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里是许多金属质地的小圆片,每个有拳头那么大,一侧标明号码,另一侧密密麻麻地印着繁密的小字和图画。
在七十天之后,宇生将知道这些小圆片的来历和目的。但在当时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一阵兴奋,知道自己终于有事做了。
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地面上的天文学:他们国家最杰出的学问就是符号破译,每艘船上都有一台强大的符号分析机,平时用来分析星象与国王健康的关系,附加功能为语言破译。宇生将拾到的圆片依次塞入破译机,一天又一天,从光荣三号,到光荣四号,再到光荣五号。
这一下,宇生终于不寂寞了。他一天天阅读,沉浸在故事中,被破碎而遥远的历史打动,心潮澎湃,悠然入迷。他态度直爽,性子单纯,没把他读到的故事当做寓言。他并不知道,一切文字都是交流,一切交流都有意图的传导。
就在宇生读到第二十二片的时候,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飞天的笑脸出现在角落的小屏幕里。
“宇生,宇生,在吗?”
宇生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冲到屏幕前。
“飞天?!”
“生哥!是我。”
“你小子还活着!”
“什么话!哪那么容易就死?”
“咋逃出来的?”
“风水轮流转!你不知道,皇老师可厉害呢。他找出北派的暗中阴谋,上报国王,国王大怒,下令查案,不但把我们都放了,还给我封了个星空小剑客呢!”
“爽啊!”宇生觉得全身上下毛孔都张开了,“这回可爽了。”
“说起来也好笑,大牢里那两个看守是墙头草,前几天给我喂猪粮,后来看我扬眉吐气了,俩人自己捧着猪粮大嚼特嚼,求我饶命……”
宇生笑着,忽然想起来,“怎么没人把我放回去?”
飞天想了想,“估计是还没找到替死鬼。没事,生哥,你放心,过几天保证接你下来。我争取把抓咱俩那小官送上去,看他还敢不敢作威作福!”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宇生忽然觉得有点担心。
“别急。看意思局势还不稳,先照顾自己。我没事。”
飞天打了个响指,笑着说放心吧,就迅速从屏幕里消失了,像一颗彗星划过天空。宇生没来得及问他娘的情况,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小圆片的事情。他看着重归平静的小屏幕,兴奋之余,略有一丝茫然。
宇生的预感是对的。此时地上的形势并不像飞天说得这么简单。皇时空博士是在翻来覆去的变化之后才取得了暂时的优势。他和同伴们小心翼翼地上书,指责北派在暗中耍花样,野心想要吞国,好容易才说动国王,罚了北派,赏了南派。
这些细节宇生可不知道。他听飞天讲地上的新闻,只有结果,没有缘由。天上静如止水,他感觉不到地面的纷繁,每天躺在小屋里,一个人读传奇。时间仿佛不流动,窗外是恒久的宁静星河。
圆片的破译艰难却有趣。宇生没有搜集到所有圆片,尽管来来回回打捞了好几次,但最终只捡到一万多片,还有许多是重复的,不能算数。据编号推测,完整的一套至少应有几万。因此,他的阅读是一种想象,像一幅不齐全的拼图,需要用零星残片,在头脑中搭造完整的形象。圆片的语言很复杂,破译机工作得很慢,间歇跳过大量词语,没有译出;修辞完全不经斟酌,只有最粗糙的意思流淌出来:
女人生坏掉的孩。男人死掉。更热。人不懂。秘密遗忘。人减少。
圆片讲述了整个行星系统十万多年的历史,从繁衍生息到种族迁徙,大起落,无悲喜。那颗星距离星系中心比较近,好像是跟着自己的太阳慢慢向星系中心运行。过程中不停有灾祸发生,气温越来越热,但不知为何,星球上的气候研究却被废弃,似乎有一道跨越星空的壁垒被热风燃烧。
宇生躺在床上,双脚跷到桌子上,一边看,一边遐想,时而拍击床板拍得手掌生疼,时而双脚一跺磕得脚趾刺痛。他从小喜欢看传奇,而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传奇。远在万万万万里之外的历史激动了他的情怀,他仿佛也跑到了星系中心,大展拳脚,与星海为邻,看皇宫灰飞烟灭。他身在船舱,生活在别处。
突然有一天,一张小圆片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张小圆片上画着一幅星系的全景。这幅画宇生是认得的,尽管宇心国天文繁乱,但观测却并无偏差。小圆片上的图景比他平时所见更复杂,中心是一个大黑点,向外有螺旋状曲线,尽头是两道绚烂的弧形,如同两弯巨大的浪潮,边缘处光华翻涌。画旁有一行小字,简洁,却清晰:
黑洞活,亮度增,须防御。多日后,粒子潮。谨记。
宇生一下子愣住了,如一阵小风袭过全身。亮度增,他想,不说我倒忘了。他跑到舷窗旁,打开关闭了五十多天的亮度监测器,船舱里顿时响起一片尖厉的嗡鸣。
粒子潮。须防御。
圆片上的小字像洪钟一样敲击他的太阳穴,他只觉得血管突突地跳。
当天晚上,当飞天的笑脸出现在小屏幕里时,宇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一切告诉了飞天。
“天儿,你听着,我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啥事?”
“一个大危险。你回去一定告诉大家,粒子潮就要来了。粒子射线可能比以前多好多。”
“对,皇老师也是这么说。他说要是北派……”
“不是,不是什么南派北派,是因为黑洞。”
“啥?”
“黑洞。你别问我这是啥。我也不知道是啥。哎,跟你解释不清……你就答应我,一刻都别耽搁,赶紧回去报告,就说危险了危险了。”
“行。不过你咋知道?”
“前几天,我不是跟你说我捡到一袋子小圆片吗?……”
宇生简明扼要地把一切讲给飞天听,飞天都拿笔记下了。宇生再三叮咛,飞天连连说没问题。宇生的心这才算落回到肚子里。当天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几天,事情的发展让宇生大为焦躁。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警告递交上去便如石沉大海,久久无人理会。
“天儿,这是咋回事?报告你交了吗?”
“交了。早交了。转天一大早我就交了。”
“那皇老师说啥了?”
“他说他给国王递上去了,还没消息呢。”
“为啥投消息呢?……”
宇生百思不得其解。飞天也说不清所以然。他俩都是一腔热血的好少年,以为皇宫就和小时候小伙伴的土战场一样,一个人喊一声危险,所有人就都趴下。
他们不清楚,国王这些天收到了太多次各种各样的预警。南北两派都借用灾祸来指责对手,天象大凶、星图不吉的预言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借星象自辩。再多一份神秘预言也只是多一篇文档,很快就淹没在浩瀚的上书海洋中。人们不知道,危险是不能多喊的,喊多了就没有人听了。
正当宇生坐立不安焦急等待的时候,飞天却突然失去了踪影。
整整十天,飞天再也没有讯号传来。对宇生来说,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本就对险情惶惶不安,现在更是全无头绪。他尝试向地面发送消息,可光荣船队没有通讯站,不能发送,只能接收。他一遍遍刷新通讯器,可是所有屏幕都保持寂静,就像是恼人的姑娘,你越守候,她越不理你。
宇生不知道,此时的地面形势又发生了一次逆转。正当飞天洋洋得意地写下“今日天侠去又来”之类的歪诗时,大殿里却是煞有介事、严肃认真,北派拿出一张大大的星图,说南派的理论让天下更乱了,有宇宙为证。星图从大厅一直铺到台阶下面。然后飞天就又被捕了。
宇生和外界隔绝了。他听不到讯息,也看不到变化,听不到星系深处的激情喷涌,也看不到地上翻烧饼似的你来我往。他一个人闷在船舱里,闷在星球旁、白云外、被人遗忘的寂静的船舱里。他被空旷的黑暗包裹,夹在远与近之间;远方听不见他,近处的人不听他;远方光芒万丈,近处激战正酣;远方是无边无际的星的海洋,近处是安然沉睡的球形的孤岛。他看着脚下的大地,一层白云把他隔开。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国王仰头看风帆,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想象。绿色的大地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一个离世之人。
困顿中,宇生只得埋头看资料。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耐心学习过。他把所有相关圆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装进心里,边猜边领会。宇心国的天文还不知道黑洞存在,对星系中心的理解也有误会,粒子知识更是浮于表面,但宇生却在这匮乏之下,顽强地将圆片所讲理出了个大概,借助圆片清晰的示意图,将大潮汹涌的过程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圆片说,黑洞猛烈抛射之前可能有一系列小型预射,因此某星球一旦探测到过量粒子射线,便应及时全面防护。对粒子潮的危险,圆片说得不清楚,只是给出了一系列判断标准和计算公式。宇生不会算,但他猜想,若之前的粒子射线能让度度鸟变成病鸟,那么威力更大的定可以让人变成病人。按照时间推算,从发现亮度激增开始,大致会有百余天延迟,现在七八十天已过,整颗星球还毫无防备。
看着看着,宇生的消遣之心荡然无存。让他感到寒意的已经不是险境本身,而是人们对险境的无知无觉。就像一个人摇晃着走出一座歌舞升平的城市,突然发现四野排满军队,在无声中剑拔弩张。
宇生仍然每天刷新通讯器。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哪儿去了?咋还不来信呢?
他不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几重。
又过了十多天,当飞天再次出现在画面里时,宇生就像从一场大梦里醒转过来。
“生哥,生哥!你在吗?”
飞天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欢快明朗。
“飞天!”宇生百感交集地叫起来,“你小子可来啦!这些天跑哪儿去啦?”
“说来话长,生哥,你兄弟我这回可是九死一生,差点见不着你了。你不知道,北派使了阴谋诡计,不但又把我们几个抓了进去,还指使人把我们学院都砸了呢。你说说,这是不是奇耻大辱?简直是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那你怎么脱险的?”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飞天嘿嘿地笑着,“关了一个月就放出来了。据说是皇老师英明,在大殿上据理力争。听人说……”
“天儿,”宇生打断他,“别的我都不想管,你没事就好。你知不知道之前预警的事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飞天忽然有点犹豫,脸色也沉了下去,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
“生哥,这事可能有点复杂……我听皇老师说,他把危险又汇报上去了,不过他说,这是北派胡作非为,惹恼上苍,才降灾祸于人间。圆片就是星空给我派的天启,若想避祸,必须去除恶霸,斩杀贼党,还人间清静。”
“胡说!”宇生急了,“圆片上说得清楚,对粒子潮必须用贵重金属打造防护房,杀人管什么用?”
“可北派那帮人就是该杀!”飞天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