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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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寻找妻子古菜花(3)

奋玉是动过把那些山都收回的念头的,早就动过了。桃花村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一直没出过什么新闻,但在奋玉手上却出过,这个新闻就是李富贵。李富贵高考落榜,回来承包荒山。山立在那里已经不知道多少亿年了,一直都荒着,稀稀拉拉长着杂草,最多砍一些柴火回家来烧,谁也设觉得有什么用,可是李富贵却承包了。恰好国家有政策,鼓励种林育树消灭荒山,谁种谁有,李富贵就一口气包下了三百六十亩。这事惊动了县领导,书记县长等等的都很关心,县委报道组也来了人,作了专访,赞扬李富贵同志是穷困山区的有志青年,文章还登到报纸上。过了些年,树长高了,卖出一批,县里又把李富贵评为种林大户,戴起了红花。奋玉第一次要把山收回来是在李富贵结婚后不久,奋玉说,好处也不能一个人都得去,山是集体财产,是大家共有的,你也别承包了。那些树值多少钱?值不了多少钱,我们会赔一点钱给你的。李富贵没想到奋玉会这样,他拿出合同,他跟村里签了合同的,合同期五十年,甲方代表奋玉在上面是签了字的,还作过公证,怎么能说变就变了?

那时正是夏季,天热得不行,李富贵一次次大汗淋漓地往奋玉家跑。奋玉光着上身躺在竹床上,手中一把蒲扇慢吞吞地捂着,偶尔打打蚊子,啪,啪,啪,声音挺响的,是肉响,奋玉身上有很多过剩的肉。李富贵站到竹床前,把合同递过去,李富贵说,这是合同,白纸黑字,有法律保证,不是玩笑,你也不能开玩笑。奋玉不接,奋玉甚至不抬起眼皮看过去。啪,他拍一下大腿,啪,他又拍一下肚皮。奋玉说,合同村里也有一份,你拿来干什么?形势是不断发展的嘛,签合同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村里需要那些个地,山地证还在村里嘛,地还是属于村里的嘛。

这时奈月手里捏着一件背心过来,奈月对李富贵笑笑,转过去对着奋玉时就不笑了,她说,爸,来客了,你把衣服穿上。奋玉慢悠悠坐起来,接过奈月的衣服,并不穿,只是横在肚皮上。奈月说,穿上吧,看你那一身肉,难看死了。

嫌人家肉难看,这是奈月让桃花村人笑破肚皮的一句话。桃花村只有李富贵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再热的天也要裹着上衣和长裤,大家看着他都笑,说富贵啊,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跟金枝玉叶似的。桃花村的其他男人可不这样,端午节一过,个个便脱光了上身,穿一条短裤衩家里家外走来走去,谁也没觉得奇怪。可是奈月却不接受,一看到男人赤着身子,总是一下子把脸别走,说,这么难看的肉。

奋玉毕竟是干部,出了门也从来不露肚皮,在家就无所谓了,在自己的家还不能脱脱衣服?摇着蒲扇,奋玉慢悠悠地说,富贵嘛,算什么客人?富贵差一点儿跟我们还是一家人哩。奈月脸腾的一下红了,掉头走开。李富贵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一想,也不自在了,他说,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妻子是古菜花。奋玉嘿嘿嘿一笑,笑声是从鼻子中出来的,他说,我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老婆叫古菜花,古家村的古菜花?李富贵纠正他,是妻子,我妻子古菜花。奋玉撇着嘴吱地吐口气,说,妻子?妻子不就是老婆?你跟我酸什么呀富贵?李富贵说,反正就是妻子,不是老婆。奋玉说,妻子就妻子吧。富贵啊富贵,你可真能耐啊,你娶得到古家村的姑娘做妻子,了不起啊富贵。

李富贵站在那里,脚有些虚浮了,不舒服,很不舒服。他听出来了,奋玉话的背后有话,奋玉想跟李富贵过不去了。桃花村谁也不能跟奋玉过不去,谁也不敢,即使是李富贵。李富贵有钱,不过,没用,在奋玉面前仍然没用。李富贵笑起来,茫无目的地笑,心里有些沮丧,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不就是因为奈月吗?李富贵没有娶奈月,李富贵娶了古菜花,这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再给他机会,李富贵还是选择古菜花,他不喜欢奈月,他喜欢古菜花。只有这事不能勉强。奋玉打个呵欠,重新躺下,动作姿态都充分表达出要睡上一觉的意思。李富贵就退出了,李富贵每次去见奋玉的结果,都是沮丧地退出。不过,最终奋玉并没有真把山林收回去。奋玉一点儿都不像仅打算吓吓李富贵,奋玉是来真的,最后却没有动真,这其中谁在起作用?当然是奈月。

谢谢你。再碰到奈月时,李富贵正儿八经地对她说。

奈月刚下了课,从学校回来,李富贵的家是她每天必经之路。李富贵说,有空到我家坐坐吧,古菜花喜欢有客人来,古菜花喜欢热闹。奈月咬咬嘴唇,甩甩头发,浅笑了一下,然后身子一侧,从李富贵的旁边闪过,走了。

音像店小老板让介绍人去桃花村重提婚事。奋玉很高兴,奋玉说可以可以。但奈月还是不可以。奈月说,你们再说这件事,我就搬到学校去住!奋玉当时手中正捏着一个茶杯,听奈月这么一说,猛地将茶杯一举,一摔。砰,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只有奈月不愣,奈月手里也有东西,是一叠刚洗好的碗,茶杯掷地的声音未落,奈月把碗也一举一摔,一阵更尖利的音响就弥漫开了,空气都跟着颤动。奋玉真的拿奈月没办法,奋玉只拿奈月没办法。李富贵对奋玉说,我去劝劝奈月吧,我再劝一劝看。奋玉斜眼看着李富贵,嘴唇动了动,看那嘴形,奋玉大约是打算说两句难听的话,不过奋玉最终改变了主意,他点点头。大概也就剩李富贵可以劝奈月了,这是最后的可能。

李富贵对奈月说,你不能这么固执,音像店的小老板我接触过,我看他不错。

李富贵又说,你这样真的不好,把自己给耽误了。

李富贵还说,你看你,你真的不小了,这样下去我也挺过意不去的。

李富贵说话的时候,奈月一直盯着他,眼皮一眨都不眨。你去找小老板了?她问。

李富贵说,是,我找了。

你对他说我很好,要他再追我?

是,我说了。

你,你既然觉得我很好,为什么你自己不追我?

我结婚了,我有妻子古菜花了。

奈月不再盯着丰富贵,她低下了头,很久,再抬起来时,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奈月说,你们别劝我了,劝也白劝。奈月背个黑皮包,手中提个纸袋,里头装着学生的作业本,所以纸袋有些沉。奈月把纸袋从左手换到右手,把皮包从右肩换到左肩,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瞥了李富贵一眼。李富贵看到泪光,泪光一闪。

好大的雨啊,李富贵坐在沙县小吃店里,看着白茫茫的雨帘,突然就想起了奈月的眼睛,泪光一闪的眼睛。眼泪与雨水是同一物体哩,李富贵原先忽略了这一点。李富贵忽略了很多东西。奈月瞥了他一眼,奈月走了。古菜花后来对李富贵说,我看到奈月了,奈月在哭。李富贵说,是吗?她干吗哭?古菜花说,问你哩,你跟她说什么了?李富贵晃了晃头,说什么了?我劝她嫁人,嫁给音像店的小老板。古菜花笑起来,扬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古菜花总是笑,整天嘴不合拢。你劝她干吗呀,你劝她她不更不嫁了吗?李富贵也拍古菜花的头,拍得更轻,李富贵也笑。古菜花知道奈月的事,但古菜花反应正常,没有嫉妒,偶尔还拿它开开玩笑,这就是古菜花的可爱了。古菜花说,人家也是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哩,你这个傻瓜。

雨帘哗的一下被一把伞划开,进来一个人,是音像店的小老板。你好,小老板说,真的是你?留这么长的头发和胡子,差点认不出来了。

李富贵没有应他,看都不看他。李富贵站起,收拾担子。店主问,你去哪里?李富贵把担子提到肩上,一抬腿迈出大步,从小老板的身边走过。他说,我去找,找我妻子古菜花。小老板揪住他的担子摇了摇,说,好,去找,去找。

下部

李富贵重新回到尚干镇,是一年以后的事了。还是雨,好大的雨,李富贵在雨中,担子在肩上,他湿透了,雨把他弄得像一棵泡在水中的橘树。一年前他离开桃花村,到过镇上,然后又走了,去找妻子古菜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李富贵没有找到古菜花,古菜花找不到。

沙县小吃店不见客人,雨太大了,箭一般嗖嗖嗖往下戳,戳到脸上、身上,有刺痛的感觉,所以没有人肯出门,到店里吃扁肉拌面之类的。店主坐在墙角,跷着腿,头靠到墙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足球比赛,一堆人高马大的家伙围着一只小皮球争来争去的,这么没劲的事,那些人玩得却挺拼命的,看台上喊声也跟打雷似的一阵比一阵响。李富贵一脚跨进来,肩膀一耸,一推,担子哗的一声就摔到地上了,他说给我弄一碗白丸子!店主一怔,扭过头看看,赛场的响声与担子的响声混到了一起,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我弄一碗白丸子!李富贵又说,这回嗓门更大了,试图把电视音响盖下去似的。店主噢了一声,回过神了,站起,过来,说,富贵,哎呀富贵是你啊,你怎么样了?李富贵坐在那里,身板挺得很直,双掌撑开,整齐地按在桌上,散乱的长发一撮撮湿漉漉地垂下来,贴在脸上,古装电影里常见到这副模样,高深莫测的武林高手的模样,可你李富贵又是哪门子的高手啊?店主扑哧一声笑了,说,富贵,有一年不见了吧,你怎么样了?李富贵一拍桌子,大声说,我要一碗白丸子!店主扯了一条毛巾递给他,说,你看你,都跑了一年了,还跟去年一模一样。来,擦一擦,把脸擦一擦。李富贵不接,他不想擦。眼睛翻了翻,嘴唇动了动,他肯定想说什么,却突然整个人一软,头一栽,先是趴到桌上,然后又重重摔到地上,桌子椅子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李富贵病了。李富贵住进了医院。是店主过街叫来音像店的小老板,一起把李富贵送进镇医院。发烧四十度,肺炎。店主真是吓得不轻,脸上都没了血色。李富贵李富贵死了!店主当时冒着雨冲进音像店时就是这么对小老板嚷的。小老板倒镇静,说,李富贵?死了?李富贵怎么就死了?店主说,你你你去看看。小老板去了,手在李富贵的手腕上按按,说,没事,活着,你去雇一部三轮车来吧。

医生发现李富贵的头发上都是虱子,眉头都皱了起来,医生说把胡子剃了,把头发剃了,太可怕了。

又黑又瘦的李富贵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他没有反对剃胡子和头发,但是剃刀接触到他皮肤时,一滴泪突然滚出眼眶,很粗大的泪,就一滴,然后就没了。护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眼睛和嘴巴都撑得很大,惊诧地看着李富贵,不敢再下手。店主叹了口气,说,没关系,剃吧,也该剃了,再不剃他就成北京猿人了。护士问,你是他哥哥?店主说不是。护士拿刀的手指向小老板,你是?小老板摇头说我也不是。护士说那你们是他什么人?店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说,什么人都不是。店主说,他晕倒在我店里,我把他送来了。护士有点意外,看了他们一眼,说,咦,现在还真有活雷锋嘛。那他的医药费呢?谁付?店主想想,说,那当然是他了,他反正有钱,你们别担心,他有钱,他承包了一座山,山上都是树,他有钱。护士说,钱得马上缴,要住院得先缴钱,谁缴?店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没有反应,脸上木木的,店主又叹口气说,那只好我替他先缴了吧。

桃花村没有人相信李富贵能找到古菜花,古菜花走了,跟许木匠走了。为什么古菜花要跟许木匠走呢?村里很多人饶有兴趣地想,又饶有兴趣地交头接耳,最终也没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许木匠每天在院子里干活儿,锯呀,刨呀,钉呀,许木匠是来干活儿的,他甚至话都很少讲。除了干活儿,他就是抽烟,蹲在地上,抱着臂,望着天,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桃花村平时几乎没有外人儿来,谁愿意到桃花村这地方啊?所以,许木匠在桃花村是新奇的,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人到李富贵家,站一旁看许木匠。许木匠其实一点儿都不好看,瘦得跟木桩似的,全身剥不下几两肉,那个腰,简直吓人,轻轻一掌就可以劈断它。就是五官,也紧紧挨挨地堆到一起,跟李富贵至少是没什么比的,这样的人,古菜花凭什么要跟他走?真是见了鬼了。你是哪里人啊?有人问。许木匠笑笑,没有答。你今年多大了?许木匠再笑笑,没有答。你成亲了吗?许木匠还是笑笑,没有答。后来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想,大家一拍大腿,许木匠原来是早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古菜花带走的。许木匠不说自己是哪里人,便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了。不过他的口音呢?口音应该是长乐那一带的吧?比如他把我说得既不像尾,也不像魏,大约介于这两者之间,汉语拼音中根本没有类似的发音,古怪得很,全中国肯定只有长乐这么说。

几年前长乐还是一个县,后来省城的国际机场建在这里,它也就成了市,县级市。一年前,李富贵挑着担子,他到长乐找古菜花。长乐有飞机,有海,李富贵就来了,他直接去漳港镇,国际机场就建在那里,每天几十班飞机起起落落,而机场旁边就是大海,海的那边是台湾。看飞机和大海不是古菜花的主意,是李富贵提出来的,李富贵自己对古菜花说要带她去看。古菜花当时听了格格格笑起,这并不表明她特别高兴,特别向往,古菜花爱笑,动不动就格格格地笑,古菜花就是这样,五脏六腑好像都被蜜泡过。李富贵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又从那个村找到这个村,除了漳港,他还到长乐的其他乡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把整个长乐走遍了,接着又到其他县其他村,可是没有古菜花。

古菜花是自己愿意跟许木匠走的,还是被逼或被骗?这个问题是沙县小饭店的店主提出来的。李富贵是店主同音像店小老板一起送进医院的,住院的钱又是店主先垫的,店主就觉得自己跟李富贵的关系很近了,有资格往深处问一问。可是李富贵却不认为跟店主的关系与以前有什么不同,所以他把脸转开,不理,不答。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李富贵躺在病床上想,他从来没有躺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到处白花花的,连女人的脸都特别白,那些护士的脸。他已经一年没有在床上躺过了,这个村到那个村,随便找个空地,把担子一放,把身子一蜷,睡到天亮。早晨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他都希望看到古菜花,古菜花就站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张口唱道: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家里买了VCD机,可以唱卡拉OK的,桃花村只有李富贵买了,连奋玉家都没有,李富贵专门给古菜花买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古菜花这一首歌唱得最好,真好听啊,清泉一样流出来。奈月每天去学校,经过李富贵家时,听到了古菜花的歌。有一次奈月也对李富贵说,古菜花的声音简直跟歌星一样。

富贵,你一定要跟古菜花结婚?这话也是奈月说的。奈月拿到李富贵的大红请帖,上面写着谨订于某月某日农历多少,李富贵与古菜花举行婚礼,敬请光临云云。除了请里亲外戚,李富贵就只请奈月了,奈月是他的同学。在桃花村,李富贵还有很多同学,都是小学或者初中的,到了高中,只剩下奈月了。奈月去找李富贵,正午,她出了家门,穿过一条小巷,走过一条小路,太阳就在头顶,影子就在脚下,影子非常小,差不多只有巴掌那么大了,缩在脚趾与脚后跟间晃动。她去找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