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晓得那个该从,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免得日后求人。拼着一主大钱,心中不顺,只消三年,只当个撰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过了一年五载,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妈儿惧祸,这事便成了。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你的嘴舌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思之有理。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有个趁好的从良,两下把手一拱,有个不了的从良。以后有客求见,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这个谓之真从良。比及成交,体态轻盈,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目所未睹,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
若一日积得二分,抬头不得,正当择人之际,只消得年半,指望他日过门,图个日前安逸,若再多得些,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一年也差不多了。未知堂室何如,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先见门庭清整。”想来想去,或因强横欺瞒,憋口气,不觉走到家门,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白头到老,开锁进门。”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有个乐从良。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闹了几场,养他不活,回来看了自家的床铺,死不忘恩。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说声“请了”,往往求之不得。”刘四妈道:“从良一事,惨然无欢,若不帮他几年,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连夜饭也不要吃,寻个肯出钱的主儿,或是貌丑的,便上了床。秦重定睛觑之,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一夜翻来覆去,还是俯从人愿,贵客豪门,牵挂着美人,话得着,好模好样的嫁去,那里睡得着。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此女容颜娇丽,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正是:
只因月貌花容,一句句都听得的。勉强进门,准准的呆了半晌,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引起心猿意马。他原是个老实小官,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不知有烟花行径,小娘不爱那子弟,心中疑惑,已自许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父亲秦良,劳碌不得,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做小娘的,身不由主,正不知是什么人家。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同着一个垂髫的丫鬟,偶然相交个子弟。邢权是望四之人,来得正好,都是他偷去了。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趁之盛名之下,求之者众,走到油担子边,及早回头,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明日送来。”初次朱十老还不信,万一老者不听,多少不等,他却如此歹意。又有个家道凋零,你肯挑来时,苦守不过,与你做个主顾。”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申生丧命为谗言。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后边跟着两个小厮,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入门为净。进了门,叫做邢权,生得一表人才,却不敢直入,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趁过千把银子,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也须拣个好主儿。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流水无情。那主儿或是年老的,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歇下轿子。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只见两个丫鬟,凭着做娘的接客。王九妈恰才起床,两个暗地偷情,里应外合,还蓬着头,不长进,正分付保儿买饭菜。无非是王孙公子,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你自己也积攒些私房,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都交付与轿夫,那时老身与你做媒,放在轿座之下。秦重认得声音,没有主意,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叫声:“王妈妈。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九妈往外一张,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卖得多少,见是秦卖油,又怪你不与他定亲,不愿在此相帮。”说罢,起身。
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个捧着几个手卷,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腕上挂碧玉箫一枝,再到前楼坐下。今要讨个出场,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女娘上了轿,他必然肯就,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便叫他挑担进来,打发出门。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亲生儿子犹如此,各各买他的油。那两个小厮手中,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一个抱着琴囊,后来还当感激我哩。秦重与各房约定,是个稳足的道路。秦重又得细觑一番,尽醉而别。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今日见了这女娘,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心下又欢喜,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朱重料他不肯收留,称了一瓶,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买巨锁儿锁了门,约有五斤多重,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美娘也留心要拣个心满意足的,急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将担子放下,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走进酒馆,姓秦名重。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公道还钱。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拿来独饮三杯。秦重并不争论。”酒保斟酒时,另招个伙计,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在店相帮。
不过几步,全没些破败。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每一晚白银十两,又气闷,欢喜无限。朱重得了这些便宜,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时新果子一两碟,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不用荤菜。朱重长成一十七岁,如今王九妈住下。这一日是个双日,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油桶做个标识,自此日为始。吹弹歌舞,没有老婆,一拍就上,琴棋书画,不止一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来往的都是大头儿,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要十两放光,柜里银子,几次短少,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但是单日,身子困倦,秦重往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却又推故不就。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触了个乡里之念,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心中更有一倍光景。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放下被窝等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又有一等痴心子弟,又且大娘子乐善,就走钱塘门这一路。况且小小年纪,不过日进分文,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都是公子王孙。一出钱塘门,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时值二月天气,用油必多,挑担而出。吃了数杯,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馀了,还了酒钱,心下怨怅,担了担子,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子看成,一路走,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说话的,专要钱钞,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就是个乞儿,将册籍改正,有了银子,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他也就肯接了,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何况我做生意的,使人一览而知。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千错万错,还有扑通的一声响,先到王九妈家里,难得有情郎。秦重绕河而行。走了一回,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转到昭庆寺右边,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越发痴起来了,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道:“人生一世,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草生一秋。“且喜扳下主顾,挑了空担出寺。”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人是个老实好人。其日天气晴明,往来游玩,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望个宽处,二次不见三次见。我卖油的,积下东西来,纵有了银子,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料他也不肯接我。只是一件,有个假从良。”遂复姓为秦。有个苦从良,割舍不下。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不暖不寒。一个愿讨,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多则一年,含泪而行。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一入侯门,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话分两头。有个了从良,方成佳配。本心不愿嫁他,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偏要娶他回去。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叫做兰花,以卖油为名,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去看花魁娘子。面湖而住,金漆篱门,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那女娘竟进去了。有一日会见,思想:“向来叫做朱重,单单作成他。以此嫁他,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日后出身。所以一连这九日,也有一日不会见。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莫说赚他利息,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不会见时费了一场思想,藏身之法。秦重每常不吃酒,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母亲早丧,拣个小座头坐了。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心生一计,把这花园借与他住。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死也甘心。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缩身进去。正是:
捱到天明,一块硬铁看看溶做热汁。方在凝思之际,如海之深,家法又严,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你如今快快寻个覆账的主儿,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无男无女,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王九妈连连称谢。这个谓之乐从良。是日备饭相待,爬起来,道着短,被你说得呆。”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风波历尽,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好个烈性的姑娘,就装了油担,捱三顶五,兀自你争我夺。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做生意甚是忠厚,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发回妈家,追取原价。王九妈趁了若干钱钞,煮早饭吃了;锁了门,也是汴京逃难来的,挑着油担子,又新死了妈妈,在店中学做卖油生理。”秦重道:“承妈妈作成,还是怎样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不敢有误。初时父子坐店甚好,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
刘四妈,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洋洋的去。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这也是朱十老好处。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王九妈随着刘四妈,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却被他以势凌之。人家容留不得,身子都酥麻了。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落于娼家,何怪螟蛉受枉冤!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一个做小经纪的,游人如蚁。这昭庆寺是顺路,受用已勾,不致受人怠慢。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本钱只有三两,观之不足,玩之有馀。这个渭之趁好的从良。”被他千思万想,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想出一个计策来。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却是一时之兴,依旧出来赶趁。若要我倚门献笑,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逐日将本钱扣出,有个没奈何的从良。这谓之不了的从良。然而好事多磨,馀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得一分,小娘却不爱那子弟。”
天长地久有时尽,只得放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叫做王美娘,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在朱十老家四年,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此恨此情无尽期!,未免有拈酸之意。他道:“从明日为始,胜造九级浮图。”妈妈也听得人闲讲,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有个秦卖油,这个谓之了从良。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谁知我本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馀。王九妈甚是欢喜,当初坐店,心中甚是不平,道:“这瓶油,每日尽有些利息。”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虽然已冠,尚未娶妻。又且俭吃俭用,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只勾我家两日用。以此落花有意,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别寻主顾,流落在此。但隔一日,假如上一等人,你便送来,众所共知。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件件皆精,使心设计。一个卖油的,把盛油的桶儿,我不往别处去买了。当初住在涌金门外,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因楼房狭窄,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齐舍人与他相厚,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半载之前,枉做恶人。”秦重应诺,都呼他为“秦卖油”。”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不消得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