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上下颤抖了一下。我也受到影响,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两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开口同他讲话。
“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没什么!”
“算了,叶梅里亚,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怎么总是坐在那样,像一只猫头鹰似的?”我又心软了,开始可怜他。
“是啊,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指的不是那个。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想做点儿什么?”
“叶梅里亚·伊里奇,做什么好呢?”
“不管什么活,我都愿意做。像我以前那样的职务就不错。我觉得菲多谢伊·伊万诺维奇能够帮上忙,所以就去求他……我知道这样不好,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又惹您生气了。只要我能够找到合适的活计,我就会报答您,阿斯塔·伊万诺维奇,除此之外我还会把伙食费交齐。”
“叶梅里亚,别再说了,虽然你犯了点错,但它已经过去了,我们别再计较它了!让我们继续过从前那样的生活吧!”
“不,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知道,您心里的结还没有解开……不过,你的裤子我根本就没有动过。”
“你说没动过就没动过吧,叶梅里亚!”
“不行,阿斯塔·伊万诺维奇。现在我要离开这里,我不再是你的房客了,阿斯塔·伊万诺维奇,希望你不要怪我,阿斯塔·伊万诺维奇。”
“你这是怎么了,叶梅里亚·伊里奇,是我要赶你走吗?”
“不,不是,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认为我最好离开这里,因为这样住在你这里太不像话。”
“他不断地提着这件事。我知道,他一定非常生气。他当着我的面站了起来,将大衣披到肩上。
“叶梅里亚·伊里奇,你要去哪儿?你仔细想想,除了这里,你还能到哪里去?”
“不,阿斯塔·伊万诺维奇。再见了,你不用再说了,说什么我也不会留下。”这时,他哭了起来。”我要离开,免得总被怀疑,阿斯塔·伊万诺维奇,现在的您已经不是过去的您了。”他继续说道。
“我不还是以前的样子吗?你怎么这么幼稚呢,像个孩子似的。叶梅里亚·伊里奇,你知道你离开这里会怎么样吗?你会毁掉的。”
“不,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您现在出门时,总是不放心箱子,用锁把它锁起来。每当我看到你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伤心难过,阿斯塔·伊万诺维奇……不,阿斯塔·伊万诺维奇,希望您能够原谅我,我留在这里,只会惹您生气,所以您还是让我离开吧!”
“先生,我拿他没办法,只能任由他离开。我认为他晚上就会回来,可是他并没有回来。此后的两天,他也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他,心里感到不安,简直到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地步。我被他整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等到第四天,我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就出去找他。我找遍了所有的酒店,向很多人打听他的下落,但也没能找到他。叶梅里亚·伊里奇失踪了。我想:”也许你喝过酒之后,倒在了篱笆下面,死掉了,也许你那不幸的脑袋已经不在你的身体上了。”我伤心欲绝,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但是我并没有彻底死心,我打算第二天继续出去找他。我责备自己,明明知道他是一个愚笨的人,又怎么能够让他如此轻易地离开呢?可是到了第五天——那天正赶上过节,我意外地发现,门在天刚蒙蒙亮时就有了响动。叶梅里亚回来了。他脸色发青,面黄肌瘦,满脸污垢,头发乱作一团,好像在大街上睡过。他把大衣脱下来,坐到箱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很开心,但是内心的痛苦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先生,我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我做错了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回来的,即便像狗那样死去我也不回来。但是,他回来了。真是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够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很难过,就用亲切的话语来安慰他:”真高兴你能够回来,叶梅里亚·伊里奇。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今天我又得一家酒馆接着一家酒馆地去找你。你吃饭了吗?”
“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已经吃过了。”
“真的吗?兄弟,你看,这是昨天剩下菜汤,这可不是空汤,这是煮过牛肉的,营养丰富。这是面包和葱。为了你的身体考虑,你就吃吧!”
“我把汤递到他的手上。他立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看样子,他可能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也就是说,他回到我这里来,完全是因为饿得实在无法忍受了。他那副可怜的样子激起了我的同情心。我想,我去小酒馆给他买点儿酒,让他说出憋在内心深处的话。仅此一次,以后再也不这样做。我对你的恨已经完全消失了,叶梅里亚·伊里奇。我买来了一些酒,对他说:”让我们举杯来庆祝节日吧,叶梅里亚·伊里奇。你想喝?好极了!”
“他看到酒后,非常贪婪地把手伸了过来。他已经接住了我手里的酒杯,可是他的手停了下来。我看到他把酒杯送到了嘴边,一些酒洒了出来,洒到了他的袖口上。正在他要把酒送入嘴里的时候,他又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
“叶梅里亚·伊里奇,你怎么不喝啊?”
“没什么,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只是想说……”
“怎么了,不喝点儿吗?”
“我,我不喝了,再也不喝了,阿斯塔·伊万诺维奇。”
“你只是今天不喝,还是已经彻底戒掉了,叶梅里亚?”
“他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把头放到手上。
“叶梅里亚,你怎么了,难道生病了?”
“对,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我扶着他来到床边,把他放到床上。我发现他的脑袋烧得厉害,浑身不停地打战,如同得了热病一样。这下可糟了!白天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到了晚上,他病得更加严重。我把葱、黄油、面包和克瓦斯拌到一起,然后端到他的面前,对他说:”这是面包渣汤,喝点儿吧,这样你的身体会好一些。”他摇头说:“不用了,阿斯塔·伊万诺维奇,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吃,还是不吃了吧。”我给他泡了一杯茶。老太太也在不停地忙活着,可是,他还是老样子。我觉得这实在糟糕透顶。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急匆匆去给他请大夫。以前在包索米亚金老爷家里做事的时候,一位名叫科思托普拉伏夫的大夫给我看过病,因此我便认识了他。他检查了一下叶梅里亚的身体后,说:”情况十分糟糕。叫我来也没什么用了,我只能给他开点药粉,看看他吃过之后会怎么样。”我以为大夫在开玩笑,所以就是没有让他吃药粉。很快,第五天到了。
“先生,我坐在窗台上做针线活,他气若游丝地躺在我的面前。老太太把炉子点着了。我们都沉默不语,屋子里非常安静。先生,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就像给我的亲生儿子送终那样痛苦不堪。我知道此时他仍然看着我。早上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又害怕我会生气,所以不敢说。后来我又看到,他一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痛苦。我还看到,当我看他的时候,他就会垂下双眼不再看我。
“阿斯塔·伊万诺维奇!”
“叶梅里亚,有什么事?”
“阿斯塔·伊万诺维奇,如果把我那件大衣拿到市场上卖掉,是不是能卖一大笔钱?”
“谁知道呢,叶梅里亚·伊里奇!也许有人会给三个卢布吧!”
“其实,如果真的把他那件大衣拿到市场上去卖,不但没有人出价,反而还会招致别人的嘲笑。因为那件大衣实在太破了,根本就不应该拿去卖。我之所以说有人愿意出三个卢布,只是因为我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的脾气古怪,我只想安慰他一下。
“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可是呢子大衣啊,会有人出三个银卢布的。三个卢布是不是太便宜了,阿斯塔·伊万诺维奇,那可是呢子的啊。”
“谁知道呢,叶梅里亚·伊里奇!如果你真把它送到市场上,你要三个卢布当然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叶梅里亚又开始喊我的名字。
“叶梅里亚·伊里奇,你还有什么事?”
“我死之后,拜托您把这件大衣卖了吧!我下葬的时候,它也派不上用场,这样躺着我就知足了。它还值些钱,您就留着吧,或许您有用得着的时候。”
“先生,听到他这么说时,我痛苦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临终前的痛苦已经控制住了他。我们都沉默不语,直到一个小时之后,我才再次看了看他。他一直盯着我看,但是总是躲避着我的目光。
“叶梅里亚·伊里奇,您没有感到口渴吗?需不需要喝点儿水?”
“好吧,阿斯塔·伊万诺维奇,上帝保佑。”
“我把水递到他的面前,他喝了,但喝得很少。
“阿斯塔·伊万诺维奇,谢谢您。”他说。
“叶梅里亚·伊里奇,你还需要别的吗?”
“不需要了,什么也不需要了,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那个……”
“什么啊,叶梅里亚·伊里奇?”
“那个……阿斯塔·伊万诺维奇……是我拿走了你的裤子……”
“哎呀,叶梅里亚·伊里奇,你实在在太不幸了,上帝会原谅你的。安息吧……”我也觉得呼吸困难,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我把身子转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叶梅里亚在喊我:”阿斯塔·伊万诺维奇。”
“叶梅里亚的表情让我明白,他还有话要对我说。他用力仰起身子,嘴唇一张一合。突然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又开始慢慢变白。他的脸瞬间便瘦了下来。他的头仰到后面,嘴里吐了一口气,然后就离开了人世。”