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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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3)

对这种礼物的定性,女研究生们经常在宿舍里百家争鸣。有女权主义倾向的女生对这种礼物是十分痛恨的,送女人菜谱什么意思?未免太大男子主义了,女人的位置难道只有厨房吗?女人生存的意义难道就是为男人做饭做菜吗?而陈小美,麻木不仁的陈小美,竟然还甘之如饴,太可恨了,和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可恨,女权运动在中国,实在太不彻底了!她们每次讨论完,都会痛心疾首地这么感慨。而浪漫主义的女生,认为这礼物太俗了,俗不可耐,顾博难道没读过《诗经》吗?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几千年前的男女,都知道在路边拔根花草来表达感情。而你顾博,竟然恶俗到送女人菜谱,枉为中文系的博士了。但现实主义女生却说,这是大俗大雅,是繁华落尽,是返璞归真。送菜谱和送青菜萝卜其实是一个意思,是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多么朴素、多么古典的爱情表达呀!

争论常常如火如荼,但陈小美在这如火如荼之外,顾言的华丽转身,让陈小美有些晕,有些找不着北。顾言是谁?是沈南和姜绯绯的前男友,是中文系传奇里的人物,怎么眼睛一眨,就到了她陈小美的饭桌上?每每看着酒足饭饱面若桃花的顾言,陈小美都会生出“今兮何兮得与王子同舟”的恍惚。从前父亲教育她,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一旁的母亲总是哂笑,母亲说,那是对男人说的,对女人,要说饭里自有颜如玉,饭里车马多如簇。母亲之所以这么说,是有自己的根据的。母亲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也没有多少文化,只在镇中学当厨师,当年就凭一道荷叶粉蒸肉,一道胭脂鸭,让镇中学的好几个男老师为她争风吃醋,其中包括镇中学的副校长陈道俊,也就是陈小美的父亲。这是野史,陈小美一直以为,然而现在,野史竟然也重演了,在她身上。

但顾言之所以堕落为陈小美的男友(这是沈南的批评语,作为顾言的前女友,沈南认为顾言这样的选择,差不多就是破罐子破摔,差不多就是堕落了),也不全是因为陈小美的厨艺,虽然最初的一见钟情是因为那一桌姹紫嫣红的酒菜,但后来的发展,还是看出了陈小美身上的其他好。

陈小美是第一个让顾言在经济上如沐春风的女人。从前和沈南出门,或者姜绯绯,或者系里其他的女生,总让顾言有莫名的紧张。女生们也不知为什么,个个爱唱《十面埋伏》,虽然他武功好,身手敏捷,但稍不留神,还是会中了算计。顾言觉得女人真是奇怪,她们天天叫嚣着男女平等,可一到买单的时候,她们一点儿也没有平等意识,总是理直气壮地袖了手,等男人掏腰包。

但陈小美从来不这样。和陈小美在一起,顾言完全不必有经济上的焦虑,陈小美是个喜欢自己付账的女人,也从来不暗示他什么——以顾言的经验,女人是最擅长暗示手法的,从老树咖啡店经过,就说自己最爱喝老树的比利时榛果咖啡;从鞋店经过,会说自己最热爱意大利手工皮鞋。有些暗示,甚至不仅涉及顾言当下的钱包,而且还如蛇芯子般地蜿蜒到了将来——沈南有一次就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她前辈子或者是个日本女人,所以每次看到樱花或者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都会有眩晕的感觉,梦想着每年三月,能到日本看樱花喝清酒穿和服吃生鱼。每年到日本看樱花喝清酒穿和服吃生鱼,那要花多少钱?她以为她嫁了豪门公子吗?怎么会做这种奢华的梦。顾言对这种过分的暗示从来置之不理的,可即使置之不理,他也被虚惊了一场,心情因此变得沉重不安——能不沉重吗?总处在刀光剑影、草木皆兵的恶劣环境里,每时每刻,他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

陈小美从来不让他走在薄冰上。她的生活习惯十分朴素。她基本上是个贝壳类型的女人,喜欢蛰居在家。即使不得不出门,也喜欢步行,或者挤公共汽车,总之不爱打车;她也不喜欢窸窸窣窣地吃零嘴,从前沈南爱吃七块钱一小块的德芙巧克力,姜绯绯爱吃十块钱一斤的糖炒栗子。姜绯绯说,张爱玲当年最爱吃的零食,就是糖炒栗子了。言语声气里颇有骄傲的意思,这让顾言好笑,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和你姜绯绯又有什么关系呢?张爱玲还爱写小说呢,写出了传世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难道你姜绯绯写得出?光抄袭一个糖炒栗子,算什么本事?当然这话,顾言是不会说出口的。然而她们这种爱好,还是让顾言忧心忡忡,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她们这种行为,其实就是恶小,恶小加恶小,就是恶大了。顾言对女人,是能以管窥豹、见微知著的。但陈小美身上没有这种恶小,她什么也不爱吃,陈小美说,这些东西饭前吃,会坏了吃饭的胃口;饭后吃,会影响消化。况且,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自己亲手做的饭菜了。哪怕只是简单地凉拌一个黄瓜,或者煲一个红豆粥,都比外面那些乱七八糟、华而不实的东西强。

这样的观点简直让顾言生出几分高山流水的意思来了,顾言要娶的,就是生活态度这么朴拙的女人,顾言一下子就坚定了和陈小美结婚的决心。虽然严格说起来,陈小美也不能算是顾言结婚的理想对象。顾言的理想妻子,是《诗经·桃夭》里那样的女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陈小美显然没有灼灼其华,沈南是灼灼的,姜绯绯也是灼灼的,然而光是灼灼有什么用呢?她们都不宜其室家。而陈小美呢,虽然没有灼灼其华,但她宜其室家。一半对一半,而后一半,顾言认为比前一半重要。这是当然的,后一半是内容,前一半是形式,内容永远在形式之上,这是顾言的文学观,也是顾言的婚姻观。

·0··0·顾言和陈小美的婚姻秘密,差不多就是这样——说差不多,是因为其中有一部分,尤其细节部分,是经过了中文系好几个老师虚构的。虚构是中文系老师的职业习惯,一棵树,光秃秃的,很煞风景,要添上树叶,再在枝叶间开花绽朵才好看;一条鱼,清煮总归有些寡味的,要加了葱、姜、蒜之后,味儿才浓郁。这添枝加叶、添葱加蒜,是虚构,但虚中亦有实,实中亦有虚,虚实相间,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收发室的老傅头和系里负责保洁的四川阿姨在走廊上窃窃私语过几次,就被系里的一位老师虚构成了一篇小小说,叫《看红杏如何出墙》,发表在校报副刊上。傅师母读了之后——傅师母是师大附小的老师,是有文化的女人,有阅读习惯,且平日最爱阅读的,就是各种报纸,对报纸上的文章也有很好的理解力。老傅头家里因此鸡飞狗跳了一个多月,直闹到陈季子把那位四川阿姨打发了为止。

所以,顾言的婚姻历史,以及他关于婚姻的独特见解,经过陈季子,经过赵志勇,又经过姚丽绢,再到其他老师那儿,就不再是一棵光秃秃的树了,也不再是一条清煮的鱼了,而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五味杂陈浓香四溢。

在中文系的老师里面,对顾言最不理解,或者说最鄙视的,是俞非。在俞非看来,顾言这个男人的脑子一定进苏打水了,不然,不会作这么荒唐的选择。男人的人生两难,从来只有江山和美人之争,不论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都是男人本色。最理想的,是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当然,大多数男人,这两样其实都够不着的,没办法,老天没有给他觊觎江山或者觊觎美人的现实条件,只好老老实实地守一个平庸的女人守一份平庸的日子,聊胜于无嘛。可顾言却因为他的什么狗屁婚姻观,放弃了沈南和姜绯绯。放弃姜绯绯也就罢了,而放弃沈南,那近似于男人自宫。听赵志勇说,沈南绝对是天生尤物,有着和舒淇一样的花瓣般的红唇,有着和叶玉卿一样惊涛拍岸的胸,是他们学校半数以上的男性师生意淫的对象。而陈小美有什么呢?会做家传的胭脂鸭,那胭脂鸭陈季子已经吃过了,姚丽绢也吃过了,味道还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和福膳坊的酱鸭差不多,和知味堂的芙蓉鸭也差不多。可想吃胭脂鸭,不会上福膳坊吗?不会上知味堂吗?一个男人,哪至于为了它,以身相许一辈子呢?这话,俞非问过马理智,当然,不是设问,只是反问,不过是想和马理智分享一下对顾博的鄙视。一般情况下,马理智都是能和他分享的,但这一次,马理智却有些不高兴,马理智说,我又不是顾博,我怎么知道?你有兴趣,直接问顾博呗。这是在噎俞非了,俞非突然明白过来,马理智一定多心了,以为俞非在影射他。毕竟姜琳娜也不是美人,马理智和她结婚,显然也是别有用心。可俞非真的没影射的意思,毕竟师大的外事处处长和胭脂鸭不好比的,外事处处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江山了,虽然是姜琳娜的江山,但马理智娶了姜琳娜,也就间接地打下了半壁江山,不然,他马理智凭什么隔个一年半载的,就能到法国或美国去访学呢?而胭脂鸭算什么?

马理智让他问顾博,俞非当然不会问。他俞非又不傻,哪至于当面去得罪人。再说,就算俞非想问,也几乎没有机会的。两人虽然也是同事,但同事和同事之间,关系也不一样,有俞非和马理智这样近的同事,能在一起飞短流长,胡说八道;还有陈季子和姚丽绢那样关系更近的同事,近到了肌肤相亲(这么说,俞非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完全凭的是诗人直觉。但在男女关系方面,俞非向来很迷信自己的直觉的,因为到现在为止,他的直觉几乎百发百中);当然,也有关系十分疏远的同事,差不多疏远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和顾博,就属于这后一种。因为教研室不同,没有客观上不得不交往的必要;而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没有主观上要交往的需求。俞非是系里有名的逍遥派,除了偶尔搞个文学讲座,系里其他的活动,他一概是置身事外的。人生苦短,为五斗米折腰的事儿,不到山穷水尽,还是少干为妙。而顾言,却热衷于各种为五斗米折腰甚至一斗米折腰的事儿,本来大学老师,完全是脑力劳动者,从事的是精神领域的工作,但顾言却把这劳动变了性质,生生地从一个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一个体力劳动者,一星期上二十几节课,那劳动强度,绝对不比在工地上搬砖头的民工弱。他不仅在中文系上课,还到外系去上课,不仅上文艺理论课,还上什么文学写作课,他顾言,一个搞理论的,懂什么文学写作呢?明摆着去糊弄学生骗几个课时费,他这样的行为,实在降低了上课的格调。不仅上课,还有阅卷,各种各样形式的阅卷,公务员的、高考的、自考的,只要有机会,顾言夫妇都十分积极地参加。改一份卷子也就一块钱,有时还没有,一天下来,那些熟练工,如姚丽绢,也就挣个三四百,而生手,如陈小美,只有一两百,为了这一两百,一天到晚重复机械地劳作,这在俞非看来,近乎是工蚁般的忘我境界了。

然而,那些女老师热衷于这样的劳作,俞非是从不批评的,女人嘛,即使是女大学老师,爱扎堆聊天的本性还在那儿,所以很难说她们参加阅卷纯粹是为了挣钱,一边阅卷,一边聊些家长里短,或学校的八卦,这样,物质的收获有了,精神的收获也有了。劳动的意义升华了,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工蚁般的身份。

但顾言呢,还是工蚁,且是一只可以评上劳模的工蚁。姚丽绢说,顾言在改卷时是几乎不说话的,他认为一说话就降低了改卷的效率,本来一小时可以改三十份的,一说话,就只能改二十份了,而陈小美,二十份都改不到。他替陈小美掐过表的,有一次,陈小美和姚丽绢聊起了拔丝苹果的做法,陈小美对其他的论题一般不感兴趣的,但论题一旦与厨房相关,她就会滔滔不绝欲罢不能。结果,她那个小时里,就只改了十份卷子,十份卷子也就是十块钱,顾言说,她那一小时创造的劳动价值,和姚丽绢家的钟点工是一样的,姚丽绢家的钟点工一小时也是十块钱。他那么一说,所有其他女老师们都笑得花枝乱颤,但陈小美羞得满面通红,之后好长时间,陈小美没有说一句话。

俞非就不明白了,一个文学博士,怎么可以这样俗不可耐呢?

假如他是顾言的朋友,他会建议顾言读读庄子的,至少应该读读《红楼梦》。那么努力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当然他们不是朋友。中文系的老师都知道,俞非不喜欢顾言夫妇,而顾言呢,也不喜欢俞非,或者说,鄙视俞非,只是顾言的鄙视是很隐蔽的,隐蔽到全中文系只有陈小美一个人知道。

鄙视的理由至少有两个,一是俞非的学术状况,另一个是俞非的婚姻状况。

一个学者,总应该做些学术研究的,应该有论文和课题,而俞非,顾言在网上检索过他的东西,几乎什么也没有,除了早年写的一些诗歌,以及后来的一些诗歌批评。诗歌顾言没有兴趣,诗歌批评呢,顾言蜻蜓点水般看了几篇,都是些随笔类的个人感悟,完全没有理论价值。就凭这点东西,顾言不知道,俞非是如何成为教授的,又如何得到写作教研室主任那个位置。当然,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写作教研室,除了俞非,剩下的,都是些在校报副刊上发表文章的主儿。但不管怎么说,顾言还是看不起伪学者俞非的。

还有俞非的婚姻。俞非独身,快五十岁的人,竟然还是独身。顾言认为,一个男人除非有生理上的障碍,否则就不应该独居,姑且不谈人性和道德(一个不结婚的身体正常的男人,总会有道德的问题的,尼采不结婚,所以尼采找妓女,并因此染上了梅毒;俞非呢,听陈季子说,从年轻开始,就绯闻不断,且和他闹绯闻的女人,全是三十多岁的有夫之妇,二十岁时是三十几岁的有夫之妇,五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的有夫之妇,他有这不道德的癖好。这也是必然的,仓廪实,然后知礼节。一个家徒四壁、饥肠辘辘的男人,势必会惦记别人家的仓廪),从经济的角度看,一个人独居也太浪费了。别人三个人合用一个卫生间,你一个人也要一个卫生间;别人三个人合用一个冰箱一台电视,你一个人也要一个冰箱一台电视,这太不经济了。婚姻可以实现资源共享,降低生活成本。不管宏观地从整个社会经济来考虑,还是微观地从个人的经济来考虑,还是从生态、从能源意识出发,一个人,都必须结婚。这是责任,也是良知。

所以,不结婚的俞非是不道德的,也是不经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