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将满月的辉光挡住了,我蹲在兰若寺的荷塘边,只能看到满塘残荷暗暗的影子,在风里起起伏伏。
夜凉如水,草丛里的秋虫唱个不停。
菜园里的茄子和豆角已经熟透了,散发出阵阵清香,我无法抵御那气味传达出的诱惑,一心想要趁着夜色偷摘一些回去,燕赤霞说得不错,我或许真是饿死鬼转世。
然而我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听到燕赤霞如雷的鼾声,相反地,却有一串脚步声从草丛里穿过,那脚步声的主人到了燕赤霞住着的小屋门前,轻轻推门进去,又过了片刻,从黑洞洞的屋里传来一男一女谈话的声音,男的是燕赤霞,女的是小倩。
小倩说:“你叫我来做什么”
燕赤霞说:“还不是商量那件事。”
小倩说:“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燕赤霞说:“怎么不能,不是说好了么?”
小倩说:“再等几年,宁哥儿还小。”
“宁哥儿宁哥儿,又是宁哥儿!”燕赤霞声音恼怒起来,“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小倩可怜巴巴地说:“我养了宁哥儿这些年,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燕赤霞恨恨地说:“你总是说宁哥儿还小,总是让我等,你让我等了多少年,可还记得么?”
“记不清了。”小倩低声答道。
“你不是每年都替他缝制新衣么,怎么会记不清?”燕赤霞冷笑道,“我可记得清楚,这菜园里的瓜果一年一熟,我已经看管了十五年,十五年!自他七岁那年起,他的样子可有变化么?你还当他是个活人!”
小倩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嘤嘤地低声啜泣起来。
燕赤霞叹了一口气,说:“不要再骗自己了,他与我们一样,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值得你这么当真么?”
小倩依旧嘤嘤地哭,越哭声音越悲切。
燕赤霞又叹一口气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捡他回来。”
小倩一边哭一边低声说一句:“离开鬼街,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于是燕赤霞也不再说话了。
我听着小倩的哭声,突然觉得心里十分难过,便偷偷从园子围墙的破洞中钻了出去。
这时候薄云散开,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街道上,凝成一粒一粒闪闪发光的露珠,我光着脚踩在上面,觉得浑身发凉。街上依然有些小店开着,鬼怪们看见我都热情地打招呼,兜售刚出炉的绿豆饼和桂花糕,我却不想再过去吃他们的糕点,我算什么呢,与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
每一个鬼都曾经是人,假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真的灵魂,我却从里到外都是假的,从诞生到这个世界上那天起就是假的,每一个鬼都有生前的故事,我却没有,每一个鬼都曾有父母和家人,有对他们的爱和记忆,我也没有。
小倩曾说过,鬼街会衰落,是因为有人发明了更新潮更有趣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东西吧,用更精湛的技术做成,足可以假乱真,我会哭,会笑,会吃东西,会拉屎撒尿,会摔倒,会痛,会流血,会听到自己的心跳,会从一个婴孩的模样慢慢长大,只是长到七岁就停止了,永远没有长成大人的一天。
鬼街的居民们是游客的玩物,我却成了小倩的玩物。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慢慢向着街东头走去,一直走到那棵名叫老鬼的桂树下,桂花的香气弥散在夜雾中,又甜又凉。我突然很想爬到树上去,这样就没人能找到我了。老鬼把它的枝子都垂下来,好让我攀着它们向上爬。
我坐在繁茂的枝叶中间,觉得心情平静了一些,那些漆黑的乌鸦落在周围,玻璃眼珠在暗夜里闪着红光,其中一只开口说道:“宁哥儿,这么好的夜晚,你不去兰若寺偷菜,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知道它明知故问,鬼街上的一切大小事都被老鬼掌控着,那些乌鸦就是它的眼睛和耳朵。
我说:“我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人?”
“你可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乌鸦回答,“活人的脑袋砍下来会死,鬼却不会。”
“可要是砍下脑袋却死了怎么办?”我说。
乌鸦们嘎嘎嘎地笑起来,又有两只乌鸦飞下来,嘴里叼着两面式样古旧的铜镜,分别立在我身前和身后,借着树叶缝隙中漏下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镜子里的影像,小小的脸,黑黑的头发,细细的脖子,脖子后面印着一行暗红色的条形码,像一条细细小小的蛇。
我想起小倩背上也有同样的标记,想起炎热的夏夜里,她用冰凉的手帮我搓背。想着想着,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冬至
这个冬天又干又冷,却总有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小倩说,那是千年一度的雷劫。
雷劫从天而降,专烧这世间的鬼狐精怪,避得过的,可以再享千年寿命,避不过的,就被烧得形神俱散。
我心中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雷劫,小倩做鬼做得太久,已经有些糊涂了,她冰冷的手拉着我,脸色惨自如纸,她说要避雷劫,就得找一个厚德福泽的活人守在旁边,雷公投鼠忌器,就不好轻易掷下雷火。
因为这个缘故,我计划中的出走被耽搁了许久,行李其实早已偷偷整理好了,几个偷来的土豆,几件旧衣物,我的身体再也不会长大了,所以这些衣服足够我穿很久,我也没有拿那些小倩塞给我的铜钱,外面的世界或许不用这些。
我想离开鬼街,到别的随便什么地方去。
我想看一眼真正的活人是怎样过活的。
然而我毕竟还是没有走成。
冬至这天早上下起了雪,雪片又小又白,像是细碎的木屑,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直到晌午才积起薄薄一层。
我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心中觉得十分无聊,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兰若寺找燕赤霞,我们敲开荷塘上的薄冰,把自制的简陋鱼竿伸到冰下面去钓鱼。冬天的鲶鱼脂肪丰厚,加上蒜头一起烧,滋味很美。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燕赤霞了,不知道他的头发和胡子有没有长出来—些。
雷声依旧隆隆地响着,忽远忽近,把嗡嗡的震动留在耳朵里。我一直走到老鬼那里去,爬到它的枝梢中间坐着,雪片窸窸窣窣地落,却落不到我身上,周围又温暖又安静,我把身子缩成一团,像只乌那样睡着了。
梦中,我看见鬼街变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蛇,老鬼是它的头,兰若寺是它的尾巴,那些闪闪发光的青石路面是它身上的鳞片,每一块鳞片上都画着一张小小的鬼脸,十分精致美丽。然而它却不停地翻滚扭动,像是遭受着很大的痛苦,我仔细看去,看见有一群白蚁和蜘蛛正在啃咬它的尾巴,发出蚕食桑叶一样的声音,它们用尖利的牙齿和脚爪把它身上的鳞片一片一片撕扯下来,露出下面的血肉。青蛇无声地挣扎,最终一寸一寸消失在那些虫子口中,当身体逐渐被吃完的时候,它发出一声悲切的尖叫,把一颗孤零零的脑袋向我转过来。
我看见它长着小倩的脸。
醒来的时候,寒风正吹着满树叶子哗哗作响,周围太过安静了,那些聒噪的乌鸦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一只又老又丑的蹲在我胸口打着盹儿,嘴巴像长长的胡子那样垂下来。
我心里慌得难受,就拼命摇醒它,它睁着两只破碎的玻璃眼珠,声音哑哑地说:“宁哥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我该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它说,“鬼街要完了,我们大家都要完了。”
我从树叶中探出头去,看见青灰色的天幕下,有大群乌鸦正在兰若寺上空盘旋,嘎嘎嘎地叫个不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我跳下树,迈开双腿奔跑起来,跑过细细长长的街道,跑过黑洞洞的门和窗,很多鬼都被乌鸦叫声吵醒了,但它们不敢出门,只能躲在门窗的缝隙后面哭叫,像是冬天房屋下的一群蟋蟀。
兰若寺破败的围墙已经被推倒了,很多巨大的钢铁蜘蛛正爬在大殿上,把暗红的琉璃瓦和雕花木梁一块一块扒下来扔在雪地里,它们有着扁平的身子,冒着蓝光的眼睛和锋利的嘴,模样十分丑陋,从它们身体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就像在打雷。乌鸦们拍打着翅膀上下翻飞,抓起地上的砖瓦向那些蜘蛛砸过去,然而这样微弱的力量不足以阻止它们,瓦块打在钢壳上,发出零星的空洞回响。
菜园被踩烂了,露出雪地下面的黑泥和一些惨白的块根。我看见苦禅师的一条胳膊从瓦砾堆中伸出来,关节处锈迹斑斑。
我在园子里奔跑,喊着燕赤霞的名字,他听见我的声音,从小屋里慢慢走出来,依旧穿着那身捉鬼降妖的装束,头上戴着斗笠,手里拿着剑。我想要喊他帮忙,让他打跑这些蜘蛛,然而话却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像一块又苦又涩的糖。燕赤霞用一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小倩的一样冰冷。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雄壮的大殿一点一点消失,崩塌,化做一堆瓦片、砖石、泥块和木料。
它们把整个兰若寺都拆掉了,围墙、大殿、菜园、荷塘、竹林,还有燕赤霞的小屋,只留下一片泥泞的废墟,然后它们继续向鬼街前进,把青石板的路面挖开,把道路两旁破败的宅院推平,宅子里的鬼怪们被驱赶出来,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嚎叫,它们身上的皮肤在暗淡的天光下慢慢烧了起来,却没有火焰,只是一块一块变黑脱落,发出刺鼻的焦臭气味。
我跌坐在雪地上,被那气味熏得干呕不止,一边呕一边号啕大哭。
原来这就是鬼街的劫数。
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鬼怪哭喊着,奔跑着,挣扎着,在雪地里留下各种脚印,像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我突然想起小倩,又迈开腿飞跑起来。
小倩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边梳头一边唱歌,她的歌声在隆隆的雷声中起伏,那样安静,那样透明,像月光下的梦境,她的身上散发出各种花草香气,一层又一层缭绕不去,她的头发就像火焰,在空气里摇摆个不停。我站在那儿一边流泪一边听她唱,直到整个房子都摇晃起来。
屋顶上有各种声响,钢铁声、碰撞声、脚步声,还有燕赤霞的呐喊声,瓦片哗啦啦掉下来,漏下一大片天光,光芒里银色的雪片四处乱飞。我把小倩推到阴暗的角落里,一个人跑出门,看见燕赤霞在屋顶上仗剑而立,寒风吹动他的衣襟,像在撕扯一面灰色的旗子。
他跳到一只蜘蛛背上,用剑刺它的眼睛,蜘蛛挣扎了一阵,把他甩下来,然后伸出两只尖利的脚爪抓起他的身子,送到嘴里去咀嚼,像吃一小块酱菜一样。燕赤霞的身体一块一块从它嘴里掉下来,叮叮咚咚敲打着屋上的瓦片,他光溜溜的脑袋沿着倾斜的屋顶滚下来,落在我脚边,像一枚熟透的鸡蛋。
我捡起他的脑袋,他盯着我死死看了一阵,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恼怒与怨恨的神色。然后他把眼睛用力闭上了,像是不想再看这—切。
蜘蛛把燕赤霞的身子嚼成一堆碎渣,然后从屋顶上跳下来,轰隆隆地向我爬过来,眼睛里面闪着幽蓝的光。小倩从后面扑上来,冰冷的双手抱住我的腰往回拖,我用了一点力气才把她推回屋里,然后我捡起燕赤霞的剑,向着蜘蛛冲过去。
钢铁寒光闪过,我的头骨碌碌地滚落到青石路面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世界倾斜了过来,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街道,倾斜的雪花在飘。我尽力把眼珠转过去,看见蜘蛛正在咀嚼我的身体,一股暗红色的浓稠泡沫从它嘴里涌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雪地上,它嚼着嚼着,突然就不再动了,眼睛里幽蓝的光芒熄灭了。
像是得到了什么无声的信号一样,它身后其他蜘蛛也一只一只停下来,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雪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它们身上。
我想要笑,却笑不出声音,因为脑袋和身子分开了,没办法吸气。于是我咧开嘴,让那个笑容停留在脸上。
那些蜘蛛也把我当做了一个活人,把我的身体当做血肉之躯,它们不可以伤害一个活人,伤害了就要死,这也是游戏规则,没有人可以违背。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些家伙竟这样蠢笨,比鬼还要好骗。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有一层纱从青灰色的天上掉下来,把我的头蒙在下面。我想起那些乌鸦的话,原来脑袋砍掉,真的会死。
我在这条街上长大,在这条街上奔跑,现在我终于要死在这条街上了,像—个活人那样死去。
一双白而凉的手伸过来摸着我的脸。
寒风呜呜地吹,将一些淡红色的雪花吹到我脸上,我知道那不是雪,是小倩的眼泪。
⊙文学短评
“百鬼夜行”,本指流传在日本民间传说中出现在夏日夜晚的妖怪大游行。从日本奇幻作家梦枕貘的小说《阴阳师》系列,到日本漫画家今市子的作品《百鬼夜行抄》,这些诡异的“鬼故事”已然衍生出许多同类奇幻创作。夏笳的这篇小说将兰若寺、聂小倩、燕赤霞等中国元素融汇其中,使得这个“百鬼夜行”的故事打上了鲜明的本土特色,其风格直逼《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