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可以重新走路的时候,苏杳终于走出了那座权作庇护所的监狱。狱医的手艺不是很好,让他的右腿接上以后比左腿短了两寸,从此玉树临风的苏杳公子真的成了风中玉树,走起路来有些花枝乱颤。
忘记了一点,已经成为一介平民的苏杳现在已经不能再被冠以“公子”的后缀了。他此刻看上去并不比街头挑担子卖豆浆的王二体面多少,而且从身份的实质上看,他们也不再有任何差别。而王二至少可以挑豆浆去卖,苏杳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苏杳竟也没有饿死在这最潦倒的时候,有时候一个人别的运气差了,桃花运就会相应地好起来。
那朵桃花就是青薰夫人的侍女晓菡。她站在门外,对蹲在灶前被烟火熏得两眼通红的苏杳说:“公子,今后让我伺候你吧。”她是苏杳的后半生里,唯一坚持用“公子”二字称呼他的人。
多年以后当苏杳坐在刑场上,鬼头刀在他身后闪闪发光,万千思绪就如同白云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飘来飘去,最后定格的就是晓菡——那是他这一生中神对他最大的恩赐,哪怕他对她,并不是爱情。
晓菡离开了青薰夫人华美的府第,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住进了苏杳租的破屋子。她给他带来了温热的饭菜,厚实的冬衣,女人的柔情,甚至还给他带来了孩子。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晓菡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苏杳终于可以克服内心的阴影,在街市上支了一个给人画像的摊子。
然而苏杳也知道他的画像是不受人欢迎的,甚至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毕竟世上有几个人可以直面自己被揭穿的灵魂呢?于是他只能选择给死者画遗容,可就算这样,还是常常被死者的亲属指责画得不够慈祥睿智完美,生意便清淡得很。常常摆了一天摊子回去,口袋里依然没有进一个铜子。
实际上,苏杳与真人无二的绘画技法还有一个别样的用途,但是这种事情苏杳打死也不会做。曾经有几个人试着给苏杳提出这样的要求,苏杳都愤怒得涨红了脸,口中冷笑着回绝:“别说苏杳以前也做过几天贵族,就算今天饿死了,也不做这种辱没名声的事情。”
可是“饿死”两个字说起来容易,真遇上了实在可以把人逼疯。当给孩子看病花光了最后一枚铜子,当晓菡深夜里还在水井边给人洗衣服时,饿得睡不着的苏杳对着清冷冷的月光站了大半夜,终于收拾起画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泼满污水的街道。
第二天他没有回来,晓菡被孩子的哭叫和小山一样的脏衣服包围着,也无暇顾及他的去向。直到半夜里晓菡捶着酸痛的腰,抱着木盆走回来时,她看到苏杳跪坐在偏僻的街角,用什么东西狠命砸着自己的手指。
她扔下木盆跑了过去,将苏杳紧紧地搂在怀里,伸手抢下他手里的凶器,不由呆住了——那沾满了苏杳手指鲜血的,是白亮亮的银锭。
“公子,你怎么了?”她突然看见连绵的泪水从苏杳紧闭的眼中滚落,惊慌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挣了这么多钱,太……太高兴了……”苏杳睁开眼睛,对着妻子忽然笑了,只是那笑中盛满的凄凉比月光还要苍白。
晓菡没有再问下去,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不断颤抖的苏杳,如同母亲抱着一个受惊的孩子。
“为什么要嫁给我……”苏杳靠着她的肩头,痛苦地握紧受伤的手指,“我现在一无所有,又是个瘸腿的废人……”
“因为我一直记得你原先一尘不染的样子。”晓菡缓缓地回答,绽出一丝微笑,就像梦境里遥不可及的琼花。可怜的女人,就算她心目中神仙般的爱人早已被践踏在泥地里,她也没有放弃有朝一日重回九天的梦想。她的一生,基本上都是靠这种梦想支撑。不过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苏杳究竟从哪里得到这么多钱?
实际上,这些钱确实是苏杳挣来的,因为他终于答应了先前嗤之以鼻的要求,给人画起了“压箱底”——母亲在女儿出嫁时用以教育她行夫妇之道的图画——当然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实际上这些图的作用常常并不限于此,换个通俗的说法,这些画叫做“春宫图”。
虽然画春宫报酬较高,但在所有人眼中,只有品性低贱的画师才会画出这种诲淫诲盗的东西。如果纯粹从艺术表现力来说,苏杳的风格确实适合这种以写实为第一要素的绘画题材,可让一个前贵族操持这种贱业,其内心的落差和从天阙山顶滚落下来没有丝毫区别。难怪苏杳恨透了他画画的手指,那纤毫毕现的能力带给他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比起苏杳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肖像画,他的春宫图毫无疑问地受到顾客的欢迎。如果说面对那些肖像画激起的是观众拷问灵魂的沉重心态,那么那些面目模糊栩栩如生的春宫图带来的就是纯粹的肉体欢娱了。所以几乎是一瞬间,前来求取画作的顾客就踏破了苏杳的门槛。
为了弥补名誉的损失和内心的煎熬,苏杳把那些春宫图的价格定得极高,也不肯轻易接下稿约,反倒让流传在外的画作身价不断翻番。出于难以言表的羞耻,那些画的落款上也不再题以苏杳的本名,而代之“风月先生”四个字。很快,“风月先生”的名头便传遍了整个帝都的上流社会,每个人都含着隐秘的兴奋谈论着这个天才的春宫图画师,不惜千金求取他的画作。
苏杳刚开始时还试图向邻居们掩盖自己的行为,但纸包不住火,很快他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曾经清高的失爵贵族变成了一个最低贱下流的画师,于是最开始的虚伪的怜悯和慨叹都统统变质,所有人看向苏杳一家的目光里全都是鄙视讥诮,当然,也带着对他家突然富有起来的嫉妒。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在晓菡不断因为街坊的指指点点而垂泪,而他的长子也数次和邻居家的顽童斗殴之后,苏杳不得不一次次地搬家。虽然这住处是越搬越好,苏杳的心却越来越悖逆。终于有一天,苏杳干脆在自己一贯手持的白折扇上写下了大大的四个字“风月先生”,就像他当初第一次进伽蓝帝都时那样在人前潇洒高傲地展开——你们不是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么,我就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你们面前,看不把你们这些表面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噎死?是谁厚着脸皮对我的画提出非分要求,是谁偷偷翻捡我家里倒出来的废画纸,是谁把我逼上了这条没脸进祖坟的道路——不就是你们么?
不过苏杳确实也有了自傲的资本,他的春宫不仅在帝都的贵族间炙手可热,连皇宫里也开始偷偷搜集他的画作。这样一来,苏杳虽然被人鄙视,却也被人看重,渐渐竟然到了千金易得,一画难求的地步。苏杳早已重新眼睛向上,鼻孔朝天了——晓菡自不必说,大小使唤丫头配了七八个,孩子们也请了家庭教师,省得在学堂里看别人白眼。
晓菡虽然羞耻于旁人的议论,但她从不会试图劝阻苏杳责备苏杳,因为这是这个男人唯一可以养活这个家的办法。有时候看着苏杳满心疲惫却故作潇洒的样子,晓菡就会心疼地给他按摩绷得紧紧的肩背。如今这落毛的凤凰终于重新披上了锦衣,却不但无法再飞上高空,和家养的鸡群也格格不入——说来说去,羽毛再鲜亮,神态再倨傲,也终究是一只野鸡了。
三
面对暴发户一样的苏杳,权贵们鄙视他,却又贪恋他的画;平民们鄙视他,却又对他的嚣张姿态束手无策。只有一个人一向自诩正直却又手握权柄,于是治理帝都颓废淫邪之风的重任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就是苏杳的死敌——镇国公裕翔。
这些年来裕翔始终冷眼旁观着苏杳的境况,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在泥沼中徒劳的挣扎。可是苏杳突然不再做出千奇百怪的翻腾动作了,他认命地停止了一切往上爬的举动,舒舒服服地躺在泥沼里,心甘情愿甚至得意洋洋地同流合污了,这就让裕翔这个旁观者先是失望,继而愤怒起来。你不是活得太好了么,我就让你看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于是裕翔派人将苏杳再一次抓进了监狱。什么罪?太简单了——诲淫诲盗,道德沦丧,败坏社会风气。这些虽然不是什么大罪,但证据实在太确凿,对没有什么势力靠山的苏杳也够喝一壶的了。幸亏苏杳早就对坐牢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前脚才进牢门,后脚晓菡就分果子一般给每个牢头都塞了一封沉甸甸的银锭。晓菡一边分,苏杳就在一旁解释:兄弟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进来,每次都不会忘了大哥们的好处,还望多多照顾啦。
私下里得了丰厚的贿赂,牢头们对苏杳都客气得很。虽然上头有裕翔压着,但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对牢头们实在是拿手好戏,因此该打的板子该关的禁闭一样不少,但都是表面文章,苏杳倒没吃什么苦头。说来说去,有钱能使鬼推磨,苏杳的胆气越发壮起来。裕翔你不是扬言每年都把我弄进来关十天半个月吗,好啊,风月先生我就当是到监牢里度假来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面对那些龌龊主顾,我舒服着呢。
这样猫抓老鼠的把戏玩了几年,苏杳和帝都监狱里的牢头们都成了哥们,坐牢的时候常常和他们混在一起喝酒赌钱,当然买酒的输钱的都是苏杳。此刻的苏杳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贵族模样,穿着件满是酒渍的长袍,眼睛红红地盯着骰子,时不时骂上一句粗口。加上偶尔还会啪地一声张开题了名字的白纸扇,跷着比左腿短了两寸的右腿,世人眼中的风月先生活脱脱就是个无赖文人的形象了。
梦华朝延佑五年,苏杳在监牢里认识了冰族人旭明。由于再不能享受贵族的单间待遇,苏杳常常被和一些同样犯了轻罪的囚犯们关在一起,旭明就是他曾经的牢友之一。
旭明见苏杳身材干瘦,腿脚不便,平日里常常对他多有照顾,让苏杳心生感激。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苏杳得知旭明不过是因为和一个空桑富家小姐相恋而被对方父母设计陷害时,当下拍着胸膛保证让他们两人终成眷属。
冰族是被空桑人从云荒大陆驱赶到海上流浪的民族,数千年来两族的仇恨世代累积,当权的空桑人一直将冰族人役为贱民,两族偶有通婚,空桑一方必视为奇耻大辱。因此当旭明的恋人落音小姐前来探监时,哭着说父母极重名誉,宁可她死了,也不让她嫁给一个冰族人。
“你的父母既然如此死要面子,我这里倒有一个以毒攻毒的歪法子,只不知你敢不敢用。”苏杳看着落音小姐和旭明抱头痛哭,在一旁冷悠悠地道。
“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的?”落音小姐恨恨地白了一眼苏杳。
苏杳一听,叉着腿坐在地上拍掌大笑:“好好好,你不要性命,我不要脸面,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当下附耳过去,对落音和旭明说了一番话。
“呀……”落音小姐一听,当即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这……这……”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还没得往自己身上揽是非呢。”苏杳说着,跷着腿躺到草铺上,再不理睬他们。
落音和旭明对望了半天,终于狠下心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没过多久,刑满开释的旭明抱着一个画轴敲响了落音家的大门。落音的父母有心赶他走,又听他扬言手中握有极重要的把柄,不得不黑着脸把旭明让进来密谈。当旭明展开手中的画轴时,落音的父母当场气得变了脸色——那画上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交缠在一起的乃是一个空桑女子和一个冰族男子,只是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片空白,尚未着墨。而旭明接下来的话更是把老两口几乎当场气死:“你们若是不肯将落音嫁给我,这画上的女子就会变成她的模样,在世上到处流传。不知是将她嫁给我丢脸呢,还是把这些画儿流传出去丢脸呢?”
“你,你,你这个无赖!”落音的母亲气急之下,一头就朝旭明撞了过去,却被丈夫拦腰抱住。
“你把我撞死也没用,天下那么多认识落音小姐的人,你总不能全都撞死了吧?”旭明嘻嘻哈哈地笑道。
面对一脸惫懒之相的旭明,老两口终于颓丧地败下阵来,真是不怕不要命的,只怕不要脸的。思前想后了半晌,老两口叹着气把女儿叫了来,遮着脸一叠声地叫这个不知羞耻败坏门风的丫头快滚,他们只当这个女儿死了。落音小姐含着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跟着旭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等到事后清醒过来,落音的父母终于想起来去追查那个画画之人,自然很容易就查到了苏杳头上。虽然苏杳对这件事抵死不认,痛恨交加的老两口还是找人狠狠揍了苏杳一顿。
苏杳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尚未进房已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口中连呼“痛快”。晓菡心疼地嗔怪他莫不是疯了,苏杳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也是有点用处的。”
几个月后,帝都上空响起来一串晴天霹雳——千年来流亡海上的冰族在一个名叫“智者”的神秘人物带领下,从西荒入手,侵入云荒大陆。他们一路势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领了云荒中西部的大部分地区,马不停蹄地朝着帝都杀了过来。
消息传来,帝都立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以往冰族人也时有入侵,但都是隔靴搔痒,从不会引起帝都居民的重视。毕竟空桑人压迫了冰族数千年,把他们像老鼠一样在海上赶来赶去,从未想过这些贱民有朝一日会带着匪夷所思的武器向自己杀过来。幸好帝都的门户叶城及时抵挡住了冰族人的进攻,云荒东部和南部的抵抗也分散了部分冰族兵力,伽蓝帝都还处在暂时的安全中,但空桑人的生活已然天翻地覆。
一时间,帝都掀起了狂热的迫害冰族人的运动,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常常能看到一群空桑人拿着木棍和砍刀追逐着奔逃的冰族人,然后围上去把他们活活打死。这种群众自发的泄愤行动,虽然太过于野蛮暴力,官府却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而其余的空桑人则在面对这样的暴行时,伸手蒙住孩子的眼睛,然后摇头叹息着绕道离开。
苏杳也是这些“其余的人”之一。一次他在街上看到一个做苦力的冰族少年被人围殴,连忙跟着其余的路人一起避开。不料那个濒死的冰族少年竟然挣脱了殴打他的人们,拼着最后的力气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苏杳腿脚不便落在最后面,不幸被那个冰族人追上来,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袍角。苏杳惊恐地回过身,却看见那个冰族少年已被人乱棍打翻在地,流血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苏杳,口中喊出了他这一生最后的声音:“救救我……我没有……做过坏事……”苏杳像被钉住了一般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在空桑人的拳头棍棒下再也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他一瞥眼看见自己的白折扇上溅上了几个血点,不由大叫一声,如同被蛇咬到一般把扇子远远抛开,扭身就跑回了家。
从此以后,苏杳闭门不出,只是派家人不断出门买来最新的邸报,剩下的时间就是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画像。尽管那些模特本人都本能地反感他笔下的自己,苏杳却死死抱着画纸不让最小的儿子伸手撕扯。“等你长大了再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肯定会喜欢的呀。”苏杳弯着腰笑着讨好四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