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觉得可笑吗?”刚走过来的项目总负责人杜晓林接过范因强的话茬儿,平静地对梁玉刚说道,“睡醒了就干活吧。”
干活也不能让梁玉刚那张碎嘴闲下来。别人都不理他,他只好教育来实习的研究生刘万里。
“其实这影响爆破地震动的主要因素并不多。”梁玉刚紧挨在刘万里身边填埋爆破材料,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委员、科幻创作研究会副主任委员。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合同制专业作家。星河主要从事科幻小说及科普作品的创作,“首先是爆破能量大小,咱都用装药量表示;其次是爆破类型,比如咱这是瞬时爆破但还有延时爆破,咱这是埋入填塞爆破但还有裸露爆破。再有呢……再有你来说说。”
“应该是爆破的几何参数吧。”刘万里知道“梁大嘴”说不下去了,笑着接过腔来,“比如炮孔间排距、孔径、抵抗线大小、临空面状况什么的,另外岩石性质和地质状况也会有影响。”
“小伙子行,没白和杜老师学。
“本来是打算整更大的城市,可那年头技术到底不过关啊,结果落到了唐山人民脚底下。”
“还真就是核弹!当年他们让一颗特殊的核弹从地球中心穿过,直奔东北半球的中国!”梁玉刚瞪着眼睛继续鼓吹,“这颗特制核弹一爆炸,破坏效果和地震一模一样,一般仪器根本区别不出来。”梁玉刚拍拍刘万里的肩膀。
爆破实施的时候,全体都进了掩体。杜晓林没像那几个实习的年轻女孩一样戴上耳罩,他自信自己那身经百战的耳朵已近麻木。硝烟几乎是与那声巨响一起以弹射式的方式散开的,那些还戴了口罩的女孩开始查验仪器记录的各项指标。今天的实验就算大体完成了,范因强草草地看了一遍原始数据,进一步的结论要等回去才能做出。
范因强那个跳蚤的笑话给齐思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他总是在心里回想:把跳蚤换成老鼠就差不多了。总之这个故事深深地驻留进齐思远的脑海,以至于当晚他就做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梦。其时他与一名动物演员同台演出,不过他只是以旁观者身份居于次要角色,而主演则是那位凶残的爬行动物。它远比跳蚤为大,如同一只放大了百倍的鳄鱼。每次这个匍匐的怪物都要从地下藏匿处摇头摆尾地爬出来;它已经沉睡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现在,它打算动上几动了。
所以当整个实验愈来愈接近尾声时,每天晚上齐思远都觉得自己在身后的地下留下了什么,总在一鼓一鼓地提醒他注意。可每当他凝神回眸认真察看时,却发现大地仍如古人所形容的那样:静若处子。
于是每次齐思远都放弃胡思乱想,调头离去。而在这一系列实验结束后的日子里,随着时间推移,他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一无稽之谈。
可齐思远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最后一次转头离开之际,他身后的地面还真的鼓翘了几下。
一
接着就真的震了!
大地仿佛被通上电一般剧烈震颤起来,男,附近的山麓丘陵也随之迈开沉重的舞步。高矮树木纷纷晃动不止,如同风中难以立足的人群。个别公路夸张地扭曲了几格,就像是被一只巨手重新摆放成其他几何形状。
在都市街衢之间,首先参与运动的是高耸的楼宇,它们左摇右摆,让人想起“春风杨柳万千条”的诗句。其次是一群群中型建筑,从边角处落下一堆堆砖块瓦砾,扬起一阵阵建筑尘土。最后,那如同兵营的低层楼房像多米诺骨牌般齐刷刷地倒塌下去,宛若微风刮过麦浪,又仿佛石子落入池塘,推开圈圈涟漪。
贯穿城市的大河掀起了真正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飞架南北的悬拉桥有节奏地振动着,幅度之大令人难以置信。数千吨钢铁材料突然变得柔情似水,像缎带一样起伏飘荡。高达数米的波浪在主体结构上缓慢爬行,好似一条发怒的巨蟒。就在一瞬之间,承重的钢索猝然而断,从天而降的桥体落入万丈深渊。各种构件像巨人手中的玩具一样飞旋而去,桥面上失去依托的汽车陡然颠起,失重让车内的人们惊恐万分。
杜晓林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艰难地朝向桥头行进,想要尽快离开这一是非之地;但他步履维艰,每移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
“唐山既不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又没什么重量级的军事设施。
令人奇怪的是,杜晓林在观看这些景象时,并不置身其中任何一处,而像是在空中俯瞰。这让他不得不寻找身下的支撑,才发现自己并非完全悬空,而是趴在一张大床上面,也不能挽救所有的生命。
——题记
引子
“我这儿有个刚解密的内幕嘿——”梁玉刚突然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双手托腮撑起脑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本与地面毫无接触的床体猛然摇晃起来,就好像地震波不是通过固体而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一样。
床摇动得越来越厉害,这让杜晓林陷入一段恐惧的回忆。但他顾不上回想,因为床体一旦散架,自己就会跌落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向地面!
杜晓林最后一个还算清醒的念头是:这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没有悬拉桥,只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桥。
杜晓林不是突然惊醒,他从不相信电影里那种冲出噩梦抱头坐起的镜头。每当骇人的噩梦侵袭杜晓林沉睡的意识时,他一般都会敏感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更进一步的做法是干脆人为篡改梦境,促使它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刚才有关悬拉桥和石板桥的判断,就是他开始清醒的一个标志。
尽管如此,杜晓林还是被那梦给吓醒的。他大汗淋漓,床单如同水浸一般。
杜晓林起身拉开冰箱,打开一罐可乐一饮而尽,先把嘴里因宿醉未醒产生的苦味清掉。然后他坐回床上发呆,不知该做什么。墙上挂钟的时针刚刚偏过五点。
这个梦与昨晚的视听资料不无关系。
类似的场景已很久不曾入梦,甚至在记忆中都鲜少出现。每当他无意想起往事,总是摇头甩开。但昨晚的资料又把他拉回记忆深处,尽管后来他跟着大家一起使劲喝酒唱歌,但那些画面已深深印进他的脑海。
直到杜晓林把汽车发动起来,他的思路仍在梦乡回旋。他知道这很危险,几次猛烈甩头想要挣脱出来。好在这条国道地广人稀,没有多少车辆。
与杜晓林不同,李可鲁不是从梦里而是从现实中获得了今早的不快经历。
从一清早李可鲁就开始不顺。昨晚休息得不是很好,早早地醒来,却发现从儿子房间透出灯光——他居然打了一宿游戏!儿子还争辩说自己是在学习,星河
星河,这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分明看到了电脑屏幕上那只粗糙的怪兽。
“一颗如此当量级的核弹像幽灵一样悄没声地穿过地球?”闲坐在一边的范因强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他是这个项目总负责人的“总助手”。“就算是只跳蚤,钻进地毯底下还要拱起个包来呢!”
幸亏妻子夏菲菲进来才让他归于心平气和,他注意到怪兽身后的背景,越看越像那款地震模拟软件。上次夏菲菲在家招待客人,他借口检查孩子作业,躲进儿子房间继续工作,于是留下了这一软件。
“你到底在干什么?”不管怎么说,儿子确实不是在游戏——虽说这也不是什么正事。与其说他是来“参加”实验还不如说是来“出席”实验,以示市政府对这一项目的有限关心。
“修改了一下您的软件。”儿子兴奋起来,“您原来设的阈值区间太窄。”
“要那么宽干什么?”李可鲁不屑道,“爆破的破坏力不能太低,否则根本起不到作用。”
“那上限呢?”儿子的语气很正常,但李可鲁仿佛听出了其中的嘲弄,“您考虑过上限没有?”
“上限怎么了?”李可鲁反问,“以不伤人为限就行了。”
“您看啊。”儿子半个屁股坐回到电脑前,“咱不管那么具体,就看这个最后综合出来的总系数,我把原来的上限系数增加了百分之五十。”
“没问题啊。”看了儿子的演示后李可鲁说,但马上又很没底气地补充了一句,“上限是根据人家要求设的。”
李可鲁夫妇携手建立起一家小型电脑辅助设计公司,依靠模拟软件来描述各种工程问题,由于近来城建工程数量不菲,公司大有蒸蒸日上之感。这款地震模拟软件是应市规划局之约定制的,为了考察它的功效,李可鲁今天准备出一次现场。
“那咱们再试着放大一倍。”儿子在一旁说道。
一根细丝般的绿线悄悄朝着目的地挺进,沿途出现一些“小虫子”的阻挡,但这次的“小虫子”比上次多了许多。绿线如同一只条状生物,一路上遇佛杀佛遇祖杀祖地吃掉了不少“小虫子”。可接下来,这条表征地震走向的条状生物非但没有按照软件预想的那样变细,已发作品数百万字,反而随着胃口大开身躯也日渐庞大……
最后的效果显然是儿子的创意:那只不规则的条状生物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浅绿色怪兽跳向屏幕之外,把李可鲁吓了一跳!
——遗憾的是李可鲁没有窥视过齐思远的梦境,否则他会一眼认出这名动物演员的!
“我不懂您的专业,但我试着解释一下——”儿子的口气相当谦逊,但李可鲁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讽刺,“过度的爆破会激发地震带波,起到一定的放大作用,就像传统的三极管一样。”
李可鲁浑身一震。
“您总不是在做诱发地震实验吧?”
从背后传来的儿子的话,一字一句都在敲打在李可鲁心上。
就这样,由于杜晓林昨夜的噩梦,以及他心不在焉地开车的缘故;由于李可鲁今晨的震惊,以及他心不在焉地开车的缘故,两辆车终于相撞在了距项目场地两公里的地方。
前方的项目场地已聚满人群,虽说不上是人山人海,但也可谓盛况空前。
二
每次新闻发布会之前,星河都需要在心里演练那些有可能提到的问题。这里没有自己的专用办公室,只好把演练场所安排在洗手间。还不能长时间霸占洗手池前的镜子,那样无声地注视自己会让人觉得奇怪。星河只能站在隔间里在心中默诵。
“目前我国的地震预报工作到底进展如何?据说地震台预测到地震也不能随便发布,那要他们干什么?只是为了在震后测测震级吗?好多国外网站又快又准呢。”——问题相当尖刻。
“不能这么说。预报是一回事,向社会公布预报结果又是一回事,这是有相关政策的。”星河息事宁人,十分低调,“而在一连串小震或有感地震之后,是否会演变成强震,也是群众非常关心的问题,所以无强震发生的预报也很重要,有利于社会稳定。但就这么蜻蜓点水地来上几次,也让他风闻了“梁大嘴”的外号。再说不要他们,以后就永远不可能实现地震的准确预报。”
“我把问题具体化一些吧:据说在上次地震之前两天,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冰心奖、科幻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即使你能准确地预测每一次地震,前兆地震台曾观测到明显异常的地震信息,但没有上报。”——这应该是一个比较理智的记者的提问。
“你的消息没错。是没受到重视。”相信这时台下会飘过一阵低语。但面对大家惊讶的眼神,星河会解释得很慢,“当时地震台正在改造,施工人员进出频繁,结果有关人员误认为这些异常信息是人为干扰所致,从而错失了预报良机。”
星河知道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前兆地震台以前用的是老式测震仪,无法准确捕捉地震前兆信息。为了提高预报水平,该站进行数字化改造;地震前两天,刚改造好的部分数字地震仪偏巧观测到了异常信息——但到底没能发布地震预报。
“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可能会有记者穷追猛打。
”那名参与实验的硕士研究生刘万里忍不住插嘴。
“也不算太巧吧。改造地震台也不是无的放矢,就是因为产生了警戒之心了才有此举措。”
“……”
“……”
星河在把事先想到的题目演练了两次半之后,在镜子前稍事整理才开门出去。大厅里已经三五成群地聚了不少人,打着招呼,交流着彼此的信息。一群小学生围在候风地动仪的仿真模型前,手里拿着不同型号的音影录制设备。
“这是东汉科学家张衡发明的地动仪,我国古代用来预报地震的。”一个小男生给一个小女生解释。
星河虽然走得匆忙,但还是回头拉住那名小学生。“小伙子,这可不是预报用的。”
“那是干什么用的?”
“测量。”星河告诉他,“地震发生时它会有反应的。”
“事先不知道,事后才知道?那有什么用?”小学生狐疑地看着星河,“再说你是谁?”
“相信我,我是今天这个项目的总协调人,也算半个地震专家。”
“专家的话也未必都对。”旁边的女生友情声援。
星河苦笑着摇摇头。在如今这样一个分工细化同时各行业专业性又极强的时代,这种凭想当然普遍质疑专家的观点其实非常有害。“七十多年前河北唐山那场大地震,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灾害,整个一当时敌对国家搞的捣乱破坏!”
“除了核武,还真没什么别的工具有如此这般的巨大破坏力!”齐思远信口揶揄。但我们的教育总是相对滞后,这一观念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许多人心底,并被灌输给了孩子。
“那你再问问你们老师吧。”星河说罢便匆匆离去。
星河赶在新闻发布会开始前五分钟走进会场,人差不多齐了。星河坐到袁文英身边,和她聊起刚才与小学生的一席话。
“说明里应该强调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们可能没注意。”袁文英告诉星河,“我们有些历史成就确实被过分夸大了。”
“这可不是好事。”星河随口接道。
“就是对它测量地震的本领我都怀疑。”袁文英补充道,“两千里外的地震,就算能感觉到震动,怎么可能正好让铜柱倒向那个方向呢?就算铜柱有‘感觉’,方向也该是随机的才对。”
“不仅是靠地表传播的震动。地动仪中央有根棍子直通地下,在被埋设的部分上也有很多机关。地动仪的地下部分不比地上部分简单,所谓失传的就是这部分。”星河解释说,“现在仿造的只有地上部分。”
“地上结构也太简单了,花哨的像艺术品,地道的形式主义。”袁文英有些不屑,“还要专设一间房子供奉它,当神龛啊?我看那孩子说的没错,事后才知道有什么用?”
“还是有点用的。”星河貌似严肃起来,“考虑到当时没有电报、电话和网络这些先进的通联方式,这玩意能把几千里外出现震情的事态即时报予中央领导知道。等外地信差累死一打快马,几个八百里加急下来,气喘吁吁地报告皇帝陛下:某某地方发生大地震了!这时圣上可以很潇洒地微微一笑:朕早就知道了。”
“你开玩笑啊?”
“开什么玩笑?”星河惊讶道,“事实啊。有助于去除您脑子里的一些谬论。”
没等袁文英反讽星河一句,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她只得先偃旗息鼓。
主持人齐思远一一介绍主席台上一干官员,念到规划局长的名字时袁文英睁大眼睛,询问星河规划局怎么会掺和进来。
“姓杜的小子玩了个花活儿。”星河不动声色地告诉袁文英,“前一段你在外面跑,不知道这里的内幕。”
主席台不算大,但一举一动下面都会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星河没法给袁文英细述杜晓林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