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杰又说,我知道你害怕了,可现在已经晚了,我对你一直是一忍再忍,可你总以为我好欺负,你现在把我搞到了这步田地,我已经无法再在这村里呆下去了,还有彩凤,她怎么惹着你了?你干吗要把她也扯进来?马杰说着哼一声,又用力点点头,你一个畜生能把我折腾成这样,你也够有本事了,好吧,今天咱们就把这笔账好好算一算吧。
他说着突然用力一甩,就把鞭子抽下来。他的鞭子抽得很讲究,只有那块鞭梢的牛皮挂着风声落到黑七的身上,而整条鞭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由于这块牛皮很宽,所以落到黑七身上只留下一块灰白的印迹,倘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疼痛却是一样的,黑七的身上立刻抖了一下。马杰的鞭子接着就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抽打得很有条理,也很均匀,黑七的身上渐渐地就出现了排列整齐的印迹。尽管黑七疼痛难忍,但也大感意外,它没有想到这个马杰竟然有如此厉害的鞭技。马杰在这天夜里就这样往黑七的身上抽打一阵,去水渠里蘸一下鞭子,接着再继续抽打。直到后半夜,他才终于停下手,将鞭子在木柄上缠了缠,然后走到黑七的面前说,我希望今天夜里的事,你能牢牢记住,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他这样说着,又用手拍了拍黑七那颗硕大的头颅,如果黑六在天有灵,它会告诉你的。但这时,黑七反而平静下来。它盯着马杰,突然眯起眼,又在眼角皱出了一些鱼尾纹。
好吧,你就笑吧,马杰点点头说,只要你有胆量,咱们就走着瞧。
他这样说罢,将鞭子插进身后的腰里,就将黑七悄悄地牵回来。
第二天早晨,贫协主任酒醒之后来牲口棚里添草料,突然发现黑七的身上起了变化。黑七原本是纯黑的,这时却不知怎么变成了灰驴,而且不是正灰,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泛红的斑点,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头雪花青。贫协主任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走到近前又仔细观察一阵,就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黑七的脸上竟然还是本色,而且一头乌黑的皮毛显得更加油亮。贫协主任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恰在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来到牲口棚。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先是很认真地看了看黑七,也没看出究竟是什么问题。但就在这时,胡子书记突然闻到贫协主任的身上有一股酒味,立刻问他,你昨晚喝酒了?
贫协主任点点头,说喝了一点。
大莲队长一听也立刻警觉起来。
于是问,昨晚,还有谁来过这里?
贫协主任吭哧了一下才说,知青马杰。
大莲队长和胡子书记相视一下,当即就奔知青集体户来。
马杰这时还没有起,仍然仰在炕上酣然大睡。胡子书记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于是上前一把拽起马杰,沉着脸问,你昨晚去牲口棚,都干了啥好事?
马杰坐起来,揉揉眼,愣了一下才看清是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
他懒散地说,我现在,还能干什么好事?
大莲队长问,你去跟贫协主任喝过酒吗?
马杰说喝了,心里烦,喝一点酒散散心。
大莲队长又问,黑七的身上是怎么回事?
马杰说我是跟贫协主任喝酒,又不是跟黑七,它的事我怎么知道?
胡子书记明白了,马杰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而且,他也实在想不出马杰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使黑七变成这样的。于是说,好吧,你赶快起来,抓紧时间收拾行李吧。
去哪?马杰有些奇怪。
去工地。胡子书记说。
胡子书记告诉马杰,公社马上要动工挖一条排灌渠,已经下发通知,让每村至少派一名劳力,还要出一头牲畜,立刻去工地报到。这时大莲队长也缓下口气,对马杰说,你现在的情况,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这一次闹出的事在村里影响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已经派人把彩凤送去了她姨家,你这一阵也不要呆在村里了,就先出去挖渠吧。
马杰听了想一想,觉得这对自己倒是一件好事。
胡子书记又说,关于派牲畜的事村里也已研究过了,就让黑七跟你去。胡子书记盯住马杰,又意味深长地说,虽然这一阵,黑七跟你闹出一些事来,可毕竟一直是你用它,你们彼此熟悉,况且它在村里除去拉车也没别的用处。马杰一听是黑七,立刻要说什么。胡子书记却冲他摆一摆手,说别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已经决定了。
马杰来工地时就已有预感,后面可能还会出事。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闹出的事竟然不可收拾。
马杰对我说,其实在他出来前,北高村的贫协主任就提醒过他。贫协主任对他说,他早已看出来,黑六和黑七这两头驴的心计太深,不知是不是它们出身的缘故,好像总跟人民公社不是一条心。贫协主任指着自己的那条断腿告诫马杰,说驴要歹毒起来可比人厉害,尤其这头黑七,表面看着不声不响,心里更比黑六深得没底,带它出去可千万要小心。
马杰对我这样说时,正在工地附近的一个水塘边上给黑七喂树叶。
这一次挖渠任务,我也被南高村派出来。但与我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当地农民,所以牲畜的事不用我去操心。关于黑七,马杰早已对我说过一些,因此我对它并不陌生。我很认真地观察过这头黑驴,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我甚至觉得它比一般的驴还要猥琐,看上去不仅没精打采,还有些呆头呆脑。按公社规定,各村派出的劳动力工地上是统一管饭的,但牲畜不管,要自己解决。马杰虽然也带来很多饲料,却从不喂黑七,他将这些饲料都拿去跟附近村里的农民换了旱烟和地瓜烧酒。马杰说对黑七这种畜生就要采取虐待的方式,如果让它吃饱喝足,它就又会有精神生出一些事来。所以,他只是将它牵来附近的水塘边,喂一些树枝树叶或塘里的水草。这些东西黑七当然难以下咽。马杰却并不在意,爱吃不吃,渴了就让它喝水塘里的水。这是一个死水塘,青黄色的塘水已有些发臭,上面还漂了一层肮脏的浮萍。有时黑七宁肯伸着头去舔吃那些水面上的浮萍,也不愿吃树叶。
就这样,黑七很快瘦下去,渐渐地连肚子两侧的肋骨也显露出来。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工地上的质检员。质检员姓杨,来公社之前也曾在村里喂过牲畜,因此对这方面很在行。杨质检是从黑七的粪便里看出问题的。于是一天傍晚就来找马杰,问他这头驴是怎么回事。马杰有些奇怪,说没什么事啊,很正常。
杨质检摇摇头说,可是看它的粪便,好像不太正常。
杨质检问,你每天给它喂的,是什么饲料?
马杰说牲畜还能喂什么饲料,当然是草料。
杨质检问,哪一种草料?
马杰说就是一般的草料。
杨质检说不对,我怎么看着好像还有树叶。
马杰一听笑着说,可能是它自己从地上拣着吃的。
杨质检点点头,说这样最好,现在工程很紧,上级要求的时间更紧,所以不仅是人,牲畜的任务也很繁重,一定要让它们吃好喝好,还要注意它们的休息,这样才能确保工程正常进行。杨质检临走又特意叮嘱,说你要注意了,要我看,这头黑驴的肚子好像有问题。
黑七的肚子确实有了问题。由于马杰经常给它吃一些树叶水草之类的东西,又喝塘里的脏水,很快就拉起稀来。黑七拉稀也与众不同。它的肚子里似乎胀满了气体,每次拉稀前总要先放一个很响亮的屁,然后东西才随着气体一起喷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团米黄色的烟雾。如此一来,也就给马杰增添了许多麻烦。这条排灌渠其实就是一条河道,按设计要求不仅具有相当的宽度,深度也达五米左右,因此岸坡非常陡峭,从渠底挖了泥,仅凭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用手推车推上来,必须要用牲畜在前面拉坡。马杰将黑七的绳索拴得很短,这样可以便于他一边推车一边用鞭子抽打。但黑七在拉坡时一用力,往往憋不住肚子里的气体和稀屎,经常会直接喷向在后面推车的马杰。如此一来马杰就要时时提高警惕,每当听到很粗闷的一声,立刻就要低下头去迅速将自己藏到车后,接着他的头顶上就会出现一片昏黄的雾气。马杰很快就寻找到一个有效的办法。他再挖泥时,将铲起来的泥条一锨一锨在车里排列整齐,然后再像砌砖一样地一层一层码起来,这样就形成了一道很高的像墙一样的屏障。如此一来,马杰的表现就显得格外突出。工地领导当即向马杰提出表扬,号召全工地都来向他学习,为了早日完成挖渠任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上级领导为此还特意奖励了黑七一袋精细饲料,说它的表现和马杰一样,也是其他牲畜学习的榜样。
但是,这袋饲料黑七并没有吃到。当天晚上,马杰给黑七喂过树叶,就将这袋饲料弄去附近的村里跟当地农民换了一瓶地瓜烧酒和几个老腌儿鸡蛋。我曾经很认真地提醒过马杰,我对他说,最好对黑七不要太过分。我说让牲畜拉坡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不为黑七想也要为自己想一想,它的身体一旦被搞垮,爬坡时突然拉不动车,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马杰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他说没关系,他了解这头畜生。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被我说中了。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明白。我觉得这很像是一起普通的事故。原因当然在马杰。由于马杰经常让黑七吃树叶,而黑七又一直拉肚子,体力也就越来越差,因此发生这场意外应该是黑七力有不支造成的。但马杰却对我说,你太善良了,也太小看这头畜生了,它可不是一般的驴,你就是给它吃一年的树叶再让它拉坡,只要它肯咬牙也照样能爬上去。马杰很肯定地说,这畜生就是故意的,它这一次的用心更歹毒,它是想要我的命。
但我仍然将信将疑。我很难想象黑七会有这样险恶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