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顾言婚姻经济学观点之一。顾言的婚姻经济学经过陈季子、姚丽绢等人的大力宣传,在师大现在很有些知名度了。不仅中文系老师知道,其他系的老师们也都知道了。大家有事没事经常会拿他打趣,比如古典文学教研室的老师们说起《红楼梦》,教研室副主任沈长明突然问,你们知道贾宝玉为什么娶不了林妹妹吗?这个谁不知道呢?都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但大家不做声,等着听沈长明的高论。沈长明平时不怎么爱言语,一言语,就总有些冷幽默的,果然,沈长明的话,让他们那个点的美人王红梅乐不可支了。沈长明说,因为不经济呀,林妹妹有肺结核,也就是痨病,要常年用人参养荣丸养着的——那人参可不是我们学校门口药店里的萝卜参,十块钱就能买一根,那是人形带叶参,千年的,一丸吃下来,小户人家,还不得倾家荡产呀?就是贾府,也架不住她这么吃呀。所以,按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理论,宝哥哥无论如何是不能娶林妹妹的,就是娶傻大姐也不会娶林妹妹,人家傻大姐至少身强体壮,不用看病吃药。他这话,传到他的导师老孟那儿,只剩下一句了,就是宝哥哥会娶傻大姐。老孟气得半死,老孟研究一辈子《红楼梦》,最常引用的是鲁迅那个观点,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马克思的阶级论嘛。但他的学生沈长明却说什么宝哥哥会娶傻大姐,怎么可能呢?这不分明是和他唱对台戏吗?老孟才退休,精神很脆弱,沈长明这一弄,突然就让老孟有人走茶凉的伤感了。又比如,哲学系的罗小群,有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却能吃,一顿饭能吃下半斤红烧肉,外加两青花小碗饭,被她老公戏称为“七把叉”。她老公对赵志勇说,要是早学习过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恐怕就不会和罗小群结婚了。划不来呀!人家老婆吃半碗饭,他家罗小群呢,倘若桌上没有一个大荤大油的菜垫底,一口气下来三碗饭那是没问题的,你说,那是什么概念?养一个罗小群,等于别人养三妻四妾呢。
甚至师大的学生,都知道了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毕竟,婚姻经济学比什么《政治经济学》《环境经济学》有意思多了。那些东西枯燥无味,老师讲过了就讲过了,雁过无痕,叶落无声。但顾博的婚姻经济学不一样,它活色生香,极有勾魂摄魄的魅力,哪怕老师只是在课间闲谈时偶尔提到那么一两句,结果那一两句就成星星之火了。学生们孜孜以求,自觉自发地要把它弄个一清二楚。概念,内涵,要点,意义,他们归纳总结,举一反三,而且还活学活用。理论总要指导实践嘛。男同学有时不想买单了,或者假装不想买单了,就说,我们这一次按顾言的方式好不好?女生当然叫他去死,有的女生呢,就婉约一些,嫣然一笑之后,说,行呀,假如你能有顾言那十分之一的帅。这一招更狠了,尤其对那些长相丑陋的男生。女同学呢,现在流行看菜谱,她们说,这是狐狸精的必修课,狐狸精的课程也要与时俱进的,不同时代的狐狸精,要有不同的武功。在妲己时代,要懂房中术;在杨玉环时代,要懂霓裳舞;现在呢,是陈小美老师的厨房时代,在厨房里,不懂房中术和霓裳舞没有关系,没有倾城倾国的绝色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弄出倾城倾国的菜来。陈小美是榜样。榜样的力量无穷。
这些话当然有些促狭,有些不严肃,但这也无伤大雅。这是师大的风气,也是时代的风气。师大的学生喜欢用这种戏谑的方式来谈论他们的老师,而后现代人的特征就是要游戏和娱乐,要解构严肃和神圣,化庄于谐,化雅为俗。何况顾言的婚姻与他的婚姻理论本身就充满了周星驰那样的无厘头娱乐因子。生活是乏味的,上课更是乏味的,他们要在这乏味中,生出一些快乐来。然而他们不敢在顾言的课堂上找乐子,顾言是严厉的老师,不苟言笑,又十分铁腕。他那门课,总有三分之一学生的分数在六十分之下。顾言刚到师大的时候,女生们还不知道顾言的脾气,以为他和其他老师一样,会对女生,尤其是漂亮一些的女生在政策上更怀柔一些,中文系的男老师,不是更懂怜香惜玉吗?所以女生们在听课的时候,在准备考试的时候,都有些敷衍。功夫在诗外嘛!所以考后那些得了四十几分或五十几分的女生会纷纷躲到宿舍外面偷偷给老师打电话,企图用美人计。然而美人们在顾言那儿个个铩羽而归,四十八分的还是四十八分,五十八分的还是五十八分。顾言在中文系开创了史无前例的美女重修纪录。之后顾言的课,学生们就再也不敢怠慢了。即使心不在焉,也要假装出在焉的样子,而且脸部表情还会是有些谄媚的。如今的学生都很精明,很世故,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懂得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
陈小美就是一个软柿子。上她的课,学生们几乎肆无忌惮。他们该干吗干吗,完全不用看陈小美的脸色——陈小美也没有脸色,陈小美的脸总是埋在讲义里,或者对着黑板板书,这在中文系,也是异数。中文系的老师上课,很少有人用讲义,也很少有人板书。他们上课,多数都是意识流的风格,很随意,很散漫的。当然,散漫的只是上课内容,课堂纪律却不允许散漫的,学生当中只要有谁发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声音,他们就会目光炯炯地看过去,直看得学生心里发毛才作罢。但陈小美从不敢目光炯炯地看学生,她看学生的眼神总是很闪烁的,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扑棱一下,两到三秒钟,或者更短,她又躲回到她的讲义中去了。学生们甚至统计了她抬头的次数和时间,一节课五十分钟,她总共抬头九次,时间不超过二十五秒。为了打破这二十五秒纪录,学生有时恶作剧,故意问一些刁钻的理论问题——这些问题他们从不敢问顾言的,顾言不仅严厉,而且渊博,什么理论问题都难不倒他的,但会难倒陈小美,果然,陈小美老师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了。这让他们十分快乐,尽管有些迂回,但也算报了一箭之仇,谁让她是顾言的夫人呢?女生们的方式就更毒辣了,她们给陈小美传纸条,纸条上问陈老师如何做胭脂鸭。这问题倒是对陈小美的路数,可它与专业无关呀,陈小美有些蒙,可还没等陈小美想好怎么回答呢,女生们就如点燃了的爆竹一样,扑哧的一声,突然爆笑开了。
当然,这些还是学生们对顾博夫妇玩的小把戏,没玩出什么名堂的,真正对顾言的婚姻经济学有建设的,还是后来的鲍敏。
等鲍敏成为中文系汉语言专业三年级的学生时,顾言到师大已经有五个年头了。鲍敏是班长,也是顾言最欣赏的学生。他们班女生说,顾言的脸,多数时候都是伦敦脸,灰蒙蒙、暗沉沉的,只有对了鲍敏,他脸的国籍才会发生变化,变成一朵法国南部的灿烂的向日葵。这当然是夸张,中文系的学生在表情达意时,都很喜欢用各种修辞的。然而顾言对鲍敏,确实是另眼相看的。没办法,她太合顾言的审美了,合乎顾言的理性审美,也合乎顾言的感性审美。就理性审美,鲍敏文以载道;就感性审美,鲍敏流光溢彩。总之,鲍敏兼具了沈南和陈小美之长,形式美,内容亦美,正是《诗经》里的《国风》、陶瓷里的青花那样的风格。
当然,鲍敏这样的学生,其实对任何男性老师来说,都是诱惑,都是道德挑战,如果鲍敏不是那么矜持的话,如果鲍敏能稍微配合一下老师们的暗示的话——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在这方面,向来都是高手。一个两秒钟的眼神,或者一句双关语,别人看来听来,都在师生范围之内,他们呢,却早已越过了师生的樊篱,成了你知我知的男女了。然而鲍敏从不接受那样的暗示,别说暗示,就是明示,鲍敏也能佯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老师也就知难而退了。对男老师而言,和学生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这没什么丢人的。但如果纠缠女生呢,那就有失一个老师的体面了。在师大,有艺术系的老渔那种勇气的男老师,到底是不多的。老渔其实姓余,因为爱追求漂亮女生,所以被学生们叫做渔教授了。艺术系的师生向来开放,这一点,和中文系的风气是不同的,中文系的观念当然也是开放的,但形式上,他们还是更倾向犹抱琵琶,倾向镜花水月,而艺术系呢,多用直白的形式。老渔则是直白中的直白,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白描的手法。老渔画画,是热爱白描的,老渔追女人,也热爱白描的。白描好哇,最能见出一个画者的功力,但有些女学生的境界还不行,还没有这样的认识,所以会被老渔的白描吓跑。但老渔五十多了,有他那一辈人的执著精神。学生越跑,他越追。这一追,就成学校的一景了。艺术系的领导是不太过问这事的,只要不闹出乱子,他们是习惯睁只眼闭只眼的,艺术家嘛,不都这样?看看人家毕加索,如果没有和艾娃鬼混,怎么有《坐在扶手椅里的女人》;如果没有和多拉鬼混,怎么有《裸体梳妆台》?再说,这事是老渔的私事,要管首先也是渔师母管,而渔师母对老渔,向来是无为而治的。于是,老渔就如一匹没有加笼头的野马,愈加放肆了,也愈加声名狼藉。
中文系的老师是不会这样纠缠鲍敏的,顾言更不会。顾言没有纠缠女人的习惯,从前对沈南,对姜绯绯,他从来都是守株待兔的姿态,她们来也罢,去也罢,他反正都是由了她们的。后来陈小美,说起来算是他主动,因为一开始是他往研究生楼跑,但跑得再殷勤,也不过是饮食之事,至于男女意义的行为,是陈小美最后忍不住反弹琵琶。他骨子里真不是个爱拈花惹草的人,现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弄这拈花惹草的事——这事在人生的上一个阶段完成了,这个阶段主要的任务是事业。他是个有条不紊的人,每个阶段做什么都提前计划好了的。现在他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论文要多写,课题要多做,争取这两年破格上教授,师大评教授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了,他刚来的时候只要五篇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两个省级课题,但现在,要七篇了,其中还要三篇是CSSCI的,课题不仅要省级的,还要一个是国家的。当然,这些条件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不像马理智所感慨的,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然而也还是尽早解决好,夜长梦多,谁知道学校又会出什么新政策呢?他还要帮陈季子跑博士点的事,这是责无旁贷的,当初陈季子那么积极地帮他张罗,还不是看中了他的这个作用?所以,他一定要在这方面建功立业的,不然,在陈季子那儿不好交代,在校长那儿也不好交代。再说,这也是一石数鸟的事,表面看,这是帮校长、帮系里和陈季子打江山,其实呢,也是帮自己打江山。因为他也是文艺点的老师,博士点一下来,他这个有功之臣,做博导还不是迟早的事?
所以,顾言现在没有工夫谈情说爱,至少,他没有工夫去纠缠女人,即使这个女人是如花似玉的鲍敏,他也没工夫。虽然他对鲍敏的笑,是向日葵般明媚的,但那向日葵,也还是老师性质的向日葵,不是男人意义上的。这一点,同学们不清楚,当事人鲍敏却是看得分明。这让鲍敏有些恼了,美人鲍敏早已习惯了男人对她的趋之若鹜,也习惯了长袖善舞地拒绝这群没头没脑的鹜们。拒绝是当然的,她前程似锦,不能早早地陷到爱情这个沼泽里去。爱情是女人的沼泽,尤其是漂亮女人的沼泽,她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历史上有多少漂亮的女人沉沦在这个沼泽里了?不说别人,就说她的母亲,据外婆说,母亲当年比鲍敏还要出挑呢,是他们那个弄堂里有名的美人儿,成绩又好,在系里也是数一数二,本来打算要考北大研究生的,要不是爱上了在图书馆工作的父亲,她的一生哪至于就在灰扑扑的古籍资料室里度过呢?多少个鲜艳明媚的日子,她不在课堂里上课,而逃到图书馆和父亲眉来眼去然后躲到长长的书架后面搂搂抱抱,以为有了爱情的人生从此丰饶富足,结果,婚后不到一年,爱情就背叛了她——不是父亲背叛她,父亲倒是一如既往、忠贞不贰,但母亲厌倦了。两人都在图书馆工作,按说,有更好的条件躲到书架后面亲热了,母亲和父亲也果然这么干过,在所有的人离去之后。然而母亲很失望,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人还是那个人,但母亲就是没有办法兴奋和激动了,最初的一两次母亲还会装模作样,或许装着装着就弄假成真了呢?但后来她就彻底死心了,知道大势已去,她再也无回天之力了。这让母亲几乎惶恐了,她才二十多岁,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没有那种如痴如醉做底子,图书馆的清冷寂寞人生将如何打发呢?母亲不甘心,不甘心的母亲做起了包法利夫人,爱情是海市蜃楼,明明灭灭,似幻似真,母亲捕风捉影,欲罢不能。母亲声名狼藉了,父亲也声名狼藉了,两人最声名狼藉的一次,是鲍敏读高三的那年,母亲那时已经四十三了,早已是枝枯荷败的状态,却更加变本加厉、走火入魔了,和一个二十多岁的资料员在一堆古籍后面兵戎相见。那时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虽然古籍资料室人迹罕至,但那天副馆长偏偏就至了——他中午吃了好几块冰糖肘子,胃胀得难受,所以到各个资料室溜达溜达,散散食,没想到,散食之余,竟然还看到了这么一园春色。
那个资料员的父母第二天打上了图书馆的门,说母亲引诱和玩弄了她的儿子。母亲披头散发,躲在资料室里闭门不出。整个图书馆,不,整个学校刹那间就花谢花飞了。母亲的人生——那个当年有着北大梦想的女人的人生就这样完了,彻底完了。所以,鲍敏不会愚蠢地去步她的后尘。倘若必须要有人沉沦,也应该是那些鹜们沉沦,不是她。
但顾言却不在那群鹜里面。鲍敏突然间有些兴奋了,她向来是十分好斗的,虽然表面上,她无比温柔,无比安静,是软绵绵的玉帛,但骨子里,却是铿铿锵锵的干戈,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爱情上,只要前面有目标,她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陈小美当然不是什么楼兰,但顾言呢,还是值得鲍敏披挂上阵的。她不信,他能破了她所向披靡的纪录。
当然路线是有些迂回的,鲍敏是智勇双全的女生,绝不会像张飞那样,提一杆矛,站在长坂坡上一声断喝。那样短兵相接的方式,鲍敏不喜欢,纵是胜利了,鲍敏也不喜欢,因为没有审美价值。鲍敏喜欢周瑜那样的战斗风格,要羽扇,要纶巾,要在谈笑间让对方的樯橹灰飞烟灭。所以,鲍敏接近顾言的方式,是帮顾言改作业。顾言是中文系最喜欢布置作业的老师,就冲这一点,鲍敏就很尊敬顾言,现如今,还有几个老师会布置学生作业呢?那太花时间和精力了,一个班上百个学生,布置一篇两千字的小论文,老师就要看二十万字的东西。布置两篇呢,就是四十万。四十万字呀!可不是小工程,即便是走马观花般地看,也要费不少光阴呢。光阴是什么?光阴就是钱哪,不是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吗?何况一个博士的光阴,那还不要一寸光阴两寸金?而姚丽绢老师竟然说,顾言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这显然是诽谤了!鲍敏知道,老师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很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