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杰来到灶膛跟前,用一根火通条在里面拨了拨,就拨出一块烤白薯。这块白薯是红皮的,几乎有两个拳头大小,由于刚在灶膛里烧过也就非常的烫手。马杰一边吹着气将它在两只手里来回颠倒着,又抬头看了看黑七。这时黑七眯起两眼,正朝这块烤白薯贪婪地看着。马杰就笑了。他知道黑七还在饿着肚子。他从早晨到现在还一直没有给它喂过草料。于是,他又想了一下就朝墙角的水缸走过去。他舀了一瓢凉水,将这块烤白薯在里面泡了一下,然后走到黑七面前,心平气和地对它说吃吧,快吃吧,这东西很好吃呢。他一边说,就把这块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烤白薯送到黑七的嘴边。黑七立刻迫不及待地一口就咬到嘴里。由于这块烤白薯被凉水泡过,所以吃到嘴里也就很舒适。但是,黑七一嚼就出了问题。它没有想到白薯的里面竟然如此之热,立刻被烫得浑身一激灵。接着它就又做出了一个更错误的判断,它以为只要这样继续嚼就可以将这东西的温度迅速降下去,于是也就更加卖力地嚼起来,一边嚼着嘴里竟还冒出腾腾的热气,连鼻孔也被烫得翻卷起来。黑七很快意识到,这样嚼下去显然是错误的,它应该尽快把这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吐出来。但它刚要张嘴,马杰已经看透它的心思,于是一伸手就将它的嘴给捏住了。黑七被烫得呜的一声,两眼用力向上一翻,立刻鼓起两个很大的眼白。马杰开心地看着它,欣赏着它的表情,过了一会才慢慢松开手。
但这时,黑七已将那块滚烫的烤白薯咽了下去。
它用力张大嘴,哈哈地喘着气,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黑七一连几天没吃草料。马杰知道,它的嘴里肯定已烫起了水泡。他故意拌了一些精细的饲料倒进黑七面前的食槽子里。饲料散发出一阵阵谷物的香气。但黑七只是用嘴唇一点一点拱着,却并不能吃进去。大莲队长也感觉黑七出了问题,来牲口棚看过几次。她发现黑七一直在槽子里用嘴唇拱着草料,就以为它是在吃,反而还表扬了马杰几句,说他这样做就对了,善始善终,只要一天没将饲养员的工作交出去就对集体的牲畜负责任。马杰受到表扬往田里送粪也就干得更加卖力,每天让黑七饿着肚子从早晨一直干到天黑,车也越装越满。但是,马杰并没有注意到,黑七的眼神也越来越异样。
每当它看马杰时,眼里就会忽地暗下去,似乎闪着幽幽的磷光。
后来的事情是发生在一天傍晚。在这个傍晚,马杰终于完成了大莲队长交给他的任务。他将最后一车粪肥装好时,连自己也感觉有些饿了。他赶着黑七来到村外,无意中摸了摸它的屁股,发现它身上已渗出泅泅的汗水,于是看一看四周没人就对它说,你现在肯定是又饿又累,对不对?黑七似乎没听见,仍然低着头,拉着粪车慢慢地向前走着。马杰笑一笑说,你知足吧,跟黑六比起来你幸福多了,你还没尝过我的鞭子呢,那滋味可比现在难受。马杰一边这样说着,粪车就已来到一座桥上。这是一座很窄的石板桥,刚够一辆粪车通过。桥下是一条水渠,虽然不深,但已积了很多淤泥。
马杰正说得高兴,黑七就已拉着这辆粪车走到石板桥的中间。
就在这时,马杰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他发现黑七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在它回头的一瞬,他又从它的眼角看到了鱼尾纹。马杰立刻意识到,这时黑七冲自己笑应该不是好兆。他赶紧冲它大喝了一声:吁——!他这样喊是想让黑七停下。但是,黑七却似乎听而不闻,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是马杰连忙又去拉车辕上的手闸。仍然无济于事。黑七的四条短腿突然变得强健有力,就这样拖着车闸硬是朝石板桥的边上走去。马杰慌了手脚,他意识到继续坐在车辕上是很危险的,但就在他要往下跳时,只见黑七的身体猛地往下一塌,又用力一缩,竟然就从辕套里钻了出去。装满粪土的木板车顿时失去了平衡,朝旁边一歪就从石板桥上翻了下去。这时马杰仍坐在车辕上,他向下坠落着,只觉耳边呼呼的风响,渐渐地头已经朝下,接着许多散发着恶臭的粪团就噼噼啪啪地冲他砸过来。他的心里还很清醒,他知道倘若一直这样栽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的头很可能会插进渠底的淤泥,而那样一来自己也就要像一株植物似的栽在了渠里。他试图让自己的身体正过来。但这座石板桥的高度毕竟有限,还没等作出努力,他和这辆木板车就轰然掉进了水渠。幸好他这时已从车辕里挣脱出来,被狠狠地抛到了一边。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平着落入水中的,接着那些粪团便铺天盖地砸下来。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好容易才从水里伸出头。
就在这时,他发现,黑七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岸边看着他。
马杰这一次遇险最先惊动的是我们南高村。因为这条水渠恰好是两村的界河,而就在他出事时,我们南高村的人又正在附近的田里锄地,因此大家立刻赶来搭救他。马杰确实被搞得很惨,险些就丢了性命。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从渠里捞上来时,身上简直臭不可闻,而且从鼻子和嘴里仍然不断地有水流出来,那水的颜色和气味也很可疑。
马杰就这样被送回了北高村。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当然不相信黑七会做出这种事。胡子书记摇着头说,黑七这样老实的一头驴,况且又不会缩身术,如果将它套牢了怎么可能从辕子里钻出去?不可能,胡子书记十分肯定地说,再怎样说这也是不可能的。大莲队长去村外的水渠边找到黑七,将它牵回来时发现,在它的肩胛处有一道明显的擦伤。大莲队长认为,这显然是因为套车的绳索没有拴牢,滑脱时挂伤的。大莲队长说,黑七的出身虽然有些问题,但在村里一向表现很好,它拉车拉了这样久,还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如果把缰绳拴牢了它是不可能褪套的。大莲队长还特意将黑七牵来知青集体户,似乎要让它与马杰当面对质。但这时的马杰已说不出话来。他由于肚子里灌进了太多的脏东西,一直在不停地呕吐,先是将前几次吃的饭菜都呕出来,渐渐吐的就只剩了黄绿色的胆汁。
彩凤一直守在马杰身边,只是不停地流泪。
彩凤那一次得了壮科,因为马杰烧死那一窝黄鼬才清醒过来。从此她就经常来集体户帮马杰烧水做饭,或为他洗衣服。北高村的人都有些惧怕大莲队长,但彩凤却不怕。彩凤在这个傍晚对大莲队长说,你还是把黑七牵走吧,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再跟他说这些话还有啥用呢。彩凤说,就算他没把那辕套拴牢,也是为了给生产队拉粪,城里的工人出了事故工厂还要照顾呢是不是?大莲队长看看彩凤,就不再说话了。但是,这时谁都没有注意到黑七。黑七一来到集体户就始终盯着门外的那面墙壁。在那面墙壁上钉着一张黑色的驴皮。驴皮的四肢向两边伸展开,似乎是很舒服地趴在墙上,虽已有些干硬,但那身皮毛仍然闪着黑亮的光泽。旁边还有一小块驴头形状的毛皮,两只眼睛已是两个洞,似乎瞪得大大的。
接着,黑七就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它慢慢走过去,伸出舌头在那张驴皮上舔了舔。
马杰直到夜里仍在不停地呕吐,还发起了高烧,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似乎在跟黑七争论着什么。胡子书记来看了,皱着眉说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赶快送医院吧,灌了一肚子大粪,弄不好会死人的。马杰就直接被送去了县医院。
其实我早就知道马杰和彩凤的事。那时马杰去公社粮站拉草料,经常带彩凤一起出来,偶尔也到我们集体户里坐一坐。彩凤很大方,看上去不像农村女孩,皮肤很白,五官长得也很细,只是稍微胖一些,身上圆圆的很丰满。那时女知青嫁给当地农民的有很多,但男知青跟当地女孩子谈恋爱却不多见,因此马杰和彩凤的事也就引起很多人的关注。据说胡子书记曾经找马杰很严肃地谈过一次,问他是不是真想跟彩凤搞对象。胡子书记说,彩凤这孩子不容易,从小死了爹,她妈又是那样一个女人,这些年一直没有人疼,你如果没这心思,可不要害她。但马杰听了胡子书记的话并没有说什么。马杰认为也没必要跟胡子书记说什么。他觉得无论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思,或者彩凤是否这样想,都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马杰曾对我说,他的确很喜欢彩凤,他说他喜欢胖一些的女孩,所以彩凤很合他的心意,至于她是不是农村女孩则无关紧要。
马杰很认真地说,彩凤也是读过高中的。
马杰这一次在县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其实医生为他注射了催吐针剂,将胃里的脏东西吐干净也就很快没事了。但他的心理还是有一些问题。马杰在心理上一直摆脱不掉那件事的阴影,他一想起自己的嘴里曾经灌满那些脏东西就感到恶心,接着就又会不停地呕吐,无论医生用什么手段都无法控制。后来县医院的医生只好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这已是精神卫生方面的事,他们只是内科医生,也无能为力了。医生对他说,要想彻底痊愈只有去做心理治疗,或者自己慢慢调整,平时多想一些干净的美好的事物。
就这样,马杰只好出院了。
马杰是在一个夏天的上午出的院。彩凤赶着大车来县里接他。马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彩凤,见面一高兴竟然连呕吐的事也忘了。但是,在这个上午,马杰拎着东西一走出大门立刻就愣住了。他发现,彩凤赶来的大车竟又是黑七驾辕。黑七这时也已看到马杰。但它只是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瞥一眼,然后晃了晃头就把眼垂下去,似乎继续在想着自己的事情。马杰这时毕竟刚刚见到彩凤,正在兴头上,所以不想让黑七破坏了自己的心情。于是,他将手里的东西扔到车上,又让彩风坐上去,自己就赶起大车从医院出来。
夏天的上午已开始热起来,但微风轻轻一吹,还是有些凉爽。马杰的心情很好,刚刚出了县城,看一看前后没人,就迫不及待地将身后的彩凤搂过来。彩凤满脸含羞地推了他一下,说这里人多,再往前走一走吧。于是马杰在黑七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就让它跑起来。大车来到瘦龙河边。这里只有一条被树阴遮掩的蜿蜒小道,只要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直接通向北高村。马杰看一看路边,发现有一片灌木林,就将大车赶进去。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可想而知。那时县级医院的条件还很差,住院病人要自己带被子。马杰没有想到,他带来的被子在这时竟然派上了大用场。他先和彩凤亲热了一阵,然后又将大车赶到一片枝叶更茂密的地方,把黑七的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就将车上整理一下,抖开了那床被子。这架大车的宽窄刚好像一张双人床,马杰和彩凤躺上去钻到被子里,这架双人床立刻就像一条小船似的晃晃悠悠摇荡起来。就这样从上午一直摇到中午,又从中午摇到了下午。后来他们摇得实在太累了,困倦了,就不知不觉地相拥着在被子里睡着了。
马杰和彩凤绝没有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在这个上午,黑七先是看着身后的木板车在一颠一荡地摇着,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耐心地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下午,看一看车上安静下来,渐渐地还传出均匀的鼾声,它才开始伸过头去不慌不忙地啃咬拴在树上的缰绳。其实马杰拴的是一种莲花扣,这种绳结不要说牲畜,就是人也很难解开。但黑七这样啃了一阵,不知怎么竟将这绳结啃开了。黑七又回头看一眼,拉起大车悄悄地走出这片灌木林,然后沿着蜿蜒的小道径直朝前走去。它走得很轻,四蹄慢慢地抬起来又慢慢地放下,身后的木板车平稳得像一条船。下午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落下来,地上斑斑点点的如同微微泛起的波纹。在这个下午,当黑七拉着车走进北高村时,已是傍晚收工时间,去田里锄地的人们都在陆陆续续地往回走。这一来事情就好看了。马杰和彩凤仍还在车上很舒服地相拥睡着,他们在梦里已完全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们不管自己在哪里,也不管是中午还是下午,只是沐浴在夏日的阳光里恣肆惬意地睡着。他们觉得只要这样相拥在一起就已拥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就在这时,他们恍惚中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一起睁开眼。这时,他们才突然发现,这辆大车不知怎么竟然停在村里的十字街口,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大家正好奇地伸过头来向他们看着,就像在欣赏什么表演。彩风立刻尖叫一声就将头缩进被子里去。马杰本想翻身起来,但意识到自己还一丝不挂,又赶紧躺下了。就在这时,车辕上的黑七突然扬起头,将脖子一伸就嘹亮地叫起来。它的叫声直抒胸臆,因此有着很好的共鸣,听上去就像花腔男高音一样地将气韵一直灌到了头顶。人群里不知是谁实在忍不住了,噗哧笑了一声。接着大家都跟着笑起来。这笑声和着黑七的叫声,如同是在伴唱。
当天晚上,马杰拎着一瓶地瓜烧酒来到牲口棚。牲口棚里的新任饲养员是贫协主任。贫协主任自从失去了一条腿,无法再去公社开会,就主动辞去了主任职务。但村里的人们仍然习惯叫他贫协主任。马杰对贫协主任说,他心里不痛快,想跟他一起喝一喝酒。贫协主任一听自然很乐意奉陪。其实贫协主任并没有太大的酒量,但马杰还带来了一盒沙丁鱼罐头,这盒罐头非常的诱人。贫协主任想,自己不能只吃人家的罐头而不喝酒,那样会显得过于嘴馋。于是,他为了这盒沙丁鱼罐头硬着头皮陪马杰喝起来。
这样喝了一阵,贫协主任很快就醉了。
马杰伸手推一推,见贫协主任已睡过去,起身来到牲口棚。
黑七这天晚上的食欲很好,一直在悠闲自得地吃着草料。这时,它一抬头看见马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本能地向后倒退了几步。马杰并没有说话,走过来解下缰绳,将它从牲口棚里牵出来。马杰一边走着,手里已拎了自己的那根鞭子。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黑七牵到村外,又来到了那条水渠的边上。这时黑七已闻到马杰身上的酒味,立刻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一扬脖颈张嘴想叫,却立刻被马杰用事先准备好的笼头套住嘴。马杰将它牵到石板桥的下面,把缰绳拴在水边的一根木桩上,然后将手里的鞭子轻轻抖开。马杰事先已将这根鞭子做了处理,在鞭梢上拴了一块一寸左右宽的牛皮。他先在水里把鞭子蘸了一下,然后走到黑七的面前,看着它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这时黑七的眼角已经耷拉下去,嘴里紧张得不停地嚼着。
它瞥一眼马杰手里的鞭子,两只耳朵颤抖着扭了几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