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的恋爱也就持续了半年,因为沈南的拂袖而去。拂袖的原因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顾言对陈季子这么说。比如两人出去逛街——逛街这种事,是顾言最深恶痛绝的,一般情况下,顾言都会断然拒绝沈南的这种浅薄建议。但也有拒绝不了的时候,在十分缠绵和温柔的语境下,顾言刹那间也会丧失意志,失去习惯的方向感。沈南指东,顾言就往东了;沈南指西,顾言就往西了。但顾言的迷糊也仅止于此。因为当沈南有进一步的要求——特别是物质要求时,顾言就会如梦初醒。沈南逛街最热爱试衣服,她窈窕、曲线优美,什么衣服往她身上一穿,都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感。但这美感只有沈南孤芳自赏,顾言是不赏的。不管沈南在顾言面前怎样旋转怎样暗示,顾言都面无表情沉默是金。每次沈南都悻悻然,讪讪然。悻悻讪讪多次之后,对顾言的爱也就烟消云散了。
顾言也任她烟消云散。不然又如何呢?当她半年的男朋友,顾言就感觉力不从心了,哪还敢做她一辈子的老公,到时怕不要变成《聊斋志异》里那和狐狸精同居的面黄肌瘦的书生?
之后便是姜绯绯。姜绯绯是顾言的师妹。在顾言和沈南恋爱的时候,她对沈南就十分嫉妒,肥水流了外人田,这是中文系女生的耻辱,尤其是姜绯绯的耻辱。要说,姜绯绯也是个美人,虽然单论姿色,在沈南之下,可姜绯绯有才华,能写一手风情妖娆的文章。这风情这妖娆,让博士楼里的许多男博想入非非神魂颠倒。但顾言竟然在这颠倒之外,这让姜绯绯几乎恼羞成怒了。一个外语系的女研究生,除了会说几句伦敦腔的英语,会穿了超短裙陪外教逛街,还会什么呢?但凡有点水准的男人,都不会被这样的绣花枕头所迷惑。每次一有机会,姜绯绯都会在顾言面前指桑骂槐地说几句诸如此类的关于沈南的谗言。
果然就分手了,姜绯绯以为,师兄的分手是因为她,因为她的挑拨离间,也因为她的妖娆才华。
知恩图报的方式是投怀送抱,当然是以犹抱琵琶的形式,然而顾言也懂。毕竟顾言三十多了,经历过书上的风月,也经历过沈南的风月。两人的爱情一开始也很好,姜绯绯不比沈南,沈南热爱物质生活,而姜绯绯热爱精神生活。对付女人的物质生活顾言力不从心,但对付女人的精神生活顾言却游刃有余。物质是不能超越的,人家要出有车,你不能拿两条腿来搪塞;人家要食有鱼,你不能拿萝卜青菜来搪塞。都是具体实在的要求,没有办法玩镜花水月的戏法。但精神生活不一样,精神生活是务虚。高山流水,风花雪月,满世界都是,不用上商场花一文钱买,无论是半夜起来坐在宿舍的阳台上看月亮,或者骑了自行车去几十里之外的西山看流苏桃花,或者哪儿也不去,只在房间里相拥着背诵着叶芝的诗。姜绯绯是叶芝迷,尤其迷他的《当你老了》,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背:“多少人曾爱过你容光焕发的楚楚魅力,爱你的倾城容颜,或是真心,或是做戏,但只有一个人!他爱的是你圣洁虔诚的心!当你洗尽铅华,伤逝红颜的老去,他也依然深爱着你!”每次背到这一段,姜绯绯的两颊就红艳艳的,如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眼睛亦如暗夜里的星星那般闪烁。顾言觉得好笑,叶芝这个爱尔兰男人,真是虚伪透顶,明明是爱不上那如花的妩媚和倾城,才说要爱两鬓斑白老眼昏花的女人,真给他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女人,看他怎么爱?女人还真是天真,竟然就信了。但顾言还是很鼓励姜绯绯的这种天真,正因为她的天真,他才能几乎一毛不拔地享受着姜绯绯和姜绯绯的爱情。
问题出在后面,他们同居了。三十多岁的爱情不仅需要阳台上的风花雪月,还需要一间能放下一张双人床的房间。之前他们是打游击战的,总是趁顾言房间里的哥们儿不在的时候,他们敏捷地放下窗帘,插上门闩,然后雷厉风行般地就把那事做了。顾言其实对这种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方式很满意的,但姜绯绯不满意,认为太苟且了,没有那一波三折曲径通幽的之前,也没有那一唱三叹余音袅袅的之后,整个过程没有一丁点儿审美意味,完全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这让热爱精神生活的姜绯绯觉得有些屈辱,屈辱的结果是姜绯绯拒绝打游击战了。这是致命的,对风华正茂的顾言来说。没办法,他只好和博士楼里其他鸳鸯们一样,在外面租了一个房间,和姜绯绯开始了双宿双栖的同居生活。
房租是十分昂贵的,学校附近的房子,哪怕是很破败的房子,也要价不菲。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单间,竟然一个月要三百块,还不包括水电费、煤气费。顾言从学校每个月能拿到的博士津贴,也就千把块,还要解决吃饭及其他,这样一来,就十分捉襟见肘了。所以,一开始,顾言有些指望姜绯绯能分担一半,至少一部分的房租。这是公平的,房子是两个人住,凭什么要他一个人负担呢?他有几次暗示过姜绯绯,但姜绯绯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假装不懂,从来没接过他的茬儿。这让顾言十分苦恼,然而也确实没好意思往明了说。有一次,和另外一个也在外面租房子的男博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之后,顾言把他的苦恼说了出来。那位男博十分惊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按她女友的说法,她如花似玉的身子都给了他了,就理所当然地要寄生于他。
这样的逻辑顾言不赞成。什么叫如花似玉的身子给了他,那反过来,他也给了她如花似玉的身子。她给了他快乐,但他也给了她快乐。每次看到姜绯绯如痴如醉的样子,顾言都坚信姜绯绯从他那儿得到的,一点也不比他从她那儿得到的少。既然这样,为什么姜绯绯不应该分担一些生活开销呢?
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顾言后来就不大乐意掏钱包了。两人偶尔会一起上菜市场,挑好了虾或蟹,菜贩子也称好了,顾言去摸钱包,咦,忘带了?!姜绯绯只好自己付。逛书店也这样,姜绯绯很爱买书,不节制地买,顾言为此语重心长地劝过她,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呢?网上有,图书馆有,朋友那儿也有。依顾言的意思,除了工具书,其他书一概没必要买,那些闲书如路边的花花草草一样,是闲景,是过眼烟云,想看,就到路边去看,或者看看别人家院子里的,看过了也就看过了,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把它们买到家里来。再说,你没办法向朋友借衣服鞋袜,借啤酒花生米,还不能借借书吗?姜绯绯却不这么想,姜绯绯最热爱的精神生活除了看风花雪月背叶芝的诗,就是逛书店买书了。在姜绯绯看来,女人买衣服是浅薄的庸俗的行为,但买书呢,性质不一样,是买的诗意升华。并且,枕上诗书闲处好,那种闲,是要闺阁养出来的,书是千金小姐,哪能借来借去呢?所以,姜绯绯一到书店,就有一掷千金的冲动。但偶尔,她的钱包却不能够让她一掷千金,这时候姜绯绯就会转眼看顾言——这也是习惯,她从前的男友从来都在身边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但顾言这时候却总不在,他或者还在书店的二楼,或者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总之离收银台很远,远到姜绯绯的眼神够不着。姜绯绯没办法,只好气咻咻地把她的千金小姐一个个往外请。
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当然很伤害姜绯绯。但姜绯绯是个以精神自诩的女人,实在不好意思因为这种十分物质的事情和顾言闹别扭,至少表面上,她对顾言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当然,风花雪月的要求明显少了,如痴如醉的要求也明显少了——物质,尤其是细小的物质,最终都如白蚁,会一点一点噬空精神大厦的。但顾言没有察觉,或者察觉了也假装没察觉,总之还是经常性地忘带钱包,或者在该付钱的时候作东张西望状。姜绯绯也不说什么,冷笑着就上前把钱付了。
后来,付钱基本就成了姜绯绯的事,即使房租,有两次都是姜绯绯交的——也是没办法,两人正在吃饭,房东就站在门口,而顾言好半天也没在他身上掏出钱来,一边的姜绯绯看不过去,啪地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三百块,拉长了脸递给房东。
姜绯绯以为,至少这个钱,顾言会还她的,但顾言没有,还什么还?房子本来就是两人住的,按说,她应该和他轮流交房租,而现在,基本是他在负担。她偶尔交那么一两次,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些弦外之音姜绯绯到后来终于懂了,开始她以为他只是经济困窘,所以,每次付钱虽然也有些不高兴,可不高兴的同时,也还有小姐后花园救落难书生的古典情怀。可一旦明白顾言真实的意思之后,姜绯绯就觉得十分荒诞和不堪了!他们原来是这么南辕北辙的人,她从来不知道算计的,也不屑于算计,而他,一个大男人,一个外形十分气宇轩昂的男人,其作风却如一个裤带上吊钥匙的丫鬟一样。她这样一个热爱诗意生活的人,怎么能和一个丫鬟在一起生活呢?只能分手了,而分手的真实原因,姜绯绯到最后也没和顾言、和女友说破,说不出口。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或者性格不合,或者世界观价值观不同,再或者,两人对生活有不同的审美方式。比如,她的前男友,一个物理学博士,没事时竟然很喜欢跷起兰花指嗑瓜子,就因为他这个十分女性化和世俗化的习惯,她和他分手了!这样的分手理由姜绯绯觉得很有文学情趣,所以,只要语境合适,姜绯绯从来不忌惮说这事,有时以第三人称,有时以第一人称,都如文学小品,每次能把朋友笑岔了气。但顾言,却是姜绯绯的暗疾,无法示人。他以为自己是男色吗?竟然要女人倒贴!因为他,她沦为倒贴的女人了!按同宿舍的三儿对女人的划分——三儿仿照《文选》的方法,把女人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是集三千宠爱的女人,如海伦和陈圆圆那样,能让男人为她倾城倾国;中品呢,是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那样的,能把男人作一个世俗的依靠;最不入流的,就是倒贴的女人,这种女人甚至连街上的流莺都不如的,流莺在街上婉转至少能换来几只虫子解决温饱,而她们呢,辛苦婉转半天,倒要给男人虫子,悲惨,比雨果的《悲惨世界》还要悲惨!
三儿之所以这么说,是有的放矢。她是见识过顾言的小气的。有一次,顾言和姜绯绯、三儿一起去万达影城看电影,《美国美人》,六十块一张票,两个女生一个男生,排队买票当然是顾言的事,但顾言在关键时刻要去洗手间,这是天赋人权,没办法,只好由他去,这一去,就是一刻多钟,出来的时候,姜绯绯正好把票买了。电影散场后,他们去夜市吃大排档,三儿点了烤羊肉烤鱿鱼烤金针菇烤香菜和冰啤,一大桌,存了心要杀顾言这只猪,但顾言这个时候怎么会束手就擒呢?他的智商比三儿高,他的经验也比三儿丰富。七绕八绕之后,三儿的刀没砍着顾言,倒是把姜绯绯砍得血肉横飞。
三儿从此十分鄙视顾言,更鄙视姜绯绯,并且,只要有机会,她话里话外的,总要把她的这种鄙视表达出来。
姜绯绯把三儿的话斥之为谬论。即使后来分手,姜绯绯的理由是,顾言竟然不喜欢叶芝,一个不喜欢叶芝的男人,她姜绯绯还怎么嫁呢?
这也不算谎言,大家都知道姜绯绯迷恋叶芝的,只是不知道她的迷恋有这么矫情这么病态,叶芝是谁?一个百年前的外国男人,一个肉身早就灰飞烟灭了的男人,姜绯绯竟然因为他,把葳蕤芬芳、郁郁葱葱的顾言弃若敝屣了?!
尤其博士楼里的那些女博们,觉得姜绯绯不可理喻。
顾言也觉得姜绯绯不可理喻。然而半年多相处下来,他发现姜绯绯也不是什么好的结婚对象,和沈南的锦衣玉食的人生追求比起来,她虽然是风花雪月的,但她又太风花雪月了,风花雪月到对厨房的事没有兴趣亦没有手艺。这一点,顾言是相当在意的。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姜绯绯只会做西红柿面条和青葱炒饭,稍微复杂一些的,都要顾言这个男人做。作为妻子,这就很不理想了,从婚姻的角度来看,是很不经济的。理想的妻子,第一条就是精于厨艺的,不然,想吃东坡肉了,行,上餐馆,想吃水煮鱼了,行,上餐馆,这样吃一辈子,得花费多少钱?现在的教授,又比不得鲁迅、胡适那个时代,一个月好几百大洋,可以养活一大家子。现在的学院日子,都是要精打细算的。他的师兄,从前在读书时代,花钱也是很有李白气概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但现在,一点也不李白了,每每一见面,还没谈几句文艺理论呢,就开始说供房了,说供车了,说挣钱之事了。这是婚姻生活的本质,婚姻生活不是虚无缥缈的,它充满了厨房烟火气,而姜绯绯身上,一点也没有这种烟火气。所以,姜绯绯提出分手,他虽然有些失落,有些留恋她的精神和她的如痴如醉,但从婚姻经济学的角度想一想,也觉得还是分手好。
陈小美和顾言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男女。
一个是博士,一个是研究生;一个是搞文艺理论的,一个是搞世界文学的。虽然都在中文系,但不论上课,还是系里其他的活动,他们都没有交集。
可有一次,他们还是交集上了。
在顾言的一个师弟那儿,顾言的师弟是陈小美的老乡,那天是中秋节。他们五六个男男女女,聚在顾言师弟租来的房子里,一起学苏东坡,举杯邀明月,千里共婵娟。顾言正好过去有点事,师弟就邀请他一起共婵娟,顾言没推辞,天上的婵娟正圆,桌边的两个婵娟呢,一胖一瘦,一个是不及,一个是过犹不及。这也没什么关系,顾言的兴趣,反正不在她们,而在桌上姹紫嫣红的酒菜。桌上有红烧鱼,有啤酒鸭,有炒三丝,有花生米,还有火腿豆腐黄芽白煲。看上去既审美又家常,一下子就把顾言迷住了。
菜是瘦婵娟陈小美一手做的。师弟说,陈小美是把烹饪之事当学问来做的,虽然她的专业是世界文学,但平时最爱看的书,却是菜谱。
爱看菜谱的陈小美让顾言顿生好感。
顾言开始往研究生楼跑。陈小美有一个酒精炉,还有一个小电饭煲,没课的时候,陈小美就用这十分简陋的器皿在她那张书桌上给顾言整出半桌锦绣饭菜来。
顾言也不白吃,隔三岔五,会给陈小美带件礼物,礼物每次都是一本菜谱,有时是徽菜的,有时是川菜的,有时是湘菜的。并且那些菜谱上的很多菜已经被顾言圈点过了,有些甚至还用蝇头小楷写了几十个字甚至几百个字的评语。这成为研究生楼的一大新闻,女研究生们是经常收到礼物的,但加了注的菜谱这样的礼物,却是史无前例、石破天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