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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末日火种(1)

苏学军

苏学军,科幻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出生,北京理工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在新疆工作了8年。其短篇小说《远古的星辰》《火星尘暴》获得过银河奖,另著有长篇小说《冰狱之火》和《星星的使者》。

尼雅,是我以及所有人类人类:这里特指尼雅行星上的智慧生物。的母星。

我所出生的年代,正处于尼雅文明的顶峰,在本星系以及临近的米兰恒星系的每个行星上都分布着尼雅的宇航基地或者空间站;兰特尼斯号宇宙探险航船刚刚抵达一百光年处的星系;米兰四号行星矿场出产的超大钻石正在各地巡展;尼雅也已经从过度开发的贫瘠状态中恢复过来。据环境部门的调查,除了氧气含量有所降低外,现在的环境已经可以媲美三千万年前的古尼雅。可是文明发展了,眼界扩展了,所有的尼雅人却都在唉声叹气。

人类的视野拓展到宇宙空间,这个时候才发现尼雅不过是群星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并且它现在的处境还有点不妙。

尼雅是一个典型的中等质量主序恒星系,稳定的环境才使尼雅人类延续下来并得以发展。不过这个小星系却处于一个巨大的活动星系活动星系:这类星系中存在着激波、喷流和恒星爆发等,同时伴随着巨大的能量释放。之中。

阿特拉斯活动星系在一万光年的直径内拥有四千万颗恒星。被称作活动星系是因为它的星核与众不同。星核的大小与尼雅星系类似,但如果说尼雅星系是一个平静的港湾,那么星核就是一片风起云涌惊涛骇浪的死亡之海了。星核的中心,在充斥着高密度尘埃和星球残骸的吸积区后面,隐藏着一个超大型黑洞,它的质量超过一亿颗恒星。

很不幸,当人类在这片世外桃源般的乐土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的时候,尼雅正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当人类警醒的时候,尼雅已经距离星核吸积区不过两光年的距离了。

当然,末日不是马上就要临头,虽然尼雅最终的宿命是在超大型黑洞中被打回元素状态,但那毕竟是万年以后的事情了,另一种致命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尼雅人把它叫做星潮。

黑洞外围的星核吸积区吸积区:约一个太阳系大小,光度极高,其中有个超大黑洞,质量极大。围绕着中央“吸积区”的球状“恒星形成区”,有很多能量注入,可生成很多新的恒星,非常耀眼。时刻都在进行着剧烈的物理运动,比如激波、喷流和恒星爆发等,同时伴随着在各种电磁波段的巨大的能量释放,这种能量释放就是星潮。它沿着黑洞自转轴的两端喷出,喷发时有时无,强度时强时弱,变幻莫测,最大规模的星潮远达几万光年。显然星潮的高强度辐射对行星上的生命来说绝对是致命的,尼雅行星的几次史前生物大灭绝估计都与星潮有关,而现在的尼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星核与黑洞自转轴心。

十五年前,人类就可以准确地预测星潮喷发的日期了,于是一个可怕的预言指向了三十年后,史无前例的超大规模星潮将伴随着吸积区一颗恒星的毁灭喷涌而出,毫无疑问,那一天尼雅将变成一颗死星。

我降生的时候,尼雅却即将死去,我将在有生之年目睹尼雅人类在宇宙的落幕。

焰火

我还小,对外界的认知极为有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烦恼,偶尔的大哭只是用来对付大人的武器,而且屡试不爽。父母的呵护让我快乐地长大,这个家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父亲的工作时间很奇怪,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没几天就匆匆离去,弄得我对他疏远了许多,后来他抱着我用胡子扎我的脸蛋时我便大哭反抗。

其实父亲参与了尼雅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一项工程。

星潮将至,人类并没有坐以待毙,几乎在预测到星潮爆发的同时,一项外星移民工程随之启动。

一架架太空望远镜睁大眼睛瞭望着苍穹……

一艘艘探测飞船相继投向深邃的宇宙……

天文学家们埋在海量的数据中筛选着适合移民的星球。

尼雅似乎是颗很普通的行星,但是很遗憾,在一百光年的尺度内,几十个恒星系中,几百颗行星竟然没有一颗符合标准。无奈之中,天文学家们只得不顾现有宇航科技的水平,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深层空间。最终,五百光年外的桃源星系三号行星在十几颗备选星中脱颖而出,被命名为尼雅二号。这颗行星只有非常短暂的夏天,几乎常年被冰雪覆盖,好在其他地方与尼雅没有什么分别,人类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在此之前,尼雅的载人飞船勉强能抵达一百光年的距离,这还是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现在要向五百光年外大规模移民,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但是尼雅还有的选择吗?只有把这一切变为现实,人类才可能有资格继续在宇宙中生存。

设计出的火种型星际航船重达一百万吨,足有一座小型城市那么大,可供两万人移民,它的推进系统可以把飞船加速到光速的三分之一,仅船内敷设的线缆就有几亿公里长。建造这样的巨无霸只能在尼雅本土进行,从外星运来的原材料简直是杯水车薪,人类开始重新开采母星的资源,刚刚恢复元气的尼雅再度贫瘠……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与父亲是非常融洽的。每次父亲要回家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让家里充满了温暖。她虽然累得腰酸背疼,但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有时候,我会跑过来帮她捶捶背,她就会闭上眼睛享受着,看样子一定沉浸在幸福的眩晕中。

可是那天夜里,他们却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吵得很激烈,声音大得吓人。我被惊醒了,透过门缝看着他们在大厅里吵,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种恐惧的感觉是我得病或者跟着母亲旅行中突然看到什么野兽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过的。后来父亲摔门而去,留下母亲一个人在那里哭泣。我走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腿轻轻摇晃,试图去安慰她,谁知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们吵架之后没过多久,尼雅人类的火种1号移民飞船发射了。那是个傍晚,母亲在床边给我念着童话,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大地震动起来,开始还是微弱的,但随之猛烈起来,房子似乎也摇摇欲坠,窗户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瞬间变得一片火红,好像整个夜空部在燃烧。母亲抚摸着我的小手,要我别怕,但我注意到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她忽然说道:“宝贝啊,爸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只有妈妈陪着宝贝了,但妈妈一定会把你照顾好……”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泪流满面。

移民飞船太复杂太巨大也太昂贵了,尼雅人类耗尽了所有资源也仅仅制造五百余艘,这些飞船只能带走一千万人,而尼雅总计有两百亿人口,能够登上飞船的只有人类最顶尖的精英。父亲是飞船动力系统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他的入选是理所当然的,但母亲和我却没有这样的殊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尼雅毁灭在即,我们一个小家的破碎又有谁会在意呢?

火种飞船开始一艘艘离去,带着延续尼雅文明的希望没入深空之中,却留下了满目疮痍的母星和近二百亿绝望的同胞。

父亲乘坐的火种486号也已矗立在发射架上。

那天夜里,父亲冒着大雨返回家里,母亲却反锁了家门,父亲不断拍打着房门,似乎在说什么,而母亲只是把头蒙在被子里面痛哭。后来,我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孤单的背影默默地消失在雨幕中。

是父亲绝情还是母亲狠心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家不复存在了,我将再也看不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飞船发射那天,母亲还是带我去了发射场。雪茄状的火种飞船像是传说中长满鳞片和尖刺的史前怪兽横卧在反重力平台上,它是如此的庞大,即使坐在几公里外的观摩台上,它的身躯依旧充满了整个视野。

观摩台上坐满了人,大都是飞船乘员的亲属,人群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很多人在低声抽泣。我本来看着那奇形怪状的飞船很是兴奋,但周围的气氛让我感觉跟参加葬礼似的,不由得心中很不爽,也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那已经熟悉的震动再次传来,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种焦煳的味道,接着一道蓝色的光影笼罩了飞船,无数道细小的电光在光影中乱窜。震动骤然增大,光影也变成了红色,飞船被围裹其中像一颗耀眼的红宝石。接着飞船就像一颗热气球向空中腾去,那景象如同旭日初生一般壮观。

飞船看似庞大,但上升的速度极快,几分钟后就消失了,天空恢复了宁静,不过观摩台上已经哭成一片。

母亲哭得也很伤心,我用小手帮她擦着眼泪,可是擦去了又流下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净。

我抬起头在无垠的天际中寻找飞船的踪影,父亲就在那飞船上,他已经前往遥远的宇宙另一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疲惫地向我们走来。父亲的离去,我并没有特别伤心,只是有一些失落,可是再次见到他,我突然感到无法形容的亲切,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母亲也意识到什么,也许她和父亲本来就有心灵感应吧,她突然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世间万物也都虚无了,只剩下永恒的爱在恐怖的阿特拉斯星核前闪耀。

我尴尬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没趣儿地停止了哭泣。

父亲张开双臂把我们紧紧搂在他坚实的胸膛里,是的,他几乎失去了我们,但就在飞船起飞前一刻,他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母亲和我更重要了。

周围的人在哭,我们也在哭,但我们流下的是幸福与喜悦的泪水。

那个年代的孩子大都对焰火般绚烂的飞船发射场景印象深刻,而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是我们一家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幕。

星潮

所有的火种飞船离去之后,尼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表面的平静下却涌动着末日临近的恐慌。离去的人类命运会怎样,能否在宇宙的另一端重建文明,那都不是大家所思考的事了,即使失去亲人的人们也来不及抚平心中的伤痛,留在尼雅行星上的人类开始了末日前的挣扎。

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很少回家,既然飞船已经发射完毕了,真不知道他还在忙什么。

一个深夜,我睡得正熟,感觉有人把我轻轻抱了起来。我朦胧中睁开眼睛,是父亲,他低声说道:“宝贝,我们要换一个地方安家了。”

车子就停在门口,母亲正在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内装。

车子向城外驶去,我惊讶地看到周围还有很多车辆拥挤在一起,甚至还有很多人步行,整条公路变得水泄不通,各种嘈杂声透过车窗传进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随着车子的摇晃,我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子很小,周围是没有经过粉刷的水泥墙壁,泛着冰冷的灰色微光,墙上没有窗户,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屋顶上一盏小小的吊灯。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家里的行李散乱地堆积在角落里。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坐在床边,正微笑着望着我。

父亲说:“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简陋,但……应该是安全的。”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它处在地下八百米深处,上面是绵延的群山,据说这么厚的岩石和土壤可以抵挡住星潮的辐射,整座城市的居民除了一些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老人,差不多都搬到这里来了。

像这样的地下城遍布尼雅全球,距离星潮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尼雅人几乎全部迁入了地下。

生活从这天开始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没有精彩的动漫节目看了;喜欢的玩具也都丢在原来的家里了;没过多久,由于电池耗尽,也没有电子书可以阅读了;食物是统一供给的,味同嚼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开始有了新的乐趣,我喜欢和母亲一起在水泥墙壁上用彩笔绘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喜欢伏在母亲的怀中听她讲一个个有趣的童话。

城市里海个家庭都独来独往,现在大家都拥挤在地下城中,迷宫一样的隧道两边布满了蜂巢一样的小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是一个家庭。我认识了许多小伙伴,我们一起在昏暗的隧道里开心地玩耍,我们的笑声为这死气沉沉的地下城带来了一丝生气。

父亲依旧很少露面,其他伙伴的父母都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似乎只有他一直不见踪影。母亲也在日夜思念着父亲,由于没有了电话联系,她也失去了父亲的消息。虽然母亲极力掩饰,但是我看得出她的情绪消沉而低落。

我在飞快地长大,但是对父亲的感情却渐渐淡漠了。

在母亲的期盼中,父亲终于回来了。我正和伙伴们玩得开心,被母亲硬拉了回来。父亲坐在床边等我。几个月没见,他消瘦了许多,脸上胡子拉碴,我几乎没认出来。他一语不发,带着我就向外面走去,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抱抱母亲。

我们坐上一辆汽车,向地下城深处驶去。我回过头,从车窗里看到母亲的身影逐渐远去。汽车在地下城成了稀罕物,只有政府部门才能使用,车里还坐着两个军人。

“为什么不带上妈妈?”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

父亲仍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车子行驶了很久,看地势一直深入地下。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铁门,上面写着:军事禁区。门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车子被拦了下来。父亲下车与那些人交涉了很久,对方才不情愿地开启了大门。

里面是另一番景象,隧道比地下城宽阔了许多,明亮刺眼的灯光把周围照得明晃晃的,我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阳光普照的地表。

汽车又经过了几个检查站,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父亲拉着我的手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半球形的大厅。走廊里人们的着装从军装变成了白色的工作服。大厅内是一排排弧形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电脑和各种操作仪器,五颜六色的指示灯像是节日的彩灯。大厅的墙壁和穹顶是一幅全景屏幕,被分割成许多块,上面几乎都是外面世界的情景,分别显示着原野、森林、海洋等景象,看得我分外亲切,似乎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和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气。父亲带我到一张工作台后坐下。我注意到大厅里面座无虚席,大家都在忙碌着,可是我几乎听不到一点嘈杂,不过我能感受到一种沉闷紧张的气氛像乌云一样低低地横亘在大厅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左瞧瞧右看看,很是新奇了一阵,可是过了很久大厅里也没什么变化,大家都像木头人似的坐着,便觉得很无聊。我看看父亲严肃的脸,也不敢多说,只得在椅子上发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父亲摇醒了,他的力量很大,弄得我胳膊生疼。大厅里充满了人们低语的嗡嗡声,大家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大屏幕。我预感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在屏幕上搜索,可是那些画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