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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寻找妻子古菜花(5)

古菜花走了,跟着许木匠走了,李富贵就一天天坐到楼上的窗前,再也不去山上,再也不管树。新种下的树枯了,长大的树被人砍了,所以,奋玉又动了把李富贵承包的山地收回的念头。如果乙方管理不当,造成山林不同程度流失,甲方有权收回林地。这是合同中的一款,奋玉说,李富贵现在不仅是管理不善,他根本就不管理了,树放在那里今天被人砍一棵明天被人砍一棵,村里当然要把山收回来,不收回来怎行?奈月就对李富贵说你把存折给我,把密码告诉我。奈月去信用社取出一些钱,在山上搭起草棚,然后雇了几个人,让他们住在草棚里,把树管起来。

奋玉说,你他妈的奈月你要把我的老脸撕碎啊!你自己不要脸了,害得我脸也没地方搁,我操!整个桃花村的人都笑掉牙齿了啊你知道不知道?

奈月说,我知道。

奋玉抬脚把旁边的小凳子踢飞,他说,知道你他妈的还给他送饭给他当老妈子给他管家管山管树,你是我奋玉的女儿啊你知道不知道?

奈月说,我知道。

奋玉很快就托人给奈月找了个工作,在省城一家大商场做收银员,一个月工资七百元,还包吃住。但奈月不去,奋玉声音或高或低或强或软地说了又说,说得眼珠子都往外鼓了,可是奈月低着头,不回答,不理睬,她就是不去。奋玉就去找来很多人,七姑八姨什么的一个接一个地来劝,最终也没劝动。奈月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活着在桃花村走路,死了埋进桃花村土里。

奋玉在那天清晨召集了十七八个人到了山上。县里拨了一笔款,给桃花村修条水泥路,全县只剩桃花村没有水泥路了。但路太长了,钱太少了,再向县里要,县里不给了,叫奋玉自己想办法。奋玉想来想去,想到了李富贵的树。李富贵走了,去找古菜花了,李富贵不要树只要古菜花,那么为什么不把树砍了,卖了,钱用来修路呢?奋玉就叫了十七八个人,拿着斧头锯子上了山。

没想到,山上站着奈月。

奈月袖子拉得高高的,手里也有一把斧头,奈月说,谁敢砍?谁要是敢砍树,我就先把胳膊砍下,哪,这一条胳膊。奈月用斧头指指自己的手。都愣住了,包括奋玉。但奋玉很快就回过神来,奋玉说,你要砍?好,砍吧,你人是我生的,胳膊也是我给的,要砍就砍吧。奈月笑笑,说,你敢砍树,我就敢砍你给的这条胳膊,然后,我用另一只胳膊写揭发你的材料。县里给的救济款每年是多少?发到下面的又是多少?修路的钱明明拨够,为什么又少了?还有,我们家的冰箱、电视、录像机都是用什么钱买的?——不说了,材料上说吧。

你你你!奋玉手举起,巴掌张得大大的,要冲过来摔奈月的脸,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你疯了,奋玉身子都抖起来了,你疯了,你你你他妈的疯了!疯了!你疯了!

奈月说,我是疯子,所以你最好别砍树。

奋玉真的没砍树,扭过头气鼓鼓地走了。这件事桃花村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嗡嗡地说着,比看戏还兴奋。只有李富贵不知道,李富贵那时还在路上,不断问道,见到古菜花吗?我的妻子古菜花?摇头,没有人知道古菜花,而李富贵口袋里的钱只剩下十元了。那天他经过一家食杂店,看到公用电话的牌子,突然想打打电话。电话拨通了,奈月在那边说,喂,喂,喂,是富贵吗?喂?可是李富贵又把电话放下了。

奈月舀起一勺绿豆汤,吹吹,送进李富贵嘴里,奈月问,那天,是你打电话来的吧?李富贵靠在病床上,背上垫着高高的枕头,慢慢地嚼着绿豆。奈月说,是你打的,你一定打了,电话都打通了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呢?李富贵把一口绿豆咽下,奈月的勺子又伸过来了,他又张开了嘴。电话通了为什么不说话呢?他想不起来,路上的很多事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见到古菜花了吗?我的妻子古菜花?他问了又问,人家向他要照片,他没有,人家问你妻子古菜花长的什么样子?李富贵愣住了,古菜花长的什么样子?突然之间他说不出来,他想不起来了,真奇怪,他抱着头使劲想,可是想不起来了。

好大的雨,李富贵在雨中回到了尚干镇,走进了沙县小吃店。他想不起来古菜花的模样了,可是他记得古菜花做的白丸子,很好吃的白丸子,像古菜花一样又白又嫩的白丸子。他说,给我弄一碗白丸子!店主没有立即去弄,店主扯过一条毛巾递过来,让他擦擦,李富贵想说我不擦,我要一碗白丸子,古菜花一样又白又嫩的白丸子,可是突然间嘴唇变得很重,他张不开了,眼也黑了,他看不见了。他摔到桌上,摔到地上,店主和对面音像店的小老板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在医院里连住了十几天。

奈月办好了出院手续,同李富贵一起往外走。李富贵脸又圆了,又红润了,又像以前的李富贵了。而且,李富贵还穿了新衣,从短裤到外衣都是新的,奈月不但帮他买了衣服,还买了把电动剃须刀,开关一推,吱吱吱响,眨眼间就把可以把下巴和腮帮剃得光溜溜的。

经过沙县小吃店时,奈月说,我们进去吧,跟店主说一声。李富贵没有反对。

店里客人很多,热气弥漫着,招呼声起伏着。看见奈月和李富贵,店主满脸是笑地跑过来,店主说,来,你们坐,要吃什么?奈月说,不吃了,我们已经吃过了,现在要回家了,再见了,大哥,富贵多亏了你的帮忙。店主说,哪里哪里,你还给了我一千块钱,这钱……奈月摆摆手,说,钱就不要再提了,富贵是真心感谢你的,以后请你去桃花村我们家坐坐。店主说,你们家?奈月笑起来,脸有些红了。

出了沙县小吃店,就见到音像店小老板,他正站在自己店门口,望着这边。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歌声非常响亮,撩拨人心。奈月说,我们也去跟他说一声吧,李富贵也没反对。走到小老板跟前,奈月说,谢谢你帮着把富贵送进医院。小老板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奈月,又打量着李富贵。奈月说,谢谢你,我们走了,回家了,再见。说完,奈月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李富贵的胳膊。

汽车很挤,长途车每天只有一班,所以总是很挤,李富贵和奈月读高中时,它就挤,现在还是挤。读高中时,每次回家,李富贵都不去抢座位,学生会副主席,在学校里带头学雷锋,到了校外抢座位被老师同学看到了算怎么一回事。李富贵不抢,奈月要抢,奈月每次都抢先挤上车,自己坐一位,再用包把旁边的位子也占下。

现在也是这样,奈月先挤上车,占了位子,自己和李富贵的。已经有十几年李富贵没有同奈月一起坐车,高中毕业后就没有了,眨眼间十几年就过去了。李富贵望着窗外,除了多出一些楼房与商店外,景色还是十几年前的。十几年前,还没有古菜花,李富贵和奈月都只有十几岁,然后,古菜花来了,又走了。李富贵抽抽鼻子重重吸几口,他闻到了十几年前的气味。十几年前学生会副主席李富贵坐在奈月为他抢下的座位上,说起学校里的事,喋喋不休地说。他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李富贵扭过头来看看,旁边坐的仍然是奈月。奈月比以前胖了,屁股比以前大了,头发比以前稀疏了,但仍然是奈月。李富贵说,奈月,我现在想说话。

你?奈月惊声叫起,马上又用手捂住嘴,眼瞪着李富贵。你说话了?富贵你说话了?

李富贵说,我现在要跟你说话。

李富贵跟奈月说起了树,他在国际机场旁的沙滩上看到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有好几十亩吧,把机场靠海的一面都围了起来,这种树防风固沙最好,远远望去跟李富贵种在山上的马尾松有些相像。李富贵的山上还有按树,桉树纸厂需要;还有泡桐,泡桐一年一根杆,五年能锯板,制胶合板最好,木材厂需要;还有杉树,还有樟树,还有栲树,还有,还有……李富贵说,我的树真多啊!李富贵又说,奈月,我的那些树都在吗?奈月说,在。李富贵说。我要看看我的树。奈月说,去看吧。

李富贵回到家后,转身就去了山上。奈月没有同他一起去,奈月留在他家里,先是屋里屋外清洗,然后上街买了鱼肉青菜。李富贵家的烟囱又开始吐烟了,很快香气又溢出来。奈月把一碗碗菜摆到桌上,又摆好了筷子。天黑下来了,李富贵才回来,跟在李富贵后面进来的是奋玉。李富贵不知道奋玉跟在后面,他进了门,闻到香味,正要说话,奋玉先开口了。奋玉说,呃嗬,过起小日子了嘛。奈月叫了声爸。奋玉没有理她,径自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送进嘴,说,好吃,好味道。

李富贵搬进一张椅子,说,请坐。奋玉又夹起一块鱼到嘴边,眼乜斜着,富贵,你想明媒正娶我们家奈月了?说完这句,奋玉才一张嘴,咬下鱼,夸张地嚼着。

娶奈月?李富贵慌忙地看看奈月,又看看奋玉。李富贵说,我没有想过。

奋玉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吼起来:没想过?他妈的你没想过怎么把她玩了一年又一年?

李富贵说,我没玩她呀。

奋玉说,你他妈的这种人最可恨了,明明玩了,还不承认!奈月,你听清楚了,他说他没想过娶你,他也没玩过你。你给我听明白了,现在我告诉你,就是李富贵想娶你,我也不同意,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他结过婚了,娶过古菜花了,他不能再娶你!

奈月说,我问过了,他这样的情况可以再娶。

你问个屁,奋玉眼珠子又鼓出来,你就是自己骚着想跟李富贵,他是什么东西啊?他妈的他是什么东西啊?像他这样口袋里有两片钱的人,外面多了,比山上的树叶还多无数倍!

奈月说,别人钱再多关我什么事?

奋玉说,他也不关你的事!你跟我走,回家去!

奈月说,我不回了,我就在这里。

你敢?奋玉跳起来。你做鸡啊?你真的这么不要脸啊?你他妈好歹还是黄花闺女,还是我奋玉的女儿。你要是不回去,我们就断绝关系,你再也别想跨进我的家门一步。

奈月说,那就断吧,就不跨吧。

屋里只剩下呼呼呼的喘气声,奋玉说不出话来,一口口喘着气。突然,奋玉一挥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到地上,又将整张桌子举起来,向奈月砸来。奈月头梗着,站着不动,是李富贵伸手一拉,把奈月拉开,桌子砰地落下,落到奈月脚边。

奋玉走了,奈月没有走,奈月真的没有走。地上到处都是碎碗碎木头还有七零八落的鱼肉,奈月拿着扫把和抹布,慢慢地扫着,擦着。李富贵家静静的,奈月动一下,声音才响一下,奈月一停下手,声音也消失了。

李富贵上了楼,楼上的墙上、桌上、床头都是古菜花在笑。李富贵站在墙上那张比真人还大的照片前,看着笑眯眯的古菜花。我的妻子古菜花?李富贵伸出食指在照片上轻轻划动,布纹面的照片有着细密的凹凸,手指微麻。我的妻子古菜花?李富贵觉得照片中那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唇都是陌生的,甚至旁边那个也化了浓妆、手很亲密地搂着女人肩膀的男人,他也不认识了。他在长乐街头时,看到前面走的一个女人很像古菜花,腰肢像、头形像、走路的样子像。大跑几步迫上去,他叫道,古菜花!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不是古菜花。后来,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李富贵发现越来越多的女人像古菜花,古菜花淹没在满街的女人中,他找不到了。

李富贵下了楼,走到一半又停住了,他看到奈月正坐在楼梯上,双臂抱着,支在双膝上,身子往前倾,蜷成一团。奈月,李富贵叫了一声。奈月坐着不动。奈月,李富贵又叫了一声。奈月站起来,只是站着,头没有回过来。李富贵看到奈月的背影,头发梳得高高的,十几年了没有改变过的发型。再往下,是不大的身子,马尾发稀疏垂着,直垂到腰上;再往下,黑色的中裤鼓鼓囊囊的,音像店的小老板说,这种屁股的女人能生儿子。李富贵没有儿子,李富贵跟古菜花结婚这么久,可是古菜花从来没有怀孕过,为什么没有怀孕呢?以前李富贵都没有想过,好像还来不及想,古菜花就走了,跟着许木匠走了。儿子,我为什么不能有个儿子呢?李富贵想。他迈出腿,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到奈月身后。奈月。他叫道。奈月。他又叫一声,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下。像有一股电流穿过,李富贵一激灵,手掌顿时热辣辣地滚烫,不仅手掌,整个身体很快也热辣辣地烧起来。已经两年了,古菜花走后就消失的感觉一下子都回来了,那种作为男人的感觉。弯下腰,李富贵猛地把奈月抱起来,急速往楼上走去。奈月闭着眼睛,眼泪瀑布一样往外流,流到李富贵的胸前和手上。

一个沸腾的夜晚。但这一夜过后,奈月却改变了主意。

李富贵直接把奈月抱到了床上,李富贵说,我要娶你。

真的?

真的。

做妻子?

是,我的妻子奈月。

真的?

真的!

灯被拉灭了。奈月含苞了十几年,在这一夜猛然璀璨开放,直到黎明,李富贵睡去了,奈月也睡去了,但奈月很快又醒了。扭过头,她看到赤裸的李富贵。李富贵身上什么都没有,就那么摊手摊脚地朝天仰着。

奈月起床,穿戴好。山村的早晨,窗外已经有阳光,还有鸟在鸣叫。李富贵睁开眼时,奈月正坐在床前,手托着下巴,像看一件令她惊诧的什么物品似的看着他,看得很认真。奈月!李富贵叫一声,伸手就要把她搂过来,奈月身子往旁一歪,很轻微的动作,几乎难以觉察,李富贵还是一惊。不在于多轻微,而在于她做了,奈月做了。奈月!李富贵叫道。

为什么你的肉也这么难看呢?奈月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肉难看?李富贵坐起来,低头看着自己。奈月,你说我肉难看?

奈月好像没听清他的话,奈月说,为什么也这么难看呢?真奇怪,这么难看,你的肉也这么难看。

奈月!李富贵双手扳住奈月的肩摇晃两下。

富贵,奈月说,你不去找古菜花了?你的妻子古菜花。

李富贵说,我不去找了,我要娶你做妻子。

奈月说,富贵,你去找吧。去找你的妻子古菜花。

不找!奈月你怎么回事?我不找古菜花,我要娶你奈月!

奈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奈月走了,离开了桃花村,走的时候,她把古菜花的照片也带上。我帮你去找你的妻子古菜花,我不会再回来了。奈月给李富贵留了纸条。

后来,县报、市报、省报接连登出了一则寻人启事:古菜花,女,桃花村人,两年前走失,夫李富贵痛不欲生,望眼欲穿,深情盼望她早日回家。请知情者提供线索,定给重谢。联系人李富贵,联系电话2222333。启事旁边是一张古菜花的照片。

再后来,县报、市报、省报又接连登出一则寻人启事:奈月,女,桃花村人,一星期前走失。夫李富贵痛不欲生,望眼欲穿,深情盼望她早日回家。请知情者提供线索,定给重谢。联系人李富贵,联系电话2222333。启事旁边是一张奈月的照片,李富贵当年帮她拍的那张照片。

奈月在离开桃花村后,曾到尚干镇找音像店小老板,她说,你娶我吧,我嫁给你。小老板吓了一跳,说,我结婚了你不知道?我半年前就结婚了你不知道?奈月摇摇头,笑了笑,然后走了。

⊙文学短评

这是一篇对叙事艺术进行探索的爱情小说。男主人公李富贵在妻子古菜花与木匠私奔后,开始苦苦地寻找;在寻找失败后,终于接纳同学奈月。奈月却在与李富贵的近距离接触中,发现自己痴恋多年的这个男人的平凡与平庸。爱情,在寻找中展现它迷人的光环,却耐不住现实中的轻轻一击。这样一个并不新奇的爱情故事,却在作者巧妙的叙事艺术中令人耳目一新。整个故事轻盈灵动如同古菜花若隐若现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