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朋友,同来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开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立此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着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骤然吃酒,写合同时,大家撺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
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馀都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工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么?”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馀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想道:“我家里原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馀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来。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用钱去,各各心照。
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付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走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了一,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弄,走进转个弯,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
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上去,就在铺中住下。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枉自海上走了多年,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子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时,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盘儿,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馀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缩不进去。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馀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
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收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各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
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挈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只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人,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分与船上众人;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主人,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注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边娶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