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1699400000044

第44章 茄子(1)

戴来

戴来,女,1972年10月生,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对面有人》《练习生活练习爱》《甲乙丙丁》《鱼说》等,小说集《要么进来,要么出去》《亮了一下》《把门关上》《后来》等。曾获首届春天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第十一届庄重文学奖等奖项。

从家到彩扩店有两站路,慢慢地走,也就是两根烟的工夫。老孙一般点一根烟在嘴上叼着,检查一遍窗户和煤气,然后锁门,走出一站地,第一根差不多抽完,再走半站地,点第二根。

三个月前,老孙盘下了这家彩扩店,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店堂,一台柯达彩扩机,一只经过精心伪装的破沙发,以及算不上稳定的客源,好像就是这些了。哦,对了,还有两盆老孙叫不上名的植物和一套顾客还来不及取走的照片。店主老牛迫不及待地想要转让这家店铺,那是个吃苦耐劳的中年人,有着掰着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优点。就是有一个缺点,嗜赌,可就这一点让老牛失去了经营了十来年才像样的彩扩店和家庭。最辉煌的时候,老牛一共有六家彩扩店,差不多霸占着全市三分之一的彩扩市场。老孙还记得那天他将钱递给老牛,后者的手在颤抖,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捧着自己缩了水的多年的奋斗,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说实话,这家店是给儿子小龙盘的,那小子眼看着都二十七了,一直都没个正经工作,整天还跟个孩子似的光知道玩,玩电脑,玩游戏机,玩酷,不过好在没给老孙惹什么麻烦,就这,老孙已经谢天谢地了。看看邻居家的强子,和小龙同岁,念完了大学念硕士,念完硕士念博士,他的父母说起儿子,嘴就停不下来,直到有一天一辆警车停在他们家门口,谁会想到一个就生活在你身边还念了那么多书的孩子是个强奸犯呢。老孙觉得孩子给家里争光是其次,首先不能丢脸。

对小龙,老孙曾经也满怀期望过,但事实证明他过于乐观了。期望孩子成材,落空了;期望和老婆白头到老,可半途她跟别人过日子去了。现实生活让老孙慢慢学会了也习惯了不期望,不期望也就不容易失望。

第二根烟抽到三分之二处,老孙到了彩扩店门口。开门进去,脱掉外套,打开饮水机开关,往茶杯里放上茶叶,等待水热的那会儿,老孙拿起柜台下面的抹布抹了一遍柜台。柜台一角有一堆开心果的壳,肯定是小龙的女朋友,那个胖女孩梅子扔在那儿的。那女孩,怎么说呢,人还不错,傻呵呵的,就是太胖了点,老孙几次想和小龙说说这个事,可这又算是件什么事呢,还真不好说。

老孙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拿过那个装照片的盒子,那里面是冲印出来等待顾客来取的相片。他打开一份,是一个大家庭的合影,前排后排加起来有十三四个人。前一排老的老,小的小,后排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中年男人一脸混得很有名堂的样子,他左边的女人十分努力地笑着,可看起来更像是在哭。他们应该是两口子,老孙自言自语道,一对快走到尽头可还硬撑着的夫妻。

再打开一份,大概有六七十张,两个卷。里面面孔众多,但出现得最多的是两男两女,像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两个家庭的一次春游,大家都尽力做出一副休闲随意的模样。但看了几张后,老孙发现这只是一个假象,两对夫妻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在盒子最里面,有一份长时间没人来取的照片。老孙抽了出来,这里面的照片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了,客户一栏写着:费。一共有三十七张。照片里只有两个人,所有的照片都是关于这两个人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和一个已不再年轻但穿得很年轻的男人。从背影判断,全是在一个房间里拍的,大部分是两人的合影,像是自拍的,神态亲昵,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然而就在前几天老孙亲手接的一个活儿里,他发现了与之令他惊诧的关联。

那顾客姓穆,他走进店堂的时候,老孙就觉得面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第二天照片冲出来了,里面七七八八地出现了很多人,像是家庭聚会的留念。那个姓穆的顾客也在其中,里面有他和另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以及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的多张合影,看起来像是一家子。老孙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与那年轻女孩合影的男人,但显然那份没人来取的照片不是他拿来冲印的,否则他应该会顺便把它们取走。

老孙无数次地推断着这个男人和那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不言而喻,但真的是那样的吗?反正这几天,翻看这两份照片已经成为了老孙每天必温习的功课,而推断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则成了他百做不厌的自测题,他差不多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而且越看越琢磨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

快十一点的时候,小龙推门进来,他是来接替父亲守店,好让后者回家做午饭,做好饭后再拿到店里来,有时候父亲会和他一起吃,那也是父子俩一天唯一共处的时刻。两年前,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人,依稀有了要在一起生活的苗头,小龙乘机从家里搬了出来。

这一段生意不是太好,几乎就没什么像样的生意,所以大部分时间小龙不是盯着柜台角落那台小电视看碟片,就是戴着耳机冲着店外的马路发呆。通常这时候,他的脑子是不转圈的。

小龙把音量调大一点。这是他听过的最奇怪的一首歌,两个声音分别在他左右的耳机里各自唱着各自的歌,一个欢快、明朗,一个缓慢、抑扬顿挫,就像是下定了决心要盖过对方的声音,可事实上,他们还是各自在唱着各自的歌。

透过玻璃门,可以清楚地看见马路上和马路对面的一切。门把边上的那个“推”字是梅子贴上去的,花里胡哨的,但那是梅子认为的所谓的艺术。梅子鼓励小龙把头发留长,她觉得她的男友哪怕不是一个艺术家,也至少应该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她热爱一切以艺术的名义进入她视野的东西,小龙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在碰到一个看起来更像是艺术家的家伙后离开他的,同时她也会为分手找到一个艺术化的借口。

小龙随手拿过相片盒,熟练地抽出两份照片。这两份照片之间的关联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三天前,当那个男人的脸从彩扩机里出来时,他吃惊得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他也貌似无意地问过父亲来冲印的客户的模样,父亲只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看起来蛮斯文的,像是个知识分子。他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父亲,他觉得没必要。

这个男人,这个让小龙好奇还隐隐有些嫉妒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仔细看,小龙发现他在两组照片里的状态是不同的。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的笑是甜蜜的由衷的,似乎还有点羞涩,而在那组照片里,他也笑,但笑得中规中矩,是那种为了笑而做出来的笑。

不知为什么,小龙就是觉得照片中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来取走照片的。女孩留着一头特别长的长发,人很瘦,显得羸弱。有一张她挽着那男人的胳膊的照片给小龙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男人的袖子被她拽得紧紧的,她的头挨着男人的肩膀,面对镜头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绝望,可能那仅仅是一瞬间的情绪,但被镜头捕捉到了。

虽然小龙差不多认定这是个落在俗套里的婚外情的故事,可他还是希望能亲眼见见照片中的人,尤其是那个女孩。他觉得那个女孩挺特别的,不是漂亮,而是她神态里那种绝望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看久了,他居然隐隐有点心疼。那是个需要帮助的女孩,他对自己说,也许她已经厌倦了眼下的生活,一直在想办法摆脱那个男人摆脱她现在的生活,但那需要勇气。小龙觉得那女孩也许一直在苦苦等待着那个冥冥之中能拉她一把的人,那个人现在出现了,那个人就是他,小龙。

他私下又加印了两张他认为最能体现女孩神韵的单人照搁在他的住处,有一次被梅子发现了,追着问,不依不饶地要他交代清楚,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纸袋上客户一栏写着个“费”字的这一份的收件时间是二月七号,已经两个半月过去了,小龙曾经按客户留下的电话号码去过电话,但总是没人接,打到后来,小龙觉得这个电话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打通了。他设想过电话没人接的各种可能性,有一次他想到了女孩可能遭到了某种不测,这么一想,他的后背猛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闲着无聊的时候,小龙就会拨拨这个号码,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有人接的,然而没想到这次竟然通了,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小龙想也没想就慌忙挂断了电话。

小龙正准备关门的时候,梅子来了,她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泰和小区。她喜欢照相,说实话,她也上相,她知道怎么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把自己最美的那一面表现出来,而且,她对自己容貌的估计要比实际情况来得高。

在小龙接手这家彩扩店的头两个月,梅子频频光顾,她的胶卷,她同学的胶卷,她邻居的胶卷,她亲戚的胶卷,她三天两头地在小龙的店堂里进进出出,给后者一种自己这儿冲印技术高超和顾客盈门的错觉,第三个月,她成了小龙的女朋友。

只要梅子往店堂里一站,小龙立刻就觉得屋里拥挤了起来,同时温度也开始上升。小龙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没琢磨出来。有一天梅子弯腰捡东西的时候,她撅起的肥硕的臀部让小龙茅塞顿开,对了,是她的体积和她的体积传达出来的某种性的召唤在起作用。梅子很忌讳谈她的体重,就像半老不老的女人忌讳谈年龄一样。如果小龙不小心触及这个敏感话题,那她会很不高兴,甚至拂袖而去。据小龙的直观判断,梅子的体重应该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斤之间,对于一个身高一米六的女孩来说,确实有点恐怖。

在认识小龙之前,梅子的业余生活就是看侦探小说和影碟。她喜欢在晚上夜深人静时分捧着一本侦探小说躺在被窝里,越恐怖越吸引她当然也就越睡不着。她对付恐惧的办法一般就是拼命吃东西,一个一百三十来斤的梅子就是这样诞生的。

梅子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每天站在收款机前对着来付钱的顾客不断重复着,欢迎光临,谢谢光临。小龙也希望她有一天会对他说同样的话,当然不是作为她的顾客。小龙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他的手试探性地在她的后背迂回了几次后,果断地冲向那片他渴望已久的肥沃的开阔地。做这样的想象是小龙每天睡前的作业,有时候他会觉得如果非得有个具体的场景的话,那么是在他的小房间里;如果非得有个更为具体的方位的话,那么是在他的床上。

梅子递过来两张她刚租的碟片,伊万·迈克格雷格的《猜火车》和《看谁在尖叫》,是给小龙租的。小龙想说这两部他都看过了,不只是这两部,伊万的所有的东西他几乎都看过。但他还是说,你挺有眼光的,这是最能代表伊万风格的东西。

梅子晃着脑袋有些得意,好像脸还隐隐地红了。她有意无意地朝小龙这边靠了靠,后者立即感到有一股气场向他涌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另一边让了让,梅子又往他这边靠了靠,这一次她肯定是有意的,因为她在笑,笑得很顽皮。小龙突然赌气似的伸手搂住了梅子的肩,他这一搂反倒有些吓着梅子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小龙说去外面抽根烟,走到店堂外面。

马路对面有两家美容院,雪莉和莱丝,两个俗气的名字,它们之间仅隔着一家超市,所以它们的竞争也是显而易见的。雪莉的规模要大一些,生意也要好一些,它不断地有各种优惠活动推出,而莱丝却似乎总是慢了半拍。小龙无聊的时候就趴在柜台上看对面进进出出的人。梅子在店堂里大声喊着小龙的名字,然后问,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小龙根本就没回头。

“这是谁?”梅子的嗓音尖得刺耳。

小龙猛然意识到了她在说谁,他僵在那儿,他在想上一次是怎么搪塞过去的,他在想这一次该怎么回答。

吃过晚饭后,老孙打开写字台抽屉的锁,从抽屉的最里头拿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又从里面抽出一个相片袋。他戴上老花镜,打开桌上的台灯,把照片分两行排开,一共有六张。上面三张是那个女孩和男人的,下面三张是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的,这些照片是他私下加印的。他的牛皮纸大信封里还装了一些别的照片,也是他偷偷加印的,基本上都是女的,而且以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为主,她们给了他广阔的想象空间,她们填补着他乏味孤寂的单身生活。

相片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他在那上面抄了三个电话号码,姓费的留的号码是5字开头的,应该就在彩扩店那一片。那个姓穆的先留的是个座机号码,但是他后来又划掉了,改留了个手机号。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样子谦和。按说前天就能取相片了,但直到今天中午他离开的时候都没取走。

这女孩和小龙年龄差不多,也许更小,而那个男人应该是她父亲辈的,他们是怎么认识又有了这种不正常的关系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有钱的人,那女孩贪图他的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