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说:我是真有了这个念头。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苏秦便坐了起来,从床头柜上拿过香烟,说:陈娟,咱们别孩子气。我和你在一起,最大的顾虑就是怕你怀孕。
陈娟也坐了起来,说:要是我愿意呢?
苏秦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当然要两个人商量着办。
陈娟说:我没有让你负责任的意思。我公司里有个顾菲菲,比我还小两岁,是从美国回来的,什么也没带,就带回了一个孩子,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那孩子的爹是谁。
苏秦:那孩子是美国户口。我们要孩子,没有合法的婚姻,这孩子就是“黑孩子”,将来会连累他一生的。
陈娟说:户口有什么难办的?花钱就是了。北京不能办,我就回犁城办好了;我既然敢生,就会对他负责一生。
苏秦看看陈娟,微笑道:你这个人还真一根筋呢。
见陈娟不接话,苏秦又说:哎,这事咱们也就是这么一说,别当真啊。
陈娟说:我不是随便说的。
苏秦不响了,靠在床上把烟吸完。男人重新躺下时,看见女人的眼睛略有反光。
7
可能是因为想要一个合法的孩子缘故,在这年五月的一天,陈娟正式向苏秦提出了结婚的要求。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同居了近三个月,相处还是很好。对女人的这个要求,男人还是有些意外。他问:我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你是不是马上就从这里撤走?
女人说:那也不是,只是我有点想和你结婚罢了。
女人这样的回答让男人感到满意。而且,打动了男人,他说:好,我们结婚。
这样,他们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日子乘火车双双回到了户口所在地的犁城,准备办理结婚手续。事先陈娟没有对家里讲此行回来的目的,她想等到晚上苏秦上门之后,再当面把事情摆开。她想父母应该对苏秦是满意的,他们是过去的同事,而且这个女婿长得很精神,也有点品位,还有点钱,父母不该有什么看法的。下了火车,陈娟径自回家,苏秦住进了酒店。他们约好晚上见面。出租车把苏秦带到犁城大酒店时,门童就殷勤地上来替他开了车门。
门童鞠躬说:欢迎先生光临。
苏秦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想自己在这个不发达的城市里前后生活了18年,现在却突然成了客人。难道这个城市真的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这个瞬间,他自然想起了前妻李小冬。事实上,昨天晚上在软卧包厢里,看着窗外忽暗忽明的灯光从眼前掠过,男人的心便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颠簸起伏着。他不是怎么怀念李小冬,而是觉得自己这样先行一步地再婚,感觉不是太好。对面的陈娟已经睡着了,苏秦又起来抽了支烟。他看着窗外,旷野里慢慢白了起来。
苏秦躺在酒店的床上,感到很疲惫。匆匆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醒来一看,已是下午三点。他连忙起来收拾了一下,然后便上街为晚上去陈娟家做些准备,苏秦还是戴着墨镜,他很不希望在街上突然是遇见一个熟人。既然这个城市已经把他当做客人了,他又何必拿它当家呢?
他在百货大楼买了两瓶茅台酒和几盒老年的滋补品,觉得还需要去花市上买一束鲜花。毕竟这还是一件很隆重的喜事。在火车上,他与陈娟还商量,这回能否不按习俗把事情办了?陈娟没有说不,但又说其实女人穿婚纱的时候是最美的。苏秦说,我不是怕花钱,是嫌麻烦,我们可以去新马泰走一遭。陈娟就没有坚持,她知道男人的心事,不想惊动犁城的熟人,尤其是那个叫李小冬的女人。
仿佛就有这种感应。当苏秦走上人行天桥时,一眼就看见了在桥的中间张开着一把酒红色的伞,而伞下的那个女人就是前妻李小冬。他还在犹豫中,女人先开口了:是你啊?
男人说:这么巧……
与几年前相比,李小冬明显的老练多了,但她的模样却比实际年龄显小,保养得很不错。两人见面,感到意外的好像是男人。
女人说:你怎么又转回来了?
男人说:怎么叫又转回来了呢?我想回来就回来啊。
女人说:看样子在北京混得还不错咧。
男人说:还行吧,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发展。
女人说:从气色上看,你过得还好啊。结婚了?
男人迟疑了一下,说:没呢。
女人说: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结婚了呢?看你这一身鲜鲜光光的。
男人说:是你自己结婚了吧,
女人抬眼说:你觉得我还会吗?
说话间,李小冬的手机响了,听语气好像有什么急事。她打完电话,问苏秦:你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苏秦说:看吧,事情办完了就回去。
李小冬说:那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吃顿饭。手机号码没变吧?
苏秦说:没呢。变了我也会通知你的。
李小冬笑了笑:哦,没想到我这个前妻在你心里还有点地位啊。那好,再联系吧。
说着,两人并肩走下了天桥。女人就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很快离去了。
人虽然离去,但女人刚才的笑容却还在男人的眼前没有散。在男人眼里,这笑容有些灿烂。真是难得一笑啊,苏秦想,在他们以前的夫妻生活里,男人就几乎没见过这个女人的笑脸。这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却是那种腐败的美丽。
苏秦在街上转悠着,越发觉得这个城市还是改变了不少,竖起了几幢高楼,街上的梧桐树也换成了樟树,散发着一点淡雅的香气。但这个城市与他已经失去了联系,唯一让他还有点牵挂的,就是这个叫李小冬的女人。
回酒店的路上,苏秦才想起来把买花的事忘了个干净。
那时候陈娟已经在酒店门口等他了,望着昏暗的天色,女人显得有些急躁地。她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不就是去商店吗?
苏秦随口答了句:在街上遇见了一个熟人。
陈娟说:你快去上面洗洗吧,看你这一身一脸的汗。
苏秦没说什么,把手中刚买的东西交给了陈娟,自己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镜面不锈钢反射出他的样子,他感到那个人一点也不像自己,怎么看都别扭。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陈娟呢?为什么要回避李小冬这个名字,为什么登门拜访陈娟父母的计划在邂逅李小冬后便变得毫无激情了?他在质问自己。而且他刚才的回答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这个感觉不好。
陈娟在下面等了一会儿,见苏秦还没出来,就到总台往他的房间挂了个电话。陈娟说:喂,你在磨蹭什么呢?
苏秦在电话里又一次出现了迟疑了,他说:陈娟,你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这话一说,陈娟就觉得不对劲了。她连忙赶上去,一见苏秦还是原来的衣着、像个醉汉似的倒在床上,女人心里就来了火,说:我上来了。你有话就说吧。
苏秦慢慢欠起身。先在卫生间解了小便,然后边系裤子便对陈娟说:我刚才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你下想知道是谁吗?
陈娟也是脱口而出:是李小冬。
苏秦默默点了点头。
陈娟这才急了,说:难怪啊,每回对你提结婚就像杀你似的,原来你还是忘不掉你的前妻,那你为什么不和她去复婚呢?为什么?
陈娟这么说着,眼泪也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苏秦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说呀?
你冷静点好不好?
你让我怎么冷静?
我只是觉得,我不想先走一步;就这样。
苏秦的嗓门也随之高了。男人这么一激动,女人反倒安静了许多。在停顿了片刻之后,陈娟才说:要是李小冬一辈子不想结婚呢,你是不是也就一辈子也不结?
苏秦说:我说的只是我的感受,我不是已经把介绍信从原单位开出来了吗?
陈娟用手背将眼泪抹了,说:苏秦。我并没有怪你什么,但我是一个有尊严的女人,还不至于要赖着一个男人非娶自己不可!
苏秦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假如我们是夫妻,那么像这个样子又能过几天?
苏秦还想说下去,但陈娟已经扔下礼品,转身出门了。
当天晚上,苏秦还是带着酒和礼品去了陈娟的家。意外的是,陈娟已经搭晚班的飞机离开了犁城。她母亲说,女儿是接到公司的一个电话,说有个急事才临时决定赶回去的女儿还让父母转告,如果有一个姓苏的先生来访,就这么说。苏秦明白陈娟是故意避开的。看来陈娟事先还真没有和父母把结婚的事情说开,这让苏秦轻松了很多。这个晚上苏秦是在没有压力却感到沉重的气氛中度过的。陈娟的父亲是一个退休的文化馆干部,爱好京剧,是老生行里的一个不错的票友。在后来闲聊之中还涉及了京剧,这老人便拿苏秦当了难得一遇的知音,一发不可收地从谭鑫培、余叔岩谈到了当下的耿其昌、于魁智,苏秦也很配合。老人如果在某个段子上忘了词,他还提个醒。不过他觉得别扭的是,自己今晚本来是以女婿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场合的,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姓苏的”。
8
陈娟自离开后就没有主动给苏秦来电话。苏秦打过去,那边就传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没有开机”。苏秦知道女人还在气头上,心里理解但不舒服。陈娟有这样大的脾气,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过。看来女人一旦换了角色,什么也都跟着变了。苏秦内心这么感叹着:他不想再反复给陈娟打电话了,觉得这样做实在很无聊。毕竟还不是夫妻啊,他想,幸亏还不是。他同时也为这个感叹而惊讶。
他想自己应该在犁城多住些日子,不能这么由着陈娟。那几天苏秦就整天在酒店住着,胡乱看电视,要不就去网上与人打麻将。那些人玩不过他,只要他一自摸,总有人“异常离开”,然后又得重新搭伙。那一刻男人就想,看来什么事还真的有一个相对的稳定才是,这样聚聚散散的,也好没劲。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小冬的电话来了,说已经在一个叫“塞纳河畔”的饭店预定了座位,晚上请他吃饭。苏秦爽快地答应了。他提前一刻钟到了那里,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了李小冬的身影。他们的座位是在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里,暗淡的灯光看上去和谐而幽雅。
李小冬开门见山地说:你这次回来,是办一件要紧的事吧?
苏秦想了想,说:是啊,我本来是想回来打结婚证的。
李小冬有点意外,说:那好啊,我得恭喜你了。能告诉我女方是谁吗?不会是我认识的吧,我们当初可是有过约定的啊。
苏秦便想起了那个约定:如果今后再婚,彼此都不找熟悉的人。这条是李小冬提出的,苏秦也表示了同意。不过,李小冬与陈娟应该算不上什么熟人。陈娟曾经去过苏秦家,拿一份什么材料。那天苏秦和朋友去郊外钓鱼了,李小冬接待了她。后来李小冬对苏秦说:你那个叫陈娟的同事,人看上去还是很舒服的。
苏秦说:其实这个人你见过,不过不能算是你的熟人。
李小冬兴趣盎然地问:谁?
苏秦说:陈娟。
李小冬一下就想起来了:你们办公室那个梳长辫的?
苏秦点点头。
李小冬说:她比我应该小不了几岁吧,还没嫁人?
苏秦说:不,她也是离异的,我们在北京遇上了。
李小冬说:哦,是这样啊,你们也算是有缘。北京那么大,你却能遇见一个过去的同事,而且她也是离异的单身。这种概率真的不是很高啊。
苏秦感到很纳闷,她觉得李小冬不应该作出这样的反应。他并不是希望自己这个前妻散发出醋意,但至少不会感到这么热情洋溢的。像李小冬这样的女人,对自己过去男人往往就是这样的一种态度:这男人在法律上虽然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但还是她园子里的一棵树,不用怎么管它,更用不着小心伺候,那树在她眼里也不是一片风景。那树可以自生自灭,但不能让人砍了去。李小冬现在怎么就不拿点从前的架子呢?
不过,李小冬说,我还是想给你一个忠告。
苏秦问:什么忠告?
李小冬说:做老婆的女人都差不多。
说完这句话,李小冬就去洗手间了。苏秦一个人纳闷地坐在那里,还是回味着女人刚才那句忠告。他的脑子里总觉得有一台老式的电唱机在唱着,而且歌声还相当的遥远。
9
苏秦回到北京是一周后的下午五点。列车到达北京站,其实就等于到了陈娟的公司——它们也就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如果是以往,苏秦或许会在陈娟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等她,和她一起坐会儿,说上几句话。然后开车一起回家。现在他却没有这样的情绪了。犁城这一趟的折腾,他自己也好懊恼。
于是他在出租车上用手机给陈娟发了一条信息:我回来了。我们需要谈谈。
陈娟在接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正和自己的一个新客户结束谈判。这个人叫高宗平,也是外地来北京扎堆的。高先生年纪与苏秦相仿,戴着眼镜,看上去很儒雅也很有风度:他与陈娟的谈判很顺利,本来是准备晚上邀请女人共进晚餐的,而且后者也爽快地答应了。然而,这当儿苏秦回来了,女人当然就不能无动于衷。她只好向高先生解释:真不好意思,我爱人刚出差回来了!
高宗平有点诧异。说:陈小姐,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说过,你是一个人啊。
陈娟硬着头皮说:我说的一个人,不是指独身,是说我暂时一个人在家。
高宗平从陈娟的表情上看出,女人的这番解释显得有点牵强,但也不好多问,也就作罢了。他和陈娟一起离开了公司,一起上了电梯,只有他们。这个时刻,陈娟便有点儿不自在,就无话找话地说:高先生,你的口音可一点也不像是外地人啊。
高宗平说:我在北京前后待了八年,要是八年还带外地口音,那我的智商可能就很有问题了。
陈娟说:你看,我待的时间前后加起来比你还长,口音却还这么杂交,说明我这个人很笨呢。
高宗平连忙解释说:陈小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个男人脸还红了。很长时间过后,这种久违的男人的羞涩却让女人在一个很累的梦中惊醒了。
陈娟回来的时候,苏秦已经把菜做好了。尽管在犁城留下了不愉快,但这种回家的感觉,还是让女人很幸福;犁城发生的那一幕似乎淡忘了,他们显得很客气,称得上相敬如宾。
陈娟说:你才到家,何必这么忙呢?不如晚上出去随便吃点。
苏秦说:我也就是顺手做点,我还担心你不回来呢。
陈娟说:还真是这样,本来我已经答应一个客户了……可我还是觉得在家里吃饭好。
苏秦听着,女人每句话里都嵌着一个“家”。他被这种随意自然的表达打动了,于是在女人洗脸之际。男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伏在她肩上说:过几天,我们再回一趟犁城吧。
陈娟没有回答,但她心里很受感动。
苏秦接着说:我去你家,你父母与我谈得很好……特别是你父亲,同我谈了一晚上的京剧。
陈娟说:你对他们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苏秦说:没有呢。他们拿我当“姓苏的先生”,我就觉得你也没有对他们摊牌。所以就没作解释。
陈娟说:我本来是想……算了,还是先说点别的吧。
苏秦说:陈娟,你不要回避这个话题,不要以为我对你不认真。
陈娟回过头说: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这点。你要是那号人,我们还能这么样吗,虽然我们不是夫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包容你的放纵,我说过,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需要你给我的,就是我的尊严。
苏秦说:我想我是给你留着的。
他们的谈话暂告一段落。等吃好饭,陈娟便把围裙一系,忙着刷碗去了。苏秦走到凉台上吸完一支烟,一边哼着京剧《捉放曹》的段子。然后他又去卫生间把浴缸里的水放满;他是为陈娟放的,但陈娟说:你陪我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