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军
潘军,安徽怀宁人,现为安徽省文联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安徽大学特聘教授,影视导演,旅居北京。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风》《独白与手势》《死刑报告》等,另有《潘军文集》多卷。话剧作品有《地下》《合同婚姻》《霸王歌行》等。另有多部自编自导的影视作品。
1
苏秦与李小冬解除婚约是几年前那个秋天的事情。他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边谈论着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美国佬无端轰炸,一边去了位于城南的区民政部门。那天苏秦开着银灰色的本田车,李小冬听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两人都戴着款式新颖的墨镜。他们下车后,突然感到有点热,李小冬就把随身带的那把遮阳伞撑起来了,然后把它交到了此刻还是她丈夫的男人手里。那伞是酒红色的,阳光透过伞布过滤,出现在女人脸上的色彩很妩媚。两人在这样的一把伞下,感觉仿佛情侣一般美好。等走到路边一个小摊子上,苏秦准备买矿泉水。李小冬在墨镜后面提醒男人:就买一瓶吧。苏秦就花两块钱买了一瓶,他把盖子拧开,先递给了李小冬。苏秦说:你喝吧,剩下的给我。李小冬便把矿泉水拿到嘴巴边上,不含着,这样悬着喝了几口,再把它还给苏秦。后者就大口地喝起来。等到了民政部门的门口,李小冬又说:我还想喝几口。于是苏秦便用水把瓶口冲了冲,再次递给马上就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女人笑着说:真是很怪啊。你看,我们要离婚了,你才变得这么事事精心。
苏秦说:你不也是吗?
李小冬说:看来婚姻真不是个东西啊。
苏秦有点尴尬地说:是啊,是啊。婚姻就是这么个东西。
这是第二次来了。第一次是发生在一周前,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过于中年的妇人,像首长一样地告诫两位当事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同志。这个问题你们最好慎重考虑考虑,重新考虑考虑。难道——她的语气有个停顿——有什么非离不可的理由吗?
问话的显得振振有词,听话的反倒纳闷了。离婚是人的一项权利,也是一份自由,怎么还得要出示什么“非离不可的理由”呢?
似乎没有。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没有出现什么类似“第三者插足”或者“红杏出墙”的过硬理由。连一点迹象也没有。可是办理离婚就那么需要“非离不可的理由吗?”都是两个人的事,奇怪的是当初结婚登记的时候却没有人这么问过:你们有非结不可的理由吗?
后来李小冬说:我看哪,还得最后委屈你一回了。
苏秦说:你又想什么馊主意了?
李小冬说:要制造一个“非离不可的理由”呢。所以只能说你在外面乱搞了,这应该是最硬的理由。
苏秦说:你这才叫乱搞呢。
李小冬说:你在乎什么?这又不往报纸上登的。即使将来你再婚,女方有误解,我会及时赶来为你作证的。
苏秦看着远处的一个水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再婚?我有病?
不知道这回他们可就是这么办掉的。不过与打官司上法院相比,协议离婚还是显得轻捷。他们的事不到半个钟头就办妥了。但领证的时候多了一道手续,需要拍一张三分钟的速成像,贴到离婚证上。苏秦被一个长得民工模样的人推到照相机的面前,坐下来,感觉屁股下面的凳子太硬了。还没怎么准备,照相的人就说好了。然后是李小冬拍,也还是很快:等照片出来,他们都觉得照片上的人不像自己。
离婚证的封皮是绿色的,他们管它叫“绿卡”。
这以后,苏秦只要遇见熟人,或者有朋友来电话,问起李小冬,他就说:我们最近领“绿卡”了。
如果对方还不明白,苏秦就补充说:她最近提拔了,由老婆成了前妻。
2
苏秦和李小冬是大学的同学。他们不在一个系,苏秦学的是中文,李小冬读的是英语,而且比他低两班。他们的认识是因为省里要搞大学生文艺会演,全校抽人在一起排练一个日本的民间舞蹈《八木小调》。那是一个由五男五女组合的舞蹈,一对对的,他们正好是一对,在台上如同行影,不离左右。恋爱都是偶然的产物,就这个因素,他们便开始了恋爱。他们的恋爱在大学校园里继续了一年,进行得还算顺利。于是苏秦毕业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和20岁的李小冬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虽然没有同居,发生性关系,却一丝不挂地躺在了一张床上。
那是个有很好月光的晚上,两个年轻的大学生去了郊外一处农家旅馆,开了房。本来他们是做好了结合的准备的,还没坐稳,便十分温情地在黑暗中把彼此的衣服脱了。正欲行事,李小冬感到了害怕。她一下坐起来说:我还是处女呢。
苏秦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当处女吧?
李小冬说: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苏秦就把灯开了,李小冬吓得钻到被子里。苏秦有点腼腆地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只避孕套。李小冬一看这个曾经在学校厕所里屡见不鲜的玩意,情绪一下就坏了。她挖苦苏秦:没想到你还这么在行啊!
苏秦说:成人都知道的啊。
李小冬说:我就不知道!
苏秦突然感到事态一下变得严重了。李小冬的意思很明显,他曾经有过性经验。那么和谁有了,却没有对面前的姑娘说:这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在中国两性交往史上算是欺骗行为。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两人冷淡了一个多月,到了苏秦将要走出校门时,李小冬又主动找到了他,表示还想把两人的关系保持下去。
苏秦说:我想知道,你这么急转弯,为什么?
李小冬憋了很久,才撂下一句话:你都看了我了。
苏秦当然是愿意的。他喜欢这个比自己小4岁的姑娘。在这之后的3年里,他们以通信的方式维护着恋爱,直到结婚。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这才发觉原来双方是这样的不合适。既然不合适,也就没有多大的意思。没有意思,也就这么客气地离了。
3
苏秦离婚后,与李小冬还在一套房里住过一阵子。不过费用却分开了,苏秦负责水电,李小冬承担煤气与市内电话。那个时期苏秦在机关工作,与领导的关系弄得很僵,所以也不想干了:到了1993年,南边的形势火起来了,于是苏秦就辞职去了海口。这期间他还隔两个月回来看看,还住原来的房子。于是就有人开他的玩笑:苏秦啊,你这样离婚不离家的,也够潇洒了,还想蹭到什么时候,
苏秦说:我不过回来蹭李小冬几顿饭吃而已,可没想蹭她觉睡。
这个男人的运气很好,在海南岛实行“宏观调控”的前夕,他成功地炒作了一块地皮,赚了几十万。意外的横财使这个持重的年轻人感到吃惊。他自然不想恋战,很快就从商场上抽身而出。当初离婚的时候,他答应给李小冬10万块钱,不过那时他是个穷光蛋,李小冬拿到手的也只是一张白条。女人就带着调侃的口吻说:你拿我当农民啊?只有某些地方的政府才给农民打白条呢。
苏秦却认真地说:你不妨先收了吧。
所以现在男人拿支票换回白条时,女人就有点惊讶。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也怀疑这钱的来路。她说:苏秦,你没干什么亏心事吧?
苏秦有点得意地说:你就当我傍了个富婆吧。
然后他就到了北京。苏秦不是那种愿意干事业的男人。他向往的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在北京,他没有自立门户开公司,而在一个朋友广告公司里当着策划顾问,帮他们做个文案,一个月拿着足以养好自己的薪水;有事就去,无事就在家里读读杂书,偶尔也写点文章。过去他有过当作家的理想,现在却不想了。他觉得这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没有必要以一本什么书引起多大的轰动,成为别人羡慕或者憎恨的对象。他觉得就现在这样很好,很舒服。身份感对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实在的意义。
作为男人,苏秦自然容不得自己的情感没有着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到了40岁。尽管如今对青年的界定尺度放到了45岁,他还是觉得已经像个中年人了。苏秦的家乡在长江中下游边上的一座小县城,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如今都退休了。他在南方忙着挣钱的时候,妹妹却考“托福”去了美国加州,两年后就生了一个儿子。但在父母眼中,那还是人家的后代,所以苏秦和李小冬办完离婚,老人是很不高兴的。他父亲一直怀疑是儿子的行为不检点造成这一后果的,而母亲认为离异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及时生一个孩子。要是你们一结婚就怀上了,就好了。母亲总这么反复感叹着、现在他们只希望这个40岁的儿子再成一个家,怎么说得给苏家留个后代。无论男女我们都一样高兴,父亲说,这事你必须抓紧,不能一错再错。苏秦说:我都这么大了,你们怎么还这样唠叨?我和李小冬是协议离婚的。离婚是不是很丢人?
实际上40岁的男人苏秦也不满足于自己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的生活,虽然简单,但毕竟还少了最实质的内容。苏秦这个人的性格有点怪,他从来不主动去接近一个女人,更谈不上追求了,但是,如果遇见了,他也不想轻易错过。
在北京前后六年,与苏秦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有三个。这三个女人中,基本上都是阶段性的,甚至偶尔客串一下,谁也不管谁,也自然没有实际的打算与未来的展望:严格地讲,只能叫性伴侣,还称不上是情人。最初,苏秦对这样的交往感到满意,因为没有额外的负担。两情相悦已是足够。可是时间一长,难免会产生一点感情,有感情就会希望彼此专一。苏秦希望这样、但是女人们却没有相应的考虑。到了第四年的春天,他偶然遇见了一个来自成都的女人,是一个酒店的大堂副理。那时苏秦在帮朋友策划一个新型保健药品的营销推广项目,住在这家酒店,和她熟悉了。苏秦很喜欢女人穿职业装,喜欢女人把头发挽成簪。这个女人也喜欢接近他,听他说话,迷恋他说话时的手势滔滔。没谈几回,两人就上床了。他们在床上也好默契,每次做爱都是大汗淋漓,女方也都有高潮;于是这个女孩就想嫁给他——这个问题一经提出,苏秦就有了犹豫。苏秦不是对女人的自身犹豫。他觉得女方家庭的负担过重,除了父母收入甚微,还有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弟弟:如果他正式娶了人家,那么这些便理所当然地成了自己的义务。苏秦是个坦率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已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来应付这样一堆的事情,于是苏秦说:我们不能结婚,因为我实在担不起这些。那个女人也明理,不骂男人这么自私,也没有过多的要求。在与苏秦同居半年之后,嫁给了一个开火锅的老板。她在举行婚礼前夕单独约了苏秦,希望婚后继续与苏秦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女人说:那个人养我,你给我感情。行么?
苏秦想了想,说:这有点问题了。既然是婚姻,总不能一开始就行背叛之事啊。
他没有接受,以给女人买了份什么保险将此事了结了。
4
当年苏秦与李小冬的婚姻终结,虽说没有出现什么“非离不可的理由”,但也不是一点外界的诱惑也没有。苏秦办公室里有一个女同事,叫陈娟,是北京一所高校新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家在犁城,陈娟属于那种青春性感的姑娘,性格中又带有斯文,人虽谈不上多么出众,但还是令人舒服的那种,有着耐看的面貌和修长的身材。这个陈娟一来就看上了苏秦的仪表和才华,很主动地接近他,据几年后的她说,那个时候,她是已经有与苏秦搞婚外恋的心理准备的,有一回,苏秦因为赶一份材料,下班晚了,陈娟便替他在机关食堂里买了饭。苏秦有些不自在,说:我不能在外面吃饭啊,李小冬会不舒服的。陈娟委屈得眼睛一下就湿了,说:不就是一份盒饭吗?犯得着扯出你老婆?
这件事让苏秦感到很羞愧,他想婚姻真他妈的不是个好鸟,就这点事心里都还有障碍。很长时间过去后,苏秦把这件事对已经是前妻的李小冬说了,他说:这大概不能算是越轨吧?女人说是啊,婚姻。我这辈子反正是把这件事做过了。女人又说,苏秦,看来我们在婚姻期间并没有什么让对方很伤心的事情。我嫁给你是处女,这你总还是记得的。苏秦说:我当然记得。李小冬说:可你在这之前就有了不轨行为。李小冬又翻出“避孕套事件”。苏秦伸了个懒腰,说:这都过去几年了,你怎么还惦着这宗冤案,李小冬说:狗屁,什么冤案,我的直觉一点也不会错的。苏秦说:好了好了,我们不是都离了吗?
有人问苏秦,你和李小冬是那样的般配,怎么两人说离也就离了呢?
苏秦说:我们般配,但不合适。
那人很不理解:你可是很在乎她的啊。
苏秦说,婚姻不是选劳模,两个优秀的人在一起未必就得到一份同样优秀的生活。倒是两个合适的人在一起,可能会有一份合适的日子。
问话的人就是陈娟。再见苏秦时,时间已不经意地过去了八年,陈娟已经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什么部门经理了。他们是偶然遇见的。那个暮春的晚上苏秦去长安大戏院听李世济的《锁鳞囊》,散场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开始以为是听错了,结果喊声越来越近,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高挑个的、穿着豆沙色夹风衣和高邦羊皮靴的丰腴女子在远远地对他笑,再一看,竟然是陈娟。
怎么是你啊!苏秦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过去的同事。
我是不是变得很厉害啊?陈娟一上来就这么问。
苏秦说,你变得漂亮了啊。
陈娟说:看你这人,连讨好女人都这么拙劣,怎么张嘴就说瞎话?
苏秦认真地说:是啊,你真的变得漂亮了呢。
陈娟情绪很好。女人大都这样,即使经过了什么仪器鉴定,男人夸她的话是假的,她也一样爱听。陈娟还是抓住这个题目做文章:你这意思是说,以前的我一点也不漂亮了?
苏秦说:那也不是。不过说实话,那时我可真没敢好意思多看你。
陈娟笑了笑,说:是因为李小冬吗?
苏秦说:可能吧。我们办掉了,知道吗?
陈娟说:倒是听说过的。她现在怎么样,
苏秦说:虽说是单身,但过得很好啊,新买了房子,装修图纸还是我帮她画的。
陈娟说:你们还是藕断丝连啊。
苏秦解释说:不不,离婚就是离婚。倒是现在见面比以前客气多了。
陈娟似乎有点困惑:那是为什么呢?一分开反倒好了?
苏秦说:大概是一个角色的问题吧。
陈娟说:这话听起来还很深刻。你呢,还是一个人?
苏秦说:我当然是一个人了。
陈娟笑道:什么叫当然啊?
苏秦说:我总觉得,如果是再婚,女人应该先行一步。
陈娟说:你这还是放不下她呢。你们能再合到一块吗?
苏秦说:你是说复婚?这好像不太可能。
陈娟说:为什么?
苏秦说:过得好过不好那已经是领教过的呀。
两人说着就来到了停车场,陈娟这才问苏秦;你晚上还有别的安排吗?
苏秦说没有。
陈娟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开车。我们去三里屯找家酒吧坐坐。
苏秦点点头,心里也暗自吃惊,想陈娟这个女人还真的不简单,三十来岁的年纪,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回北京发展起来了。一会儿,陈娟从地下车库把车开来了,是一辆刚上市的白色的小赛欧。苏秦觉得这个女人就像这辆新款的小车,不算华丽,但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