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
赵海虹,女,20世纪70年代生人,被誉为中国科幻界的公主。她毕业于浙江大学,现为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同时,她也是国内第一位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特等奖的女作家。其作品以细腻的文笔、充沛的情感赢得了众多科幻迷的喜爱。
我一进屋就看见他了。
他在发抖。
他在低低地呻吟。
他伸向空气中的手像要抓住什么,赤裸的手臂上爬满了红色的细纹。
我忽然觉得房间里弥漫着某种气氛,使它不再是空荡荡的了。
这间屋太大——我总是这样想。我总是认为别墅里的每一间屋都那样大。设计师在建造时参考了一座中东的宫殿,那时,前世的记忆压迫我,我要逃离那种压迫感;我说:“房间要宽,要高,要深,每一间都是!”之后我才知道,逃离了窄小的居所依然逃不脱昨日的回忆,而这宫殿般的高庭广厦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我总是在这里看到很多的人,这里逐渐变成一个戏台,不停地变换戏码,但生命依旧短促而空旷,女演员的面具下,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几乎是不存在的。
然而,此刻,我发觉这房间很小,小到像他的一层衣服,小到像他的皮肤,一旦蜕变发生,是可以被一起蜕掉的东西。
他在这里,他是房间的中心,他是一切的中心,从这个中心释放出燃烧的热力,吞没了房中所有冰冷的无生命物体,使它们似乎也变成了他生命的部分;使我似乎也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热力的中心,那个生命的源头,空气中布满了诱惑,空气是他的呼吸,是他传递生命力的途径。我呼吸着他的生命。我仿佛也是活的了。
“嘀——”通讯器的声音此时格外刺耳。
我一惊,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我不过是在自己的客房里,我的客人正要蜕皮。他不是魔法师,也没有什么异能。他只是一个“穴人”,在他们的一生中,要蜕九次皮。
在我们的一生中,要蜕九次皮。
“喂。”我打开通讯器,穆森的影像出现在房中。
我一向讨厌全息影像,但当我看到穆森的影像浮现在透的床前,却是第一次发现真实与虚幻的对比可以这样强烈。穆森的虚幻形体站在这个挣扎着、呻吟着、努力用痛苦的成长来证明生活的穴人面前,虚幻得那样无耻。不,我怎么可以让这种人看见透蜕变的样子!
“换个地方说话!”我不容分说地关上通讯器,走出房间。关门时我又回望了一眼。透开始在床上辗转着身体,痛苦的呻吟像洪水般在房间里泛滥开来。
“有事么?”我没好气地问。
“贡,你收留这个穴人的事造成了很大反响,你的影迷们情绪激动,公司上层已经表示了不满。”穆森是我的经纪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摆着一张和气生财的面孔,有时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作为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公开年龄才19岁,和任何绯闻纠缠在一起都会给你的演艺生涯造成致命的打击。”
“绯闻?这也和绯闻有关么?透他是一个穴人,整个地上世界里我唯一的同类。帮助他有什么不应该的?”
“同类?你的影迷不会把他当成你的同类。贡,不要忘了,你已经不再蜕皮,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家会把你当成一个一般人类。而那个透,他还在不停地蜕变,人类世界不会接受他。”
“可这是你们造的孽!”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你们的世界里来?我们本来……我们本来……”
穆森不变的笑眼里射出锐利的光:“你本来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原来的生活,原来的生活像噩梦般排山倒海地涌来,挤满了我的整个想象空间,不留一点余地,
黑暗的,从来见不到天光的世界,窄小的潮湿的洞穴。我们缩在一个个洞穴里,如一只只待孵的卵。然后,周期性的痛苦采了,刚开始,只是皮下的瘙痒和抽动,渐渐地,在坚硬的外壳之下,新的皮肤逐渐生成,而新生的肌肉与骨骼如逐渐饱满的果实,鼓胀的果肉挣扎着挤破它的外壳。火焰烧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饥渴地尖叫、颤抖、抽搐,要撕裂,撕裂自己的身体……蜕,那是黑暗世界中燃烧的生命之光,可是那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实在不堪回首。
“贡?”
我回过神来,抬头面对穆森的虚影。不,我有什么资格埋怨或者轻视他呢。最虚伪的人是我。是我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自己的真实生活。
“把他送走吧。”
“送走?”我打了个冷战,“不,绝不。孙先生已经不在了,而别的人类,我还不能完全信任。我不放心把透交给别人。”
“你的事业呢?我不信你不在乎。公司方面迫于压力,已经考虑把《圣战》女主角的位置交给西西娜,这角色你盼了很久吧?”
“透比任何角色都重要。”我听到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穆森的表情阴暗下来,目光灼灼。
“因为感动。很久以来我毫无感觉,像个死人一样,可是他令我感动,使我活转来了。”
阳光透过来。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蜕皮,照亮了他的眼睛。阳光在他的瞳仁里跳跃,像两朵小小的火焰。他对着阳光举起自己蜕下的壳衣,如同在欣赏一幅精美的画作。
那像是——羽衣,可以让凡人插上翅膀、羽化登仙的衣裳。多么可惜,真实远没有那么神奇:那是他告别了的旧的自己,那是他蜕下的一层皮肤而已。
“这个蜕衣,你不能保留。”他的表情使我觉得自己的话很残酷,“必须交给研究所。”
“你……”他终于开口。同住了一个多月,他勉强可以听懂我说人类语言,但要自己说依然有些困难。
“给研究所,你明白么?”我换成低哑的穴语,轻轻地问。
透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他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温柔地弹、叩、揉、抹。这一切既熟悉又遥远,在黑暗世界里,萍水相逢的人们只需一声低哑的穴语,加上手指的触摸,就可以让两颗心靠在—起。
但我知道透的手语中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意思。我带着微笑望着他的手指,刚蜕皮后充血的黏膜状皮肤已经变硬,呈浅褐色。假以时日,这一身皮肤会变得更加漂亮,更加坚硬,闪烁着陶瓷的釉光。
“贡……”透正视着我的脸,“你的……已经结束了么?”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张脸是椭圆形的,两颊有些下垂,下眼皮总是浮肿,鼻翼太宽太肥,厚厚的上唇略向上翻。而现在——轮廓分明的长方脸,鼻梁坚挺,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薄削,下巴正中有一道凹痕,更添男子气概。
“是的。”我说,“我已经蜕过九次。完成任务了。”
我的谎言岂不是情有可原的么?每一次的蜕变都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谁也无法预料蜕变后的容颜。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靠演艺事业支持,倘使下一次蜕变成一个丑八怪,那我的生活就不再有明天。
“……假话。”透望着我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如此真实的两个字却使我觉得受了伤害。
我的牙齿格格直响,整个身体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
博士用左手紧紧按住我的后颈,死死地压住,右手中的针管不停推进,针尖扎进我的脊椎——是的,我感觉到了,虽然麻醉气体早已迷惑了我神经的痛感,但我依然感觉到了,那是一场战斗:注入我身体中的激素与我潜伏的本能在作战。
战争旷日持久,上一次蜕皮至今已有七年,我几乎每一天都在与蜕变的欲望作战。以我的意志,以及药物,与之作战。
博士是孙先生的弟子,先生去世以后,他一直照顾我。但我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是一个多月前,研究所接收到第二个穴人时,他立刻通知了我。
“透的情况很稳定。”针头从我的骨髓里拔离。博士在这个时候谈透的事是想让我分心。“他的蜕衣真漂亮……你以前的也很漂亮。”
“别提那个!”
“你的心理有问题!”博士猛然提高了音量。但又立刻显出后悔的样子。他一定想起了孙先生。孙先生从不对我大吼大叫。孙先生对待一个地质考察队从地底裂缝里找到的“动物”如同对待从竹子里找到的小公主。
孙先生。孙先生教我说人类的语言,使我终于被人类社会接受。孙先生使我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异世界”里生存下来。孙先生陪我度过了两次蜕变期,看着我从毛虫羽化成蝶。然后孙先生静悄悄地,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孙先生替我做过的事,我也要帮透去做。
颤抖转为战栗,进而开始抽搐。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身体里涌动着火焰。这个身体在等待爆发,等待摧毁,等待撕裂旧的躯壳。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要用理智抑制生理的冲动,哪怕借助药物。
当我终于精疲力竭、神思昏沉地睡去,心里仍惦记着:
——孙先生替我做过的事,我也要帮透去做。
草原上的风把战旗吹得猎猎作响。一只苍鹰从高空滑翔而下。我把沉重的银枪高高举起。
锐利的枪尖直指蓝天,反射着耀眼的日光。
我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向山谷俯冲。
在我身后,千军万马呼啸着,潮水般涌向山谷中的敌军……
“贡?”
我回过神来,关掉放映机。全息影片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观众有强烈的现场感。按下放映键,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再按一下,魔法结束,一切还原。
“我在看样片。”我转向穆森,“片子反应怎么样?”
“上映两星期,三条主要院线的上座率都超过九成。相当成功了。”
我吁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花木兰》里最受欢迎的角色不是你。”
“唔,是么?”我并不怎么在意,但依然无法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那么是男主角了?”
穆森摇摇头,他低下身凑到离我面孔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脸,缓缓地笑了:“是——透。”
我理所当然地惊讶了:“可是他只有几分钟的镜头!”
“与时间长短无关,他的外形很有震撼力,表演中再加那么点儿灵魂,绝对所向披靡。”
我心里说不清有什么滋味,略微一笑:“这会儿怎么不催我把他送走了?”
“两年时间,新闻早变陈了,没人有兴趣再纠缠你们的关系问题。不过,真没有想到,才两年时间,你就把他教得那么好。”穆森的语气变得诚恳,“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算了吧,我担当不起。”我三言两语打算送客,穆森却说还要找透商谈与镜像制片公司签约的事宜。
“那去找他吧,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我抬高了声音。
“贡,你最近有点焦躁,自己注意点儿。”
“走啊!”
赶走了穆森,我忽然泄了气。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自己绝不是在嫉妒透的成功。他若成功融入人类世界,最高兴的人应该是我。
是我教他直立行走;是我教他人类的语言;是我教他用刀叉和筷子;是我带他走入电影世界,是我是我……
但是透不快乐。
和我当年一样不快乐。
这使我这个老师开始怀疑自己努力的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的幸福?
如果我还在穴人的世界,此时我应该已经完成了九次蜕皮,生命只余下很短的一段时光,用来交配生产,然后死去。现在的生活不是要好得多么?可是为什么我们都不快乐?
“透?”我走进花园,在喷泉旁的石阶上找到了他。
月亮明晃晃的,但风很大,吹乱了浮云,使月色忽明忽暗。喷泉的水柱在半空中飞散成一串串珠子,落进波光荡漾的池中。
他仰起脸朝向我:“贡,我疲倦。”
很久以后,当我回忆起这个晚上,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他脸上的表情,如铜版画上镂刻的线条,一笔一画地锲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的表情呆呆的,有点木然,薄削的嘴唇略往外翘,眼皮半垂下来,可仍止不住汩汩向外流泻的哀伤。他说:“贡,我疲倦。”
我像是当胸挨了重重的一拳。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随后我听到他说:“贡,我不想再拍戏。”
“不要……不要放弃。”我轻轻搂住他,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手指插进他浓密的短发:“你马上就会成功的。《花木兰》的反应很好,你的角色最受欢迎。那还只是小配角。好不容易主演的第一部戏刚刚封镜,正是要红的时候呢。”
透笑了一笑,那是一种纯为了能让我下台而作出来的笑容。但那样的笑容无法掩饰这个事实:我所说的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月光忧伤,美丽,静寂。园中的树木在月下沉沉入睡。台阶边,一株昙花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在不顾一切地向外舒展,洁白的花瓣在夜色中润渍开来,化成一瓣瓣朦胧的、带点水绿的色彩。
月光忧伤,美丽,静寂。只有那纤瘦的喷泉在欢歌抑或悲泣?
“明天起我要停药。”透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冰凉,不,或者只是坚决,“我不想再逃避了。我要蜕——我的最后一次。”
“我……不同意。”我松开搂着他的双臂,退后几步,“你太任性了。”
“任性么?也许吧。”他的脑袋挂下来,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可是,最理解我的人……应该是你。”
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