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生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他明白飞天的心情。学院被砸,在牢狱中感受到种种不公,出来后必定想讨回公道。可现在说的是避祸,不是杀人,是用贵金属就能做到的事情,不需要兵器。
飞天想了想又说:“皇老师说了,人祸大于天灾。他问你小圆片上还说什么了,能不能再找些证据支持他。这回是取胜的好机会。”
宇生忽然有些茫然。飞天在屏幕里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鼻子扁扁的,笑起来嘴张得很大,十八岁的额头光光亮亮,一脸单纯。他看见自己在屏幕中的倒影,乱蓬蓬的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下巴很瘦,活像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这一次,飞天没弄清楚地上的情形。实际情况是,南派并不容易取胜。两派正是斗到平衡,打到不可开交,都说要为了真理,兵戈相见。国王不知怎生是好,左支右绌、两面为难。两派都不肯先说和解,就像悬崖上的拔河,谁也不敢大度地松手。
当天晚上,宇生陷入艰苦的犹疑。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陈述该怎么写。如果还只是刻板地说危险危险,那么可能永远无人重视。可若照飞天暗示的,写一些理念斗争的话,不仅于事无助,而且会让他觉得无比别扭。他想过什么都不说不写了,但又觉得不妥,好像欠了所有人的账似的。他第一次发觉如此难办,比所有考试所有论文都难办。
他靠在床板上,手撑着下巴久久思量,不饿不渴也睡不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舷窗外,心里有了主意。窗外是沧海般的群星闪烁,光荣船队摆成一个巨大的扇面,一边是光芒四射的星系中心,—边是白茫茫气体环绕的蓝绿色的星球。
第二天,宇生让飞天递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对国王说,他发现星系中心近来光芒闪耀,他用占卜破译,发现这是千载难逢的吉兆,是宇宙智慧对宇心国的倾临,是国王陛下的神恩浩荡,如果能借此机会将船队排列起来,用风帆迎向光芒所在,让国王神像沐浴宇宙神光照耀,则定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吉祥如意,国威大振,内无裂隙,外无侵扰。此乃天之神器是也。
他绞尽脑汁,把从小到大在课堂上学到的词汇全都用上了。
一天后,他听说,国王大喜,当即批准,即刻实行,朝野上下一致称颂。
这是宇生最后的办法了。他知道,国王的风帆是金箔所做,每一面都有坚实的厚度,只要算好方位,尽可能让风帆覆盖整颗星球的立体角度,就能阻止许多粒子。更多的努力他已经做不到了。如果这依然不能阻挡,那就任谁也无能为力了。
粒子潮真正降临的那天,宇生一个人站在光荣三十号的船舱里,就像一个临战的将军,指挥着孤身一人的军队。在他身前,船队排列整齐,二十九艘扬帆的大船组成向前的先锋。字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成了传奇的主角。虽然遗憾这传奇没有观众,但他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他终于发现了被人遗落的宝藏,找到了世人忘却的路途,当上了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足够在心里满足了。他想象自己扬帆起航,驾着神的车马,迎向星海中心的太阳;巨大的风帆如风如翼,列成金光闪耀的一排,像沉默赴死的盾手,用身体挡住来自远方的箭。
宇生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小圆片的故事。圆片上讲述的是一个走向毁灭的星球。他们一点点靠近星系中心,直到离得太近,被引力控制,无法挣脱。他们来不及逃离,因为他们发现得太晚;而他们发现得太晚,是因为他们一直沾沾自喜地使用黑洞能量相互攻击,离得越近,战斗得越猛。他们同样陷入拉锯,眼中只有对手,直到一切已注定无法改变,毁灭来临。他们在临终前用全部能量发射出记忆碎片,就是希望能被其他星球收到,将记忆永存。
当被看到,已过万年,一切皆为废墟。
光亮残忍,讯息微薄,记载曾经存在。
宇生俯瞰着脚下的大陆、山河,俯瞰着绿地上覆盖的流动的白云。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做的事,但他不在乎。他在心里相信,此刻,他才是这些风帆的主人。尽管风帆上画着国王的肖像,但他才是这些风帆真正的王。
下
在光荣船队住了整整两百三十二天之后,宇生光荣地卸任了。他被当做小英雄一样接回了地面。他的献计大获成功,自从船队排好,国王受神光沐浴,便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之后亲自参与朝野辩论,宣讲和睦,稳定了局势——就像伸出一只大手,将悬崖上的绳子拉了回来。这一下治理稳定了。国王高兴极了,恩慈大发,决定封宇生为宇宙小侠士。
勋章授予仪式在皇宫举行,由国王亲自颁发。大殿里铺着绘有星系全景的华丽丝绒地毯,金星闪烁,学者臣僚站成密密麻麻的两大方阵。宇生走上朝堂,四面均是钦羡的眼光。
“亲爱的小侠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王问。
“亲爱的陛下,没有了。”宇生说。
大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机会发言议论一番。
“宇生,”皇时空老师在一旁小声催促他,“你说呀,你不是说有一个宇宙大发现吗?赶快说说啊。你一说,北派的说法就破产了。”
“老师,我真没什么想说的了。”宇生说。
亲爱的老师,他心里想,如果我说了,您的说法也破产了。
“宇生,”飞天也在一旁小声说,“别怕。想说啥就说吧。”
他没说话,直直地看着飞天。
天儿,他心里想,我赌一赌,我猜你能明白我。
他笑了笑,大踏步上前,对国王拱手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兔去一切赏赐和职务,早日回家。”
朝堂上一片惊愕。宇生的封赏全国难得,谁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步步高升。
宇生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凭着少年一股固执的韧劲,谁也不理,沉默着昂头告别所有人而去。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天上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遥远,宏伟的柱子、花纹地面、幔帐帷幕都十分遥远。他想不到太多大道理,只是凭直觉认定,现在还不是把故事讲出来的时候。他在天上最大的发现就是:所有句子都能变模样,所有星象都能被当做打斗的筹码,所有争辩都能搅动起他们所经历的、牢里牢外的仇。他虽然目光还不远,但他觉得此刻他应当沉默。
“生哥!等我一下!”
当宇生走到高高的台阶底下,飞天从身后高声叫着奔来。
宇生暗自笑了,回过身来。
“生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不叫我就走,还是兄弟吗?”
宇生知道他赌赢了。他捶捶飞天的胸脯,就像小时候,就像当初在大牢里。
如果宇心国有一个好的史官,他会记下历史上独特的一幕:两个跳跳蹦蹦的少年,在夕阳下甩动着帽子,跑出了庄严宏伟的皇宫。可惜宇心国没有。这一幕永远地失落了。
宇生后来悄悄写了书,将圆片上所有读到的故事写了下来,期待在一个没那么多褊狭、学理之争只是学理之争的时间拿出来给大家看。可是他一直没等到。宇心国换了许多朝代、许多治国之君,可是南北两派却一直保留了下来。宇生的书被子孙传了很多代,始终无人能解。
不过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宇生经历的这场论战中,南北两派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南派说北派的管理教化不是射线的理由,北派说南派的自由逍遥也不是。他们的相互指责都是对的,但他们都忘了,对方错误并不证明自己正确。他们以为真理不是在南就是在北,却没想过,实际的答案指向上方,指向头顶,指向另一个维度,指向星空的深处。
当宇生终于回到家时,他离开家已经两百六十五天了。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头发蓬乱,满脸土灰,笑起来牙齿洁白。宇生娘从屋里奔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生儿啊,你可回来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娘有多担心。”.
“我回来了,娘,我哪儿也不去了。”
“累了吧?坐下坐下。快让娘看看。洗个澡。我去给你弄吃的。”
宇生说不用,但娘不听他的,奔到厨房里,忙活起来。宇生看着小小的水池,看着生了青苔的水缸,看着娘切肉洗菜忙碌的身影,整个人踏实下来。所有人都盼他说话做事,只有娘只盼他回来。
“娘,我知道星系深处有另外的种族。”
“啥?”娘抬起头,“啥种族?”
“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宇生确实不知道,他只看见了他们消亡前的余光。
“在哪儿呀?”娘一边切菜一边问。
“远处,很远,比京城远多了。”
宇生估计过,以他们的速度,几十万年也许能飞过去。
“他们跟咱们有啥联系吗?”
“有啊。他们一打仗,我们经济就增长。”
宇生回来后查看了档案,发现圆片上记载的很多战争爆发确实被观测到了,但因为是奇异亮源,被人们解释为吉星高照——经济增长的好兆头。
“哟,真的假的?”娘站直子身子,在围裙上擦擦手,“我得赶紧告诉飞大娘一声。这些天买卖不好做,飞天娘急得直掉眼泪。我给了她三盆高高兰都不管用,原来是这么回事。得赶紧告诉她一声,叫她买一本打仗的星表来。”
宇生看着娘,心里有一阵微微的激动。厨房的烟尘环绕在他头顶,饭菜香钻入心里。他仰起头,天空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天外。他知道这个星球上所有人都不了解真相,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猜天,按自己的意图用天,从娘到国王没有分别。但只有娘不自以为是、不狂妄、不攻击。他从前常笑娘无知,却没注意娘在用仅有的所知去帮忙、关照他人。他忽然感到一种坚实的暖意。厨房缭绕的烟和头顶苍茫的云交汇在一起。他知道他做对了。他保护了娘,还有所有和娘一样的人。
这就是这颗小星球的故事。它处在星系的边缘,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它一直平静安详,并且还将继续平静安详下去。”
§§§后记:这是我为潮系列写的第一个星球,交代了一点黑洞的运作。在这个系列中,重要的是粒子潮,是潮汐之下的变故与影响,因此我想请读者稍稍宽容,对喷射机理、粒子强度、辐射剂量、时间尺度、运行速度等等问题不要太追究。有时候学术上严格了,设定就太狭窄了。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承认我想到过《万历十五年》,它是一本了不起的书,视角广,口吻静,我很喜欢,不过它不是这个构思的唯一来源。
⊙文学短评
在《星潮·皇帝的风帆》中,郝景芳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宇心国”形象。在此,作者以近乎童话般的夸张笔调呈现了类似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中对“恶托邦”的想象。她平静的叙述中掩藏着末世的沧桑感,其中,辛辣的嘲讽与极具现实感的“映射”不禁让人若有所悟。在这个荒诞的国度里,当现实的危机遭受漠视时,以“扬国威”的名义所树立的“皇帝的风帆”,却奇迹般地成为了拯救国民的武器,其间的悲哉幸甚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