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幅小图像被大幅扩大,那图像我在银湖卫星见到过,正是瑰丽中充满恐惧的阿特拉斯星核,不过星核中心的星潮现在扩大了数十倍,像一盏强力探照灯,正直直对准屏幕。我正看得发呆,图像突然变成一团漆黑。有人突然惊叫道:“卫星完蛋了!它来啦!”声音戛然而止,继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屏幕上的图像晃动了一下也都消失了。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雕像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过了十几分钟,喇叭里有人说道:“启动备用系统。”大部分屏幕又都亮了起来,显示的图像与原来差不多。星潮照射尼雅的时间只有几分钟,然后便涌向更远的宇宙空间了。辐射摧毁了原来的探测器,现在开启的是存储在防护设备中的备用系统。
我睁大眼睛在画面上寻找与从前的不同。过了一阵我欣喜地确认,在经过毁灭性的星潮照耀后,地面上的所有景物根本没有什么变化,树木还在和风下微微摆动着枝叶,鸟儿还在天空翱翔……
出乎我的意料,大厅里的气氛还是沉闷的,人们的表情依旧肃然。
四天后,父亲再次带我来到大厅。刚刚踏进大门,我就被屏幕上的图像惊呆了,才仅仅四天,森林里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枯黄的树干像电线杆一样立着;蓝蓝的天空中空无一物;默默翻涌的海面漂着层层死鱼……
父亲轻轻抚着我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尼雅已经变成了一颗死星,以后的日子将会怎样呢?我不知道。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幅生命绝迹的画面是我童年的终结。
余生
一切都变了,以后的日子是那么不堪回首,我每每试图去忘记,它却历历浮现在眼前。
被星潮直接照射的半球生命绝迹,连躲藏在地下城的人类也没能幸免,我们恰恰处在背面,因此躲过一劫,但放射性尘埃在大气层中扩散,整个尼雅表面鸟兽绝迹,寸草不生。
我们在地下城又躲藏了两年,这个时候,地下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配给的食物不仅味道糟糕,更是少得可怜。母亲总是把她那一份分一半给我,我饿呀,推脱了几次,便忍不住接了过来,可是我的心在一阵阵刺痛。我又流泪了,不是撒娇,不是闹脾气,是真正的痛苦。我们还算是好的,父亲会时而带回一些吃的。每天都能看到一车车饿死的尸体运往焚尸炉。城内的所有机器设备因为辐射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空气过滤系统时好时坏,城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臭气熏天。最要命的是供水系统,有一次连续停了五天水,渴死的人数超过一万人。
地下城的人口已经由四百万锐减至不足三百万,并且形势还在继续恶化,人们在死亡的恐惧中挣扎。
幸好在这个时候,地下城临时政府宣布,星潮的辐射威胁终于过去,大家可以重返地表,开始文明的重建工作了。城内顿时欢欣鼓舞,随着尘封已久的密闭铁门缓缓开启,人们从黑暗中竞相冲向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母亲和我也兴冲冲随着人群走去,却被赶来的父亲拉了回去,“不能出去,不要问为什么,千万不能出去。”父亲的脸是惨白的,几个月没见到他了,看上去十分憔悴。
变得空空荡荡的地下城陷入了沉寂,只有几千人因为各种原因留了下来。各种供给时断时续,我们依靠父亲时而带回的一些生活用品勉强维生。平时的伙伴们也都到外面去了,我整日闷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后来父亲派来一个军官,每天教我学习格斗术和各种生存技巧,只言片语中我感觉父亲在政府部门升到了很重要的位置。
几个月以后,忽然有人陆续返回了地下城。回来的人都显得很虚弱,目光中都流露着失望与惊恐。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外面发生了什么?难道生存环境还不如地下城吗?不仅如此,回来的人很多患了重病,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他们甚至没有力气悲鸣,大都在沉默中停止了呼吸。一个熟悉的伙伴也回来了,他同样得了一种怪病,已经奄奄一息,血不断从他的眼角、口鼻和耳中汩汩流出。他恐惧地望着我,颤抖地说道:“完了,都完了,什么也没有了……救救我……我不想死……”那情景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像个大人般站在父亲面前,严肃地询问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和母亲留下来,为什么政府部门同样逗留在地下城深处,没有迁徙到地表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去?他们患了什么病?尼雅的地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父亲的目光像蒙着一层雾,“现在情况的严峻程度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计,各种机器设备在星潮过后损失惨重,我们竭尽全力也只能将维生系统勉强维持到今天,更要命的是半年前我们发现地下水也受到了污染,食物的储量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父亲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外面的辐射很强,要达到正常水平至少还需要近百年,我们无论如何等不到那个时候……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会死,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会有人幸存下来的……我们只能这样期望……”
我一阵眩晕,虽然我们躲过了星潮,然而命运已然注定,我们终将伴随着尼雅默默坠入毁灭的深渊。
人们全部返回了地下城,但一半的人倒在了阳光明媚却充满致命辐射的土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患病,大都不过三两天便死去了,活着的人都沉默着,但无法抑制的怒火在沉默中涌动着,并最终猛然爆发出来,演化成一场席卷全城的暴乱。
暴乱最初源自一伙人哄抢了食品分配车,警察很快就驱散了人群,不过有个人在争抢中死去,尸体上没有伤痕,看来不是死于饥饿就是病患,但是这恰恰成了导火索。
没过多久,人们纷纷涌上街头,向地下城最深处的政府基地走去。一路上人越聚越多,很多人手里拿着棍棒以及五花八门的武器。检查站的军人见此情景鸣枪示警,但转眼就被汹涌的人群吞没了。军队慌忙关闭了密封闸门,这时的人们因愤怒而完全丧失了理智,棍棒和石块雨点般落在闸门上。不知道谁找到了几箱烈性炸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闸门被炸开了,同时有千余人被炸死。疯狂的人们冲了进去,基地内的人都被撕成了碎片,所有能破坏的物品也都被砸碎,最后又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消息传来,我立刻待不住了,父亲还在里面啊!我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母亲哭泣着拉住我,但是被我挣脱了。
地下城的电力已经中断,隧道里一团混乱,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烟尘,让人窒息。许多人举着临时制作的火把四处奔走,一伙人在焚烧什么,还有一些人在抢夺什么,周围到处是晃动的黑影,仿佛地狱一般。
我中途从一个小子那里抢了一只防毒面具,跌跌撞撞来到基地中。这里更加混乱,更加疯狂。地上遍布鲜血淋漓的尸体和沾满血迹的石块,我几次险些被绊倒。我埋头在尸体中寻找,每看到一张死去的面孔心里都是一紧,幸好我没有看到父亲。他或许还活着,这个想法激励了我,我拔腿向曾经到过的指挥大厅跑去,但是我没能进去,大厅里面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炙热的火焰卷杂着浓烟从门口喷吐而出。我望着火焰呆若木鸡,父亲死了,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火海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泪水从我眼中涌出,我冲着疯狂的人们展开双手拼命晃动着,“住手吧,住手吧……你们已经疯了吗?大家都醒一醒吧……”
突然,我感到头部遭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没有死,虽然一度挣扎在死亡线上,但是我活了下来。
几天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母亲、邻居莫桑叔叔、践远叔叔、我的朋友凌风和嫣语,后面好像还有许多人。我身处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原始的山洞,一支火把挂在熏黑的洞壁上。
从母亲的口中我得知,是邻居们帮助母亲把我从暴民的手中救了出来,我连续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在终于挺过来了。地下城已经全部被毁,入口也被炸药炸塌了,活着的人们都跑回了地表。现在外面乱得厉害,人们都丧失了理智,烧杀抢夺的事情处处都在发生。平日熟悉的邻居自发组成了一个团结的小组,大家在地下城附近的山区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只有团结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我一天天慢慢好起来,额头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是这次暴乱留下的,它一直刻入我心深处。父亲死了,这世界在我眼里变得冷酷无情。
洞中总计有二十五个人,从地下城带出来的压缩食品够坚持几个月,山洞深处还发现了一小眼泉水。尼雅曾经是人类的天堂,但现在辽阔的大地上却只有这个黑暗的小山洞供我们栖身保命。
致命的辐射威胁像乌云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但这还不是最危险的,现在最可怕的恰恰是我们人类自身。男人们都守在洞口处,手里拿着棍棒和石块,莫桑叔叔还有一支枪,如果有谁试图闯进洞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置对方于死地。
莫桑叔叔每天都会出去打探外面的情况,每次回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沉默不语。一天,我随他一起出去,我们爬上山顶向下瞭望。山下的绿野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平原,到处灰尘飞扬;山脚下的树林只剩下稀疏的树干,并且冒着燃烧过的黑烟;远处的城市也蒙了一层灰色,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横贯平原的公路上横陈着数不清的车辆残骸;一群持枪的暴徒正在抢劫一个驻扎在公路边的部落,清脆的枪声隐隐传来。
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刹那间我意识到,这已经不是我曾经快乐生存的那个地方了,所有的生命,无论有多么顽强,都会伴随着最后的疯狂在这个死亡的世界里随风消散……
末路
一个多月过去了,洞中有六个人先后死去,但剩下的人看来战胜了辐射的威胁。躲在洞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想生存下来就必须找到更多的同伴,大家互相依存才有希望。
莫桑叔叔带着两个人下山打探情况,五天后才筋疲力尽地回来。他目光呆滞地说外面已经平静了,没有危险了,因为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个活着的人,城市里也没有,偌大一座城市已经变成了死城。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中透出绝望。
经过彻夜协商,我们还是决定向城市中迁徙,那里一定还有幸存者,我们这一小伙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独立生存下去的。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下山坡,经过烧焦的枯树林,走过黄土漫天的平原,沿着曾经迁入地下城的那条公路,默默走进了我们世代生存的城市。我们没有遇到一个人,一具具尸体横陈在路边,大概细菌也死于辐射了吧,尸体没有腐烂,都变成了干尸。
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现在变得那么陌生,所有的建筑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车辆都停在路上,就好像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睡,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啊!
我们在方圆近百公里的城市里游荡了十天,在一个地下室里终于找到了幸存者.对方的人数有近百人。众人见面默然无语,但是都紧紧拥抱着对方,人们忧郁的眼神中又恢复了理性的光辉。
毁灭性的劫难终于过去,我们一边在暗中抚慰着心灵的创伤,一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首先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现有的食物还可供食用数月,但那以后呢?我们分头出动,到处寻找食物,后来在几个地下仓库中找到了大批密封食物。这些食物大部分已经过期了,并且也受到了辐射,但是没有人在意,对于现在的我们,只要今天能生存下去,就不敢思考明天会怎样。
这段时间,我们陆续又发现了其他一些幸存者,大家聚集在一起,总计有三千余人。整整四百万人口,只剩下这些人活了下来,每个人都有经历了一场噩梦般恍然隔世的感觉,但是每多一个人,人们心中就多了一些活下去的希望。尼雅文明已然毁灭,但我们能不能在这片废墟上重新站立起来呢?
在靠近凌水河边的一座温室内,我们小心翼翼地撒下了从地下城带来的种子。出于小心,我们仅使用了四分之一的种子。经过十几天悉心的照料,却没有一粒种子发芽。一定是土壤的辐射性太强了,我们用地层深处挖来的土壤再次试验,还是不行。我们先后用尽了所有办法使种子发芽,但是都失败了,种子很快用光了,我们再次陷入绝望之中,虽然食物还够用,但如果不能在田地里种植出农作物,我们的将来可想而知。
事情忽然间有了转机。一天,嫣语到我们曾经居住的山洞中给死去的母亲上坟,意外地在洞中山泉的岩缝中发现了几株已经结穗的麦子。这是上天赠与我们的礼物吗?大家围着这几株麦苗手舞足蹈。我们把这些无比珍贵的种子植入土中,昼夜不停地守护着它们,终于,八天后,绿油油的麦芽破土而出。它们的基因一定经过了变异,能够抵抗辐射的侵袭了。
一季,两季……经过两年的种植,我们已经拥有了好几亩长势茂盛的麦田,不过大家还在吃着过期的食物,舍不得食用一颗麦粒。我们的心中在憧憬着多少年以后,依靠我们的双手,绿色的原野会重新铺满尼雅的大地。
我们的愿望是好的,但现实却很不乐观。
看到不用再为食物操心,我们便试着去找点别的活儿做。大家分成了许多小组,我和另外三个人负责修复一辆汽车,但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却被迫停了下来。那辆车大致完好,擦去表面的尘土简直和新的一样,只是行车控制电脑在星潮的辐射下完全毁坏了,我们检查了几百台车辆也没有找到可替换的。大家绞尽脑汁,终于把车辆改成纯机械操作,却被另一个问题难住了,我们没办法发动它,因为没有能量。想得到电力就要建造一座发电厂,想得到化学燃料就需要一座化工厂,而这两者是我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与此同时,其他小组也都一事无成。大家尴尬地发现,除了点一堆篝火取暖,用废旧钢铁制造一些铲刀、锄头之类的简单工具,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迎头撞上了一座无法逾越的文明之山,那些我们不久前还在使用的日常用品,现在都变成了魔法,变咸了神话。大家沮丧之余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已经在一夜之间退回到了蛮荒时代,要想恢复昔日的文明,至少也是几代、十几代人之后的事情了。
记忆中还是一幕幕文明生活的片段,周围都是历历在目的文明遗迹,我们却过着原始人的生活,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辐射的威胁并没有消除,虽然已经过了大规模死亡的阶段,我们的身体似乎也产生了抵抗辐射的变异,但人们的健康还是大不如前,还是不断地有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