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夏笳,本名王瑶,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大气科学系,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科幻“后新生代”代表作家、奇幻作家,因才貌双全、性格活泼而成为“后新生代”中虽产量不高而人气却居高不下的一位。
一些淡红色的雪花吹到我脸上,那不是雪,是小倩的眼泪。
惊蛰
鬼街的街道细而长,像一条青幽幽的衣带,从南到北不过十一步,从东到西却可以走—个时辰。
街西头是破败的兰若寺,寺里有很大的园子,里面种着各色瓜果菜蔬,还有竹林和荷塘,荷塘里面养着鱼虾、泥鳅和黄螺,这样我才一年四季都有的吃。傍晚时分,我坐在大殿的屋檐下读《淮南子》,看见燕赤霞挽着一只竹篮走过来,他的裤脚高高卷起,腿上满是黑泥,我看到他这副样子,禁不住吃吃笑起来。
苦禅师从黑暗的角落里咯吱咯吱移动过来,用戒尺在我头上敲了一记。
我被敲得很痛,捂着脑袋愤恨地瞪他,他肃穆的铁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大殿里那些佛像。我扔下书本,一溜烟跑了出去,苦禅师在后面咯吱咯吱地追,他的关节早已锈迹斑斑,动作慢得像蜗牛。
我跑到燕赤霞面前,看见篮子里躺着几棵刚从地里挖出的嫩笋。
“我想吃肉。”我仰头对他说,“你用弹子打禾花雀给我好不好?”
“禾花雀要秋天的时候才肥,现在是它们筑窝生蛋的时候,打下来明年就没得吃了。”燕赤霞回答。
“就打一只嘛。”我扯住他的袖子耍赖。他坚定地摇摇头,将篮子递到我手里,摘下斗笠来擦汗,我看着他的脸又忍不住笑起来,他的脸像鸡蛋一样光溜溜的,长着稀疏而鬈曲的黑色毛发,像田里没锄干净的杂草。据说他的胡子和头发曾经非常浓密,然而我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扯几根下来玩,天长日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是饿死鬼转世吧。”他用大手按着我的脑袋说,“这满园子吃食都是你的,还怕有人跟你抢不成?”
我只好冲他扮个鬼脸,提着篮子出去了。
园子里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泥土里隐隐有虫儿鸣叫,再过几个月,就有绿油油的蚱蜢四处乱蹦,把它们抓起来,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烤,金黄流油。我一面想着,一面觉得有虫子在空荡荡的肚子里面吱吱叫,便迈开双腿跑了起来。
傍晚的街道空空落落,金色余晖洒在青石路上,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跑回家,看见小倩正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梳头,屋里没有镜子,所以她总是把头摘下来放在膝盖上梳妆,她的头发那么长,像墨色的卷轴,展开来可以铺满整个房间。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她把头发梳好,盘成斜月状的发髻,用一根镶有红色珊瑚珠的乌木发钗固定,然后她把头装上,还让我帮她看有没有装歪。我不明白小倩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就算她把头别在腰间走来走去,大家还是会一样称赞她的美丽。然而我乖乖地点点头,说:“很好看。”
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清,我的眼睛不像鬼那样能在暗处看东西。
小倩得到我的肯定,拎着篮子去灶房里烧火做饭,我坐在一旁拉风箱,给她讲白天里的见闻,我讲到苦禅师用戒尺敲了我的头,小倩便伸出一只手,在被敲的地方轻轻抚摸。她的手白而凉,像一块玉石。
“书还是要好好读的。”小倩说,“将来你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总要有些谋生的本领才行。”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温柔,像又甜又软的麦芽糖,于是我头上的包便不痛了。
据小倩说,我是燕赤霞在兰若寺里捡到的。我被遗弃在大殿的台阶上,饿得哇哇大哭,燕赤霞被吵得没有办法,扯下一把柔嫩的虎耳草放进我嘴里,我吮吸着草茎的汁液便不哭了。
没有人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那个时候鬼街的生意已经衰落得不像样子,很长时间里没有一个游客,小倩说,多半是有人发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东西,于是旧的东西就被人遗忘了,这种事情她见得很多。在做鬼之前,小倩曾经有过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她嫁过两次人,生过七个孩子,并把他们一个一个抚养成人,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后来她的孩子们得了病,又一个一个死去了,小倩为了筹钱给孩子们治病,便把自己一份一份地卖掉,牙齿、眼睛、乳房、心、肝、骨髓,最后卖掉的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被卖到鬼街,灌入一个女鬼的身体里,有着黑色的长发和又白又凉的皮肤,那些皮肤是用光敏材料做成的,一碰到阳光就会燃烧起来。
燕赤霞抱着我走遍整条鬼街,最终决定把我交给小倩抚养。
我见过小倩生前的照片,被她藏在梳妆台最角落的一个小柜子里面,照片上的女人粗眉大眼,面色黧黑,比她现在的模样差很远。尽管如此,我却不止一次看见小倩对着那张照片默默掉泪,她的眼泪是淡红色的,落在洁白的裙裾上洇开,像一片片开残的桃花瓣。
每个鬼生前都有很多故事,他们的身体被烧成灰,撒进泥土里,那些故事却还活着。白天,当整条鬼街陷入沉睡时,那些故事就会变成梦境,在黑洞洞的屋檐下盘旋缭绕,像一些无家可归的燕子,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从街上走过,只有我看见它们,听见它们嘤嘤的歌唱声。
我是鬼街上唯一的活人。
小倩说,我注定不属于这里,等我长大成人,就会离开的。
香气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弥散开来,肚子里的虫儿叫得更加厉害。
我一个人坐在桌边吃了晚饭,冬笋烧腊肉、虾酱鸡蛋羹,还有荠菜汤,小米饭黏糯微甜,金子一样发着光。小倩坐在一旁默默地看,鬼是不吃饭的,鬼街的居民都不吃饭,燕赤霞和苦禅师也一样,他们靠其他方式过活。我把脸埋在碗里狼吞虎咽,心里想着,离开这里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美味的菜肴。
大暑
夜幕降临后,整个世界变得热闹起来。
我独自去后院的井边绞水,轱辘咯吱咯吱叫着,与往日里相比声音有些不同,我探头往下看,看见桶里坐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
我拉她上来,她湿淋淋的头发盖着脸,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说:“宁哥儿,今晚百鬼游街,你不去看热闹吗?”
“我要打水给小倩洗澡。”我回答,“洗完澡我们就去。”
她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孩子真是乖。”
她没有腿,只好爬着走了。我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绿莹莹的鬼火四处飘荡,像一群不安分的流萤,空气里有各种花腐败的香甜气息。
我回到黑洞洞的屋里,把水倒进香柏木的浴盆。小倩在我面前脱了衣服,我看见她赤裸的腰和背,背上有一行暗红色的条形码,像一条小小的蛇,她的身体上有莹白的光芒在流转。
“你不跟我一起洗吗?”她问。
我摇摇头,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倩叹一口气,伸手拉我说:“来吧。”我便没有再拒绝。
我们两个坐在浴盆里,香柏木的气味十分好闻。小倩用她冰凉的双手帮我搓背,嘴里轻轻哼着一首曲子,她的声音很好听,据说每一个听过她唱歌的男人都会爱上她。
等我长大后,会不会爱上小倩呢?我一边想,一边低头看自己小小的手,手上的皮肤被洗澡水泡得微微发皱,像一张受潮的牛皮纸。
洗完了澡小倩给我梳头,替我换上新缝制的短衫,末了往我衣角里塞进一大把锈迹斑斑的铜钱,说:“去玩吧,记住,别贪嘴吃坏了肚子。”
我走出门,街上亮起了无数灯火,将夏夜的星空照得黯然失色。那些鬼狐精怪从一间间破败的宅院里走出来,从砖缝、橱柜、重檐和井栏中走出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成群结队地信步游荡,将细而长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我挤在他们中间四处张望,街道两侧的店铺和货摊里飘来各色香气,像大大小小的蝴蝶扑打着鼻子,那些卖货的鬼怪看到我,都拼命招手吆喝。
“宁哥儿,这边来!刚出锅的桂花糕,热乎的哟!”
“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
“炸糕!香喷喷的炸糕!”
“人肉包子,人肉包子一文钱两个嘞!”
“宁哥儿快来看吹糖人儿,又好吃又好玩!”
其实人肉包子里面并没有人肉,那只是一个招揽游客的噱头。
我放开肚皮吃了一阵,终于撑着了,只得坐在路边歇一阵。街对面的高台上点起了一人多高的白纸灯笼,有鬼怪在上面表演各种杂耍,然而无外乎吞刀、吐火、美女变骷髅一类,我对这些并不很感兴趣,真正好看的还在后面。
有个黄皮的老鬼推着一车面具到我面前,说:“宁哥儿,挑个面具吧,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修罗、夜叉、罗刹,还有辟邪和雷公。”
我挑了许久,挑中一张红发碧眼的罗刹面具,黄皮老鬼接了我的铜钱连声道谢,身子弯得像一把弓。
我把面具扣在脸上,摇晃着肚子继续向前走,突然间乐声大作,满街鬼怪一起停下脚步,我回头望去,看见游行的队伍远远开来,领头的是二十个一寸来高的绿衣蛤蟆,手里捧着锣钹、小鼓、胡琴和竹笙,后面是二十个黑衣蜈蚣精,手里都举着各色彩灯边走边舞,再后面是二十个黄衣蛇妖,把彩纸剪成的花一把一把撒向空中,再后面就看不太清了,队伍最中央是两个白衣的独眼力士,都有三层楼那么高,他们扛着一顶小小的软轿,小倩的歌声从里面滚落,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掉下来砸到我的头上。
夜空中亮起各色烟花,绯红惨绿烟紫流金。我仰头望着,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变轻了,向着天上飘去。
这支游行的队伍由西向东慢慢行进,街东头有一株很老的桂树,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树上有许多乌鸦,每一只都会说人话。他们叫那棵树老鬼,说它掌管着整条鬼街,谁博得它的欢心,谁就飞黄腾达;谁违抗它的命令,谁就要倒霉。
然而我知道这支队伍今晚到不了老鬼那里。
走到街中央的时候,大地震动起来,青石路面一块一块向四周裂开,从下面的土地里爬出许多巨大的白骨,每一根都有兰若寺的柱子那样粗,它们慢慢聚拢到一起,变做一具骷髅,在月光下闪着瓷白的光。黑色的泥土像泉水一样从它脚下涌出来,爬到骨架上面去,化做血肉,最终它变成黑夜叉的模样,有着黝黑的皮肤和一只大得出奇的角,当它站起来的时候,那只角几乎要刺破漆黑的夜空。
相比之下,那两个白衣力士还不到它的小腿肚。
黑夜叉转动巨大的脑袋四处张望,这是每个狂欢夜里例行的节目,它要从游客中抓一个活人带走。没有游客的夜晚,它就只能失望地回到地下长眠,等待下—次机会。
它向我慢慢转过头来,我摘下脸上的面具扔到一边,于是它盯住我看,通红的眼睛像烧热的煤球。
小倩从软轿里探出半个身子,尖声叫道:“宁哥儿,跑呀!快跑!”
夜风吹起她的裙角,像深紫色的花瓣一层层绽开,她的脸好像玉石雕成的,上面有橘红色的灯火流淌。
我转头飞跑起来,身后跟着黑夜叉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震得整条街摇摇晃晃,路边的屋檐上扑通扑通往下掉瓦片,好像熟透的果实。我跑得像风一样轻快,赤脚拍打着青石路面啪啪作响,那巨大的脚步声一瘸一拐,紧追不舍。几年前,我曾从地下偷偷挖出一块碗口大小的骨头藏在床底下,那大概是它脚后跟上的骨头。打那以后它就再也追不上我了。
街上的鬼怪们都为我让出道路,齐声高喊着:“快跑,宁哥儿,快跑!”我看见他们脸上飞扬的神采,像各色烟火在夜色里绽放。我的心扑通扑通敲打着胸膛,这条热闹的鬼街上唯一一个活人的心跳。
我向着兰若寺跑去,只要能在黑夜叉抓到我之前找到燕赤霞,我就安全了,这是游戏规则,也是这节目的一部分。每个狂欢之夜,他都会穿戴整齐地坐在大殿台阶上等我,我一边跑一边尖叫着:“救命啊!大侠救我!”他长啸一声拔地而起,跃过高高的围墙落到鬼街上来,左手持一把黄底红字的道符,右手从背上的行囊里抽出斩妖剑,冲着朗朗夜空大喝一声:“大胆妖孽,竟敢祸害无辜百姓,看我燕赤霞今日替天行道!”
但他今夜忘记戴斗笠出来,便把一张鸡蛋般光溜溜的脸暴露在满街灯火中,上面弯弯曲曲的毛发已经不剩几根,这与他脸上的森然正气十分不相称,于是我一边尖叫一边大笑起来,终于笑呛了嗓子,摔倒在冰凉的石板路上。
这一幕成了整个夏天里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