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杳想起了当年父亲看到他的画时的反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来完美无缺的画像在本人眼中会如此可怕。直到很久以后,他为晓菡也画了一幅肖像,晓菡才告诉了他真实的感受:他的画里,不仅分毫不差地画出了每个人的身体,还毫无保留地画出了他们的灵魂。尽管画师苏杳自己看不出这一点,可那些作为模特的本人甚至熟悉他们的人却都能清楚地感觉出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别人看清楚身体的每个瑕疵,而是被人彻底地洞穿了灵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欲为人所知,因此当他们看到自己如此毫无遮掩地被别人的目光洞悉,那种失去了一切遮掩的不安全感就会令人恐惧不安。
“你画画的时候,你的手就变成了神的手。”最后,晓菡对茫然的苏杳说。
在帝都的贵族们眼里,青薰夫人不过是一个有钱的寡妇,一个放荡的交际花,一个人尽可夫的高级妓女,这种观点让苏杳无比愤怒。当青薰夫人靠着他的胸膛流泪,倾诉着自己独自在帝都生活的艰辛时,苏杳紧紧地拥抱着她,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不要难过,有我在,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热恋中的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吗?”青薰夫人审视地看着苏杳,伸手抚过他此刻坚毅的唇线,“包括为我复仇?”
“当然!”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苏杳的心,他关切地追问,“你的仇人是谁?”
“我平生最大的仇人,是——”青薰夫人蓦地掩住了口,转过头去,“不,我不用告诉你了,反正你也是斗不过他的。今生今世,我也不指望谁能为我报仇了……”
苏杳看着青薰夫人痛苦的神情,蓦地猜测她以前之所以不遗余力地结交显贵,就是为了找到能为她报仇的人,但是看这样子,那些人在无耻地玩弄她之后,没有一个真正帮助过她。想到这里,苏杳正视着青薰夫人的脸,一字一字坚决地道:“告诉我他是谁,我不会放过他。”
他最终知道了那个名字——世袭镇国公裕翔。在一次宴会上,苏杳认识了裕翔,已是中年发福,眉梢眼角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就算见到了青薰夫人,裕翔也只是冷冷地转过脸去,满脸不屑。
借着席间敬酒的时机,苏杳举着一只酒杯走到了裕翔的面前,微笑道:“镇国公好。”然后他趁裕翔抬头打量的片刻,将一把匕首刺入了裕翔的胸膛。
侍女凄厉的尖叫响了起来,然后是碗盏摔碎的声音,脚步奔踏的声音,最安静的反而是那个杀人凶手。苏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甚至不敢望一眼青薰夫人,生怕自己的眼神会连累了她。他其实也没有料到自己真的会把那枚匕首刺过去,而且手势那么平稳,哪里像平日连看别人杀鸡都不忍的苏杳公子。
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直到刑部的差役们冲进来,把他的脖子和手腕都用铁链绕起来往外拉。他踉跄着跟上差役们的步子,眼光扫过聚集在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却没有找到青薰夫人的身影,于是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裕翔并没有死,苏杳的手握刀毕竟不如握笔那么熟练。当主审官调查出这不过是一场贵族间常见的争风吃醋案件时,给苏杳判了五年的监禁。
这是苏杳第一次入狱的经过,此刻的他不知道自己从此会和监狱结下不解之缘。毫无疑问,这一次的监禁条件是最好的,值得以后的苏杳时时怀念。考虑到他的贵族身份,牢头给他分配了一个光线好的单间牢房,有床有被,甚至还有桌子。白天他可以不用跟着其他囚犯出工做苦力,而是看看书,画下画,食住无忧,竟比他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还要悠闲些。
唯一的缺憾是不能见到青薰夫人,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折磨。他每天都为她写诗,把这些诗稿码得整整齐齐地,打算她来看望他的时候献给她作为礼物。然而青薰夫人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他,他也不敢向牢头们打听她的消息,深怕那些粗鄙的口里说出什么玷污了他心中的女神。
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没有持续多久。几个月后,由于承光帝新立了太子真岚,改元延佑,大赦天下,连带着把苏杳也放了出去。抱着自己简陋的行李走出监狱大门时,苏杳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四处搜寻,希望看到青薰夫人的影子,最终却只遇见了她的侍女晓菡。
“夫人好吗?”乍见晓菡,苏杳激动地奔过去,不待晓菡开口,已是脱口问道。
“夫人很好。”晓菡古怪地苦笑了一下,垂着眼睛不敢看苏杳的表情,“我来帮公子拿包袱吧。”
“不,我自己拿。”苏杳愉快地笑着,“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是我送给你家夫人的礼物,自然要亲自拿着。”
“可是夫人她……”晓菡踌躇了一会,似乎不忍心打破苏杳的情绪,最终却只能取出一样东西,塞在苏杳手里,“夫人说,把这个交给你。”
苏杳摊开手掌,发现掌心躺着一枚冰冷的玉玦。
玦,绝。苏杳愣愣地看了半天,蓦地明白过来,定定地堵住晓菡的路,好半天冒出来三个字:“为什么?”
晓菡看着失魂落魄般的苏杳,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公子,你和夫人是没缘分的,你就当这是场梦,以后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再想她了。”
“为什么?”苏杳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晓菡的话,突然焦急地道,“莫非,是她出了什么事?”说完,也不等晓菡回答,猛地撒开腿跑了开去。那个包袱半途落在地上,他赶紧折回身捡起来,小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继续跑下去。
晓菡知道他要去青薰夫人那里,急得大叫,却又追不上他的步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杳撞开青薰夫人的门,一头冲进了宅第之中。
府中的家丁们得了青薰夫人的命令,哪里肯放他进去,还在前院就把苏杳拦了个结实。苏杳疯了一般大叫大嚷,到底惹得青薰夫人亲自走了出来。眼看着青薰夫人眉目含春,鬓发微乱的模样,苏杳立时安静下来,柔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晓菡没把东西给你吗?”眼见苏杳怔怔地把手中的玉玦举起来,青薰夫人冷笑道,“公子是个聪明人,怎么到现在装起糊涂来了呢?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公子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苏杳就如同数九天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你为什么变了心,难道是因为我没能杀死裕翔吗?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可以再去杀了他……”
“谁说我要你去杀人,苏杳公子说话可要注意些。”青薰夫人冷冷地皱起眉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讲什么变心没得让人笑话!”说着青薰夫人转身就朝院内走去。
“你别走,看看——”苏杳本来想要青薰夫人看看他在狱中写的诗,然而话未说完,他已经看到一个男人从远处转出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青薰夫人的腰肢,口中笑道:“哪里来的疯子,居然打搅了我们的好事……”
“公子,走吧。”晓菡见苏杳如同石化一般僵立在原地,伸手推了推他,于是苏杳嗯了一声,居然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青薰夫人的家门。晓菡不放心,悄悄跟在他后面,却见苏杳直挺挺地在街道上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公爷,找了半天,那小子居然在这里!”蓦地有人拦住了苏杳的去路,他却似乎听不懂对方的话语,只是紧紧地抱着胸前的包袱,无神地看着面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
“怎么,不认得我了?我可是被你害得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啊!”那人正是镇国公裕翔,听说今天苏杳出狱,带了人准备来教训他。他见苏杳木呆呆地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反手一掌,就把苏杳打翻在地。
“公爷,求您住手!”晓菡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跪在镇国公面前,“他不过是个实心眼的傻子,公爷您就放过他吧。”
“我知道他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连青薰那个女人的话都信!说起来,本公爷这一刀挨得实在是冤枉!”裕翔越说越气,抬脚踹了苏杳一下,“到底青薰跟你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是她的仇人,你害得她生不如死……”苏杳的眼里忽然发出光来,蓦地举起手里的包袱,就朝裕翔砸过去。
“蠢材!”裕翔眼看着手下制服了苏杳,冷笑一声,“你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只因为她自负美貌,对男人都是手到擒来,偏偏在我这里碰了钉子,所以就唆使你前来寻衅。那个女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挑拨她裙下之臣为了她争风吃醋。现在她已经验证了你对她的忠心,再玩下去就没意思了,所以我猜她此刻已经翻脸不认你了,对不对?”
“你,你胡说!”苏杳愤怒地吼了一声,使劲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冲这家伙脸上揍上一拳,然而却偏偏动弹不得。他转过头朝默然不语的晓菡叫道,“晓菡,你告诉他,你家夫人不是这样的人!”
晓菡抬起眼睛看着苏杳,此刻原本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一派狼狈,不由眼圈慢慢红了:“公子,公爷说得没错,我家夫人一直是跟你玩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你就想开些,放开手吧。”
“原来是这样……”苏杳咧开嘴笑了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然后他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脑袋里一片空白,定定地盯着地面不说一句话,连裕翔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街角,晓菡正买了些吃食放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他听不清楚的话,方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天色黑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夜风终于让苏杳清醒过来。他哆嗦着手扯开包袱,取出那叠整整齐齐如同砖头一样的诗稿,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撕成碎片。
就这样,苏杳公子轰轰烈烈的初恋结束了,这个故事无非给当时帝都上流社会奢侈淫靡的风气和无聊空虚的精神状态做了一个注脚,却改变了这个乡下小贵族的一生。让我这立传的人写到这里,也会停下敲打键盘的手,叹口气想:“这个样子的社会,果真离它的灭亡不远了啊。”
二
苏杳重新回到了他以前在贫民窟里租的小屋,幸亏他当时已经预付了大半年的租金,此刻倒要庆幸毕竟有个落脚之处。当他头昏脑涨地打开房门时,他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信封,应该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信封里是一份公函,通知苏杳在四月参加“春选”。苏杳愣了半天才记起去年夏季有人答应推荐他的事情,那个时候觉得等到第二年春天是多么漫长,现在春天却已不知不觉地到来。这浑浑噩噩的大半年回想起来,真是一晌春梦,又是一晌恶梦。
苏杳毕竟还年轻,就算经历了一场不堪回首的初恋,他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于是苏杳振作精神,开始准备那场以查举官员为宗旨的春选。
可惜现在的苏杳已经不是去年夏季的苏杳了。那个时候的他不过是一个纯朴的外乡人,面对帝都这个花花世界而目眩神迷,可是现在,在经历了无耻而又无聊的欺骗之后,他变得怀疑一切,憎恶一切,下意识地要把自己包裹在不屑的冷笑和尖刻的语言中。他周围的邻居很快发现苏杳变了,原先的他虽然自视甚高,脸上依然有彬彬有礼的微笑,可是现在,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从眼角看人,从鼻子里出声,似乎所有人都欠了他一个金铢一样。
当清高变成了傲慢,天真变成了放纵,不通世故变成了愤世嫉俗,苏杳就脱胎换骨一般变了个人。那叠砖头一样的诗稿就如同一张张纸钱,将原来的苏杳埋葬了。青薰夫人的骗局对苏杳的影响,比任何人的猜测都要来得严重。或许这些品性一直潜藏在原先的苏杳的内心深处,当青薰夫人的背叛和欺骗撕裂他的心时,那些蛰伏的幽暗的东西便破土而出,升藤结蔓,最终网罗了他。这种转变并非仅仅是偶然,青薰夫人不过是催生的因素。帝都是一个巨大的染缸,苏杳想要抵挡它的侵袭,既然不能保持原先的洁白,就只能比它更加浓黑。
如果单单是对那些穷人们冷嘲热讽还好,偏偏后来发展成一种习惯,任何场合任何对象都遏止不了他愤世嫉俗的态度,这就给苏杳惹下了另一桩无法挽回的祸事。
承光帝时代的梦华王朝选拔官员主要靠推荐查举制,就是由在任官员推荐贵族子弟候选,再由礼部派人对这些候选人进行考察。苏杳因为才从监狱出来,履历上就比别人差了一大截,那些清高方正的礼部学官们看见他就翻个白眼,重重地哼上一声,显见要通过的话是难于上青天了。偏偏苏杳是个不识趣的,你越是嫌恶我,我偏要腻味你,每次聚会都不肯落下,虽然常常默然不语,偶一出口就是刻薄言语,噎得大家都不痛快。
那一天正是礼部学官带着应选的贵族们前去参观白塔。那座白塔位于帝都正中,高耸入云,正是七千年前空桑政权开辟之初,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星尊帝兴建,哪怕从天阙山上都能看到这顶天立地的白色建筑。听着学官煞有介事地介绍这座白塔高六万四千尺,耗时数十年,耗资千万金,中途坍塌十数次方才建成,众人无不惊讶赞叹,连呼“奇迹”。偏偏那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杳哼了一声,冷笑道:“星尊帝为一己私利,建此劳民伤财之物,却没被百姓推翻,这才是真正的奇迹呢。”
他此语一出,众人都吓得呆了。要知空桑政权绵延七千年,历代王朝都是星尊帝子孙所建,无不对这个神仙般的祖先礼敬有加,容不得一丝玷污。这苏杳狗胆包天,说出这等呵佛骂祖大逆不道的话来,竟然没有当场被天雷劈死,只怕也算个奇迹。
其实苏杳信口说出这句话来,心里也知道不好,功名也不要了,当晚就趁夜收拾行装,想要逃回老家去。谁知他还没有出城门就被一队官兵围得严严实实,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都是得意,正是镇国公裕翔。
眼看苏杳已经忍不住发起抖来,裕翔哈哈笑道:“我早警告你不要落在我手里,这下是你自己作孽,可怨不得我了!”说着一挥手,两旁如狼似虎的官兵就冲上来,把苏杳绑了个结实。
苏杳心里发虚,此刻也充不起好汉,老老实实地画押认罪,然后就呆在监狱里,等着最后的发落。
这等大不敬之罪自然要由皇帝亲自裁决,对于一句忤逆之语的量刑,实在是可大可小。偏偏那日承光帝心情好,又听说了苏杳为个风流寡妇刺伤镇国公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随口道:“这种憨直人物不用和他计较,革了爵位打顿板子,让他记得教训就好了。”
在帝王眼中,大逆不道的罪给个这样简单的判决,实在算得上天恩浩荡,圣心仁慈了,可是对于苏杳而言,那一句无心之言却堵死了他所有的希望,让他彻底地在泥淖里沦陷下去。
他远在康平郡的父亲除了色胆就再没有其他胆色,加上原本就对这个儿子的胡作非为耿耿于怀,此刻听到他犯下这样目无君上的大罪,早吓得魂不附体,坐卧不宁。他深怕朝廷追究他个教子无方的罪名,还不等皇帝的判决下发,早早地就宣布把苏杳逐出家门,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
被家里扫地出门的消息是裕翔亲口告诉苏杳的,睚眦必报的镇国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苏杳的机会。偏偏青薰夫人此刻已勾搭上了成亲王,让恨得牙痒痒的裕翔只能痛打落水狗,把气都撒在了有心没脑的苏杳身上。一顿板子下来,苏杳被打断了腿,可他哪怕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对一旁裕翔的冷嘲热讽却始终没有一点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