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敏主动请缨,要帮顾言改作业——这是受姚丽绢老师的启发,姚老师最爱让学生帮她改作业的,甚至帮她改试卷。鲍敏的这个请缨简直正中顾言的下怀,之前这活都是陈小美干的,改作业是体力活,当然应该由陈小美来做,孟子不是说,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大人者劳心,小人者劳力。他们家,基本也是这样的社会分工,脑力劳动就由顾言来承担了,发表文章也罢,申报课题也罢,顾言都在后面带上陈小美的名字,这样,陈小美的科研工作量就完成了,不必担心被扣科研津贴,也不必担心日后评职称没有科研。投桃报李,陈小美自然应该用她的体力劳动回报顾言,陈小美之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然而陈小美现在太忙了,忙着买菜,忙着做饭,忙着管儿子的吃喝拉撒,他们现在有儿子了,儿子叫顾米,两岁,正是须臾不能离开人的阶段。所以,现在陈小美无暇顾及他的作业了。他正犯愁呢,结果,鲍敏又出现了。
鲍敏现在经常往潇湘馆跑。最初自然只是拿作业还作业,后来呢,就推而广之了。不仅帮顾言,而且还帮陈小美。女生宿舍离潇湘馆不远,有时陈小美忙不过来,或者感冒了,会给鲍敏打电话,让她过来照看照看顾米。陈小美本来是不会使唤人的,但鲍敏那么热情主动,她也就半推半就了,她现在也实在需要别人的帮助。顾言总是忙,完全指不上,自己的母亲呢,倒是想来帮帮女儿,可没地方住,那么小的一室一厅,就算丈母娘不介意在客厅里搭张床,顾言还介意,虽然他和陈小美现在过夫妻生活的频率不那么高,但一周一次还是十分规律的,房子的隔音那么差,有另一个女人——还是丈母娘,住在边上,总有些不方便,说不定就压抑成阳痿了。听陈季子说,沈长明就遭遇了这事,他长期和丈母娘一起住,丈母娘六十多了,眼睛青光,听力却惊人的好,每次他这边稍有点动静,丈母娘那边就咳嗽不止,甚至还会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哪怕是半夜三更,哪怕他们屏声静气,都没用。再说,这事儿总屏声静气有什么意思呢?沈长明就吹枕边风,让老婆想个法子把丈母娘弄走,可老婆不肯,母亲当初过来帮他们带儿子,现在儿子上初中了,难不成做女儿的要卸磨杀驴?沈长明无可奈何,后来干脆在床上就不作为了,再后来,想有所作为也不能了。这事是沈长明的妻子在一次十分悲伤和愤怒的情形下对姚丽绢说出来的,她和姚丽绢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十分相信姚丽绢会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姚丽绢当然也够朋友,很辛苦地把这个秘密保守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至少有半个月那么久,但后来实在憋不住,还是告诉陈季子了——对姚丽绢来说,陈季子也不是外人。她的这个行为因此也算不上背叛朋友,再说,陈季子也不是个热衷流言飞语的人。但沈长明这件事,在陈季子看来,不属于流言飞语了,而是文艺范畴的事,类似于行为艺术的行为文学,很有张扬的意义。所以只要语境合适,他就把它拿过来演绎一番。这样一来,整个中文系,除了沈长明自己,差不多都听说了。之后中文系的老师们看沈长明的眼光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样的前车之鉴,顾言当然要引以为戒的,绝不能重蹈覆辙。因此,陈小美的母亲绝不可能入住师大的潇湘馆。既这样,陈小美只好请保姆了,许多老师家里都请保姆的,可顾言也不同意,因为不划算,一个保姆连工资带吃喝,每个月差不多要花费一千多,一千多呢!买房子够买小半个平方米了,一年下来,差不多就是五个平方米,一间小儿童房就被保姆赚去了。关键是,他们没这个必要花这笔冤枉钱,反正陈小美课很少;一周才上两次课,其余时间,陈小美都是在家的,如果请保姆,人力资源不就闲置了?这太不经济了。这话顾言当然不太好说出口,陈小美虽然老实,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找了个别的由头来做挡箭牌,做学问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家里多个外人晃来晃去,他怎么能安下心来呢?一说到做学问,陈小美立刻矮了一截,陈小美是最怕做学问的,也因此,她对能做学问的顾言几乎是仰视的——仰视顾言其实已是陈小美的习惯了,打一开始,陈小美在顾言面前,姿态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尘埃中的陈小美当然没有讨价还价的意识,只好一边忙家务,一边备课上课,她上课的口碑在中文系反正已是很差了,现在干脆用孩子和家务做借口,破罐子破摔了。
虽然也是心甘情愿,但偶尔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也还是会自怨自艾的。
没想到,竟然还有个鲍敏能帮帮她。
陈小美简直喜出望外。鲍敏还很好使唤,差不多招之即来,有时她不招,鲍敏也会主动过来逗逗顾米。鲍敏说,她真是很喜欢顾米的。这是当然,有谁能不喜欢顾米呢?那么粉嘟嘟的一个小人儿,长睫毛扑棱扑棱的,如两只飞舞的黑蝴蝶一样。陈季子的老婆每次看见顾米,都忍不住宝贝儿宝贝儿地叫。以前陈小美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也让她照看过几次顾米,但那是要欠人家的人情的,而人情总要还,后来陈小美给陈季子家送过两坛酒糟鱼,陈小美腌的酒糟鱼陈季子和他的老婆都很爱吃的,他们的女儿也爱吃。但让鲍敏照看顾米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一个学生嘛,帮帮老师还不是应该的?虽然现在的学生没几个愿意帮老师的,但鲍敏乐意呀,既然乐意,那不用就白不用了。
所以,陈小美对鲍敏从来不讲什么客气。只要有需要,一个电话就打过去了。有时是照看顾米,有时呢,是到超市买些琐碎的日用品。女生宿舍就在师大的西北角上,超市就在宿舍后面。陈小美一要鲍敏买什么,就会问,鲍敏,你要去逛超市吗?去的话,帮我带点东西。鲍敏一个学生,没事总逛超市干什么?但既然陈小美要她逛,她只好逛了。陈小美本来是个仔细的人,没有丢三落四的毛病,但现在因为鲍敏,她也学会丢三落四了,早上明明去过超市了,结果中午做菜的时候,又发现还有盐或者醋没有买。这个时候她是不敢叫顾言的,倒不是顾言一定会拒绝她,而是她自觉不能为这鸡毛蒜皮的事麻烦顾言。两人做夫妻也有六七年了,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和其他女人那样理直气壮地支使自己的老公。对门的小张夫妇,都是历史系的老师,也在潇湘馆住了三四年,历史系穷嘛。但小张和陈小美是完全不一样的,小张不干家务,灯芯大的事儿也不干,家务全是她老公徐江北一个人干,徐江北买菜做饭,徐江北洗碗拖地,徐江北还要负责给小张买零食。买零食这差事当然是随意的,小张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啃绝味的鸭脖了,或者想吃校门口老孙头的烤白薯,就会站在走廊里徐江北徐江北地叫,小张的嗓门很尖细,绣花针一样,有着很好的穿透力,一叫,整个潇湘馆都能听见。这时候,顾言总是会皱眉头的,他正忙着备课,或写东西,小张这一叫,打搅到他了。但徐江北不怕打搅,老婆一叫,他便颠颠地从105跑出来,105是几个单身汉聚集的地方,他们喜欢在一起玩一种叫二七王的游戏,带彩的,一个晚上起伏大的话,会有上百甚至几百的输赢。徐江北是旁观者,从来不参与的,他虽然十分迷恋这种游戏,但他没有经济自由,他家的财政大权都在小张那儿,除了贪污一点买菜的钱,徐江北从小张那儿弄不到任何活动经费。何况,历史系多穷?小张自己还不够花的呢,她又是个在生活上很讲究的人,吃鱼只吃鳜鱼,或者鲈鱼,最差,也要黄芽头烧豆腐,像白鲢那种肉粗刺多鱼腥味又重的鱼,只有徐江北吃了,他们家的餐桌上,经常会实行一国两制的。陈小美觉得,小张有时候是故意这么使唤徐江北的,专门使唤给陈小美看。
陈小美果真也看了,看得怏怏的,女人总是渴望男人的溺爱的,哪怕是陈小美这样的女人。但陈小美从来没指望顾言能变成徐江北,哪怕变成二分之一个,或者三分之一个徐江北,都没指望过——作这样的指望太不切实际了,就好比指望鸡会变成鸭,猫会变成狗一样,不可能。所以,在小张显摆似的叫唤的时候,陈小美就假装没听见,陈小美这方面的功夫是很好的,内心再波涛汹涌,面上也能声色不动。这或许让小张觉得无趣,有时她就挑衅了,问,陈老师,怎么总是你在忙,你们家顾博士呢?陈小美笑笑,说,在写论文呢。这是反戈一击了,因为徐江北的科研能力是很差的,每年自己的科研工作量都不能完成。小张立刻便有些讪讪的了。
陈小美的这一招其实有些不合规矩,因为师大的老师一般不在别人面前炫耀做学问的,比如沈长明,整天都在他的办公室研究《红楼梦》,但他总喜欢在手边放本闲书,如果有人进来,他立刻就把闲书拿起来。他这把戏中文系的人都知道,但没谁点破他,因为大家都差不多。这是谦虚,也是有意麻痹对手的意思,再说,做学问嘛,要等闲做了,才有格调,整日吭哧吭哧地和民工一样,算什么本事?这是俞非的话,然而也基本代表了中文系对努力搞研究的同事的态度。
但陈小美却又一次反弹琵琶了,陈小美这个人,虽然老实,但反弹琵琶的功夫却也是很好的。
鲍敏自然是看在顾言的面上,对陈小美十分迁就。陈小美其实也知道这一点,鲍敏对她说了,她想让顾言做她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而且毕业后想考顾言的研究生。既然这样,她当然可以支使支使鲍敏,虽说有些狐假虎威,但狐假虎威也和胭脂鸭一样,都是家传功夫。陈小美的母亲,一个中学食堂里的厨师,却借了校长父亲的势力,一直在中学颐指气使威风八面,上到后勤科的科长,下到锅炉工,都被陈小美的母亲当成了她家的长工,即使只是买棵黄芽白,陈小美的母亲都有可能让科长亲自去菜市场跑一趟。陈小美打小耳濡目染,虽然之前没有机会操练,但现在有机会了,陈小美狐假虎威的潜力终于能够发挥出来了。
再说,陈小美这么支使鲍敏,还有讨好顾言的意思。顾言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陈小美隐约地知道,他其实喜欢陈小美让鲍敏过来帮忙的。为什么不喜欢呢?免费的钟点工呢。陈小美一周两次课,周二上午三节,周五下午三节。走之前,要安排好照看顾米的人。本来顾言也可以照看顾米,因为这个时间顾言其实没有课的,教务员知道他们家的情况,特意把顾博夫妇的课给错开了。在鲍敏过来帮忙之前,每次陈小美去上课,都是顾言照看顾米的。当然,如果顾言正好有其他事,开会啦,出差啦,陈小美就必须想其他辙,或者麻烦陈季子的老婆,或者请临时钟点工。请钟点工顾言不是很乐意,十块钱一个小时,三个小时下来,就是三十块了,还不单是钱的事,听人说,钟点工为了省事,还会给孩子吃安眠药,这太可怕了。顾米才两岁,吃安眠药会把脑子吃坏的。
而让鲍敏带顾米就不必担心安眠药的事了。这是顾言的意思,也是陈小美的意思,两夫妇都是这么对鲍敏说的。鲍敏笑靥如花。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虽然这个沛公现在看上去似乎是一本正经的,是浑然不觉的,但鲍敏不信,他内心真是一碧万顷,波澜不惊。陈小美也真是奇怪的女人,怎么就放心让鲍敏待在顾言的身边?姚丽绢连保姆都不放心,她家请保姆听说都是有年龄限制的,只要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她一概不请,倒不是她老公和保姆有什么前科,而是未雨绸缪。四十出头的女人,草木皆兵是正常的。陈小美虽然还没有四十岁,可三十岁的陈小美还不如四十岁的姚丽绢呢,她凭什么这么狂妄?
当然,这是莫须有了,鲍敏也知道。这其实不关陈小美的事,这是鲍敏和顾言两个人的战争——说两个人的战争都有些勉强了,因为顾言不知道,鲍敏是偷袭,还不是日本偷袭珍珠港那种狂轰滥炸式的,刹那间,就火光冲天了,就由暗转明了。鲍敏的偷袭不是那种激烈和突然的,而是清风徐来,一苇临江。
周二上午和周五下午,鲍敏都待在潇湘馆。一般情况下,顾言在他的卧室兼书房里忙他的事,而鲍敏和顾米在客厅里,顾米有时自个儿玩,有时就缠鲍敏了。鲍敏的意义,当然不止于不给顾米吃安眠药。鲍敏还会给顾米讲故事,教顾米背诗词,不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那种,而是背《游子吟》,或者《草》。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这一类的诗比起“鹅鹅鹅”来,当然难度更高,但它们又朴素又文以载道,很符合顾言的审美,所以鲍敏就不管顾米了。好在顾米的接受能力很好,多教几次也就会了,会了就要摇头晃脑地背给顾言听。顾言虽然忙,但儿子背诗总要鼓励的,鲍敏教诗也要鼓励的。免费的家庭教师呢,不鼓励鼓励人家,人家哪有热情再接再厉?况且,鼓励本身也很愉快,那么一个美人儿在边上,就如一株盛开的桃花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任谁谁不喜欢呢?虽然顾言从根本上是要思无邪的,但眼睛邪一邪,总是不关大节的。知识分子嘛,最重要的是要守大节而不拘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