地砍下来。在此之前,马杰已在黑六的脖颈上看好了位置,他发现它稀疏的鬃毛间有一个不大的缺口,这缺口离头颅很近,而且恰好是脖颈最细的地方,他想如果把刀砍在这里,应该会省力一些。但是,由于他的刀举得过高,在挥下来时有些发飘,这就使落刀的位置发生了一点偏离,似乎靠上了一些。马杰感觉到了,这把铡刀的确磨得很快,因此尽管靠上,在落下的一瞬也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只听喀嚓一声,黑六的头颅就从脖子上齐刷刷地滚落下来。这颗头颅如同一只巨大的冬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直到它停下来,那只冲上的眼睛仍还皱着一些鱼尾纹,它睁得大大的,像在瞪着马杰,又像是瞪着马杰身后的人们。那个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似乎沉默了一下,突然就有一股黏稠的血水从脖腔里直喷出来。这血水一直喷溅出很远,如同一团猩红的烟雾朝人群里落下去。

人们惊叫一声,立刻朝四处散开了。

失去了头颅的黑六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

它迟疑着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才慢慢地瘫倒下去。

马杰没去管清洗黑六的内脏。只是将它的皮剥下来。

这是一张完整的驴皮,非常柔软,看上去栩栩如生。

马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在牲口棚里杀黑六。

在这个上午,马杰并没有注意到,从他用那口铡刀砍下黑六的头颅,直到在血泊里用牛角尖刀一点一点地将它的皮剥下来,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就是黑七。其实马杰事先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想,在杀黑六时不应该让其他牲畜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牲畜的身材虽然高大,心胸却很狭窄,胆量也很小,这样的场面会对它们的情绪产生严重影响,搞不好还有可能发生炸棚。炸棚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刺激,使牲畜们同时受到惊吓而狂躁起来,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是很难控制的,牲畜也会因为互相踩踏和撞击而受到伤害。但是,马杰将所有的牲畜都牵去了别的院子,惟独忽略了拴在角落里的黑七。所以,黑七也就目睹了马杰砍杀黑六的整个过程。马杰直到拎着黑六那张血淋淋的驴皮朝牲口棚的外面走去时,才无意中发现了黑七。黑七正站在槽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手里的那张驴皮,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尾巴也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地撅起来。在此之前,马杰并没有注意过这头黑七。黑七的外形与黑六很相像,也是长耳朵长脸四肢短小,但阳具也很小,所以也就没有配种任务。严格讲,这种板凳驴是专供人骑的,并不适于田间劳作,因此黑七的主要工作只是拉车。但它的性格却与黑六不同,平时沉默寡言,因而也就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

马杰绝没有料到,黑七接下来竟会弄出一场如此之大的事故。

马杰觉得自己在这场事故中很无辜。尽管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一致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他,也就是说,是由于他的疏忽大意造成的。但马杰却坚决否认。马杰一口咬定是黑七所为。马杰说,在这件事发生前的最后一瞬,他是亲眼看到的。他说黑七当时干的事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它竟然能这样做。胡子书记当然不能认同马杰的这种说法。胡子书记说,黑七不过是一头哑巴畜生,无法为自己辩解,这就让人怀疑是马杰故意要将责任推给黑七。大莲队长也这样认为。大莲队长说,黑七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头驴,而且是一头比黑六还要老实的笨驴,它不会也不可能像马杰说的那样故意做出破坏集体财产的事来。

这起事故是发生在杀黑六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在这个上午,别的牲畜都被牵去下田了,牲口棚里只剩下黑七和一匹怀驹的骒马。马杰在这个上午是故意将黑七留下的,他准备套它去公社粮站拉一些饲料。他在临走前先为那匹骒马饮过水,又在槽子里添了一些草料,然后拿过棕刷为它的全身刷了刷毛。马杰在照料临产牲畜方面很有经验,他知道经常为怀驹的骒马刷一刷毛,会使它的产门肌肉松弛,这样可以有利于将来的生产。但是,就在他为这匹骒马刷毛时,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来自他的身后,又像是在头顶。接着他就感到,好像整个牲口棚都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他连忙回过头去,才发现竟然是黑七。黑七正在不动声色地啃咬着牲口棚里的一根立柱。在牲口棚里大约有五六根这样的立柱,但这一根最粗,而且刚好竖在牲口棚的中央,是专门用来支撑整个棚顶的关键部位。事后马杰说,他一直搞不懂,黑七怎么会知道选择这样一个要害的部位。当时黑七发现马杰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就停下来,也抬起头看看他。但它接着就又埋下头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啃咬那根立柱。它咬得不慌不忙又非常卖力,为使这根立柱尽快松动,它还用头去顶住它的根部用力晃动。于是整个牲口棚立刻也跟着忽忽悠悠地摇晃起来。牲口棚的棚顶虽然只铺了一层秫秸,但由于下雨潮湿已有了相当的重量,这时这根立柱已被黑七啃咬得拔出地面,再这样一晃动,棚顶就开始渐渐地向一边倾斜。马杰突然明白了黑七的意图,立刻丢下手里的棕刷朝它扑过去。但为时已晚,整个牲口棚随着晃动扭了几扭,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断裂声就轰然塌落下来。而就在这一瞬,马杰看到黑七朝旁边轻轻地一跳,就跳到了牲口棚的外面。北高村一共有二十几头牲畜,因此牲口棚具有相当的规模,这样一坍塌情形自然可想而知,顿时尘土飞扬狼藉一片。但是,牲口棚坍塌还只是这场事故的开始。在马杰身后的立柱上,还挂有一盏仍然亮着的马灯。这是马杰给牲口添夜草时拎过来的,后来一忙就忘在了那里。这时棚顶坍塌下来,这盏马灯也就被砸在了里面,煤油流淌出来引燃秫秸,立刻就着起了大火。这场大火烧得很快,火势也很猛,随着迅速蔓延整个牲口棚里转眼间就成了一片熊熊的火海。闻讯赶来的村民想用水桶救火,但试了试却都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夹裹着浓烟越烧越旺。也就在这时,人们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这显然是烤肉的香味,非常香,与燃烧的烟气混在一起就似乎更加诱人,很像今天街上卖的烤肉串。这时大家才突然想起那匹怀驹的骒马和黑七,接着就又想到了马杰。但人们很快就发现了黑七。黑七并没有被砸在火里,它正站在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向火里望着。这就可以断定,仍然在火里的只是那匹骒马和马杰,也就是说,这股烤肉的香味应该是从它或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又或许是同时散发出来的。其实人与牲畜的区别并没有很大,这样用火一烧,竟然分不出谁是谁的气味。人们想象着正在大火里被烧烤的那匹骒马和马杰,立刻都感到不寒而栗。

这场大火烧了很久才渐渐熄灭下去。牲口棚已变成一片废墟。人们果然在灰烬里发现了那匹骒马的骸骨。它显然被烧得无处躲藏,于是扎到一个角落里,浑身的骨头都已被烧得黑漆漆的,还在冒着淡淡的蓝烟。但是,却没有发现马杰。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皱着眉对人们说,再找一找,仔细找一找,那样大的一个活人再怎样烧也总会留下一点痕迹的。但是,人们将整个火场都仔细搜寻了一遍,却仍然不见马杰的踪影。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突然惊叫了一声。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连忙走过来。那女人一边向后退着,用手朝地上指着说,那里……就在那里。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才发现,在地上正有一堆黑乎乎的灰烬向上一拱一拱地微微动着。接着猛地一翻,一颗人的脑袋就从里面冒出来。这颗脑袋已经与那些灰烬浑然一色。他用力喘出一口气,然后张开嘴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人们围过来仔细看了一阵才认出来,竟然是马杰。

马杰虽然已黑得面目全非,身上却毫发无损。原来就在牲口棚坍塌的那一瞬,他不知怎么竟被压进了那眼石井。这一来反而救了他。他先是将身体在井水里浸泡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壁虎似的紧紧贴着井筒,直到上面的大火渐渐熄灭,他才试探着一点一点爬上来。

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当然不相信马杰所说的话。他们认为这件事与黑七没有任何关系。黑七之所以能在这场大火中幸免于难,是因为它当时刚好站在牲口棚的边上,而这也正说明它不可能做出马杰所说的那种事来。胡子书记对马杰说,黑七从没有啃缰绳的习惯,你是饲养员应该最清楚这一点,既然它连缰绳都不啃,又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去啃那根立柱呢。大莲队长也说,不管怎样说,这件事也是你的责任,就算这根立柱是被黑七啃倒的,也说明它早已不太结实,好好的一根立柱,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让驴给啃倒了呢,你作为牲口棚的饲养员事先就没有发现吗,或者发现了,又为什么没有及时加固呢。大莲队长最后得出结论说,由此可见,这起事故是迟早都要发生的。大莲队长说,幸好当时别的牲畜不在,否则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胡子书记严肃地说,可那匹怀驹的骒马还是烧死了,一失两命,这给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也造成了很大损失。接着,胡子书记就当众宣布了对马杰的处理决定,胡子书记说,首先要扣掉马杰全年的工分,其次,马杰要尽快将火场清理干净,协助村里搭建起新的牲口棚,然后将这里的所有工作移交给新任饲养员。

胡子书记对马杰说,你已经被撤职了。

马杰对我说,直到这时,他仍然没把黑七往太深处想。他认为黑七在那个上午啃倒那根牲口棚的立柱并没有什么很明确的目的,也许它只是出于无聊,因为对于这样一头驴,除去无聊他实在想不出它还会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是,接下来的事终于让他警觉起来。

他突然发现,这个黑七确实不是一头简单的驴。

马杰用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将牲口棚的废墟清理干净。然后,他就按着大莲队长的要求套了一辆木板车,准备将这些炭灰拉到田里去当肥料。但是,他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应该让黑七驾辕。在这个傍晚,他刚刚把车装好,正在清扫最后一点灰烬时,黑七突然拉起车就径直朝那眼石井走过去。它走得不紧不慢,而且声音很轻,来到石井跟前还绕了一下,待马杰回头发现时,它已经将屁股用力向上一撅,高高地扬起车辕,然后呼噜一声就将整整一车炭灰都倾倒进了井里。井口立刻腾起一团黑色的烟雾。这眼井是专门饮牲畜的,这样倒进一车炭灰井水显然也就不能再用。大莲队长刚好在这时来到牲口棚。大莲队长立刻走过来,扒着井口朝里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对马杰说,看来,胡子书记真的是看错你了。

看……看错我了?

马杰看着大莲队长,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莲队长说,这一次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还怎样解释?

马杰沮丧地说,既然你都看到了,我当然不用再解释。

大莲队长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是黑七存心搞鬼?

马杰说难道不是吗?

大莲队长立刻反问,你认为是这样吗?

马杰说当然是这样。马杰说,黑七是自己把车拉过来的,又是它自己把车上的灰倒进井里的,不是它在搞鬼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我吗?可是,大莲队长说,牲口是听人吆喝的,你如果不吆喝它,它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这时,马杰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不明白大莲队长为什么一定要将责任强加给自己。于是很生气地说,我根本就没吆喝它!

你没吆喝吗?

我当然没吆喝!

马杰觉得大莲队长这样指责自己简直没任何道理。黑七是擅自把车拉到井边来的,他想问一问大莲队长,这样简单的事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大莲队长点点头说,我当然看出来了,这件事就是你故意做的,你对村里处理你的决定心怀不满,所以才让黑七把这一车炭灰倒进井里,好给下一任饲养员增加一些麻烦。大莲队长摆摆手说,你不要再说了,淘井的事我会安排别人来干的,实话告诉你,现在让你来淘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大莲队长临走时又说,你尽快把这里收拾干净吧,村西还有一堆人粪肥,从明天开始,你去田里送粪。

大莲队长说罢,又用力看了一眼马杰就转身走了。

马杰看看大莲队长结实的背影,又扭头看一看仍站在井边的黑七。这时,他发现黑七也正在看着自己。它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眼角忽然皱起一些鱼尾纹,这些鱼尾纹很细,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不易察觉。马杰立刻明白了,它这是在笑,它正在冲着自己笑。黑七的这个笑容立刻让马杰想起当初的黑六。马杰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发现这个黑七竟然比当初的黑六心计更深,也更阴险。好吧……你就笑吧,咱们看一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马杰冲它点点头,一边这样说着就转身朝不远处的灶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